近日,女记者遭家暴事件持续发酵。

整个事件十分符合当今社会热点话题的传播规律,经历了多重“反转”:女方发文称遭受家暴,男方随即发声否认。

不久后,官方发文称,经调查发现马金瑜没有除车祸外的其他住院记录,其他群众的证词指向家暴实则为互殴。且当地女工均称自己并未遭受家暴。马金瑜的自述似乎不攻自破。

然而,不断有马金瑜的同事、朋友为其鸣不平。

就在几个小时前,马金瑜向媒体提供诸多图片、录音证据

至此,该事件经多次反转再次回到起点——男方家暴、出轨事实已然坐实。但在放出实锤的同时,马金瑜表示,“能忍受他的任何缺点甚至家暴,但她无法忍受他的出轨”。

此话令人玩味。

我们不妨再回到那篇引爆舆论的文章本身,马金瑜对过去经历的暖昧态度以及美化、自我安慰等心理其实已有端倪。

这恰恰证明,人性有多复杂,选择就有多艰难。

这两天,女记者马金瑜远嫁藏区长期遭受家暴的自述,在朋友圈刷屏了。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曾在《新京报》《南方人物周刊》等知名媒体供职的前记者马金瑜最近发文《另一个“拉姆”》(下方点击“阅读原文”可查看全文),自述从2015年开始长期遭到丈夫扎西的家暴。最终,马金瑜因无法忍受丈夫对自己的暴行和对孩子的虐待,选择带着三个孩子逃离当地。

这篇自述中,有几个重点:

1. 文中比较详细地描写过三次丈夫扎西对马金瑜的家暴过程,其中一次是在孕期,导致当事人留下严重后遗症,视力受损,大小便失禁,身心俱损。并且,这样的家暴是持续性的。

2. 在遭遇持续性家暴的过程中,马金瑜始终没有报警。在怀老三的时候,她为保住孩子而放弃了治疗眼睛。

3.她经营的网店生意为很多藏族女工提供了工作机会和生活来源。这门生意一旦中断,很多为网店工作的藏族女工将无以为继。

为爱远嫁、知识女性、家暴,这篇自述的关键词足以触动公众舆论有关女权的那根敏感的神经。

但这次事件的主人公引起的舆论倾向,却与以往女性被家暴事件有所不同。

更多的人并不同情这位有知识有文化却饱受凌辱的知识女性。相反,许多人给出的反应是——活该。

原文下的高赞回答

但人们似乎忽视了一点,马金瑜的这篇自述从头到尾都并非现代女权视域中的标准叙事。

我们所熟悉的家暴事件,有美妆博主宇芽被摄影师男友沱沱家暴,以及拉姆事件。

这两件在互联网掀起轩然大波的家暴事件有非常相似的发展模式——

女性饱受家暴折磨——反抗意识觉醒,决心逃离——积极开始新生活/大胆发声,用自己的经历鼓励经历相似的女同胞大胆反抗。

宇芽全网呼吁被沱沱家暴的前女友站出来公开控诉其暴行,得到其他受害人和舆论的积极响应;拉姆被害之后,全社会再次掀起对家暴事件的关注和关心。

这种“爽文”模式的事件更具传播力,因为它所带来的价值判断直接、明确,正中人们朴素的情感。

与之类似的“女性爽文叙事”事件所包含的不仅有家暴,还有女性被出轨。

前不久,毛晓彤被捧上天,就因为她事隔多年后怒怼渣男时招招击中要害,表现得既理智,又体面。

显然,对观众而言,这是一种非常痛快的叙事模式。因为家暴事件中拥有“完美受害者”,受害者无可指摘的善良和勇敢让观众能够轻松站队,在网络上倾泻自己的愤怒,并产生“我也为受害者发声”的正义感。

受害者对自己所遭受的暴行有着强烈的控诉意愿,并带有明确的求生/反抗目的,观众热爱看到这样的叙事,并且通过同情受害者,声讨加害人,完成对自我道德的确认和满足,从而形成一种闭环。

然而,长期浸淫在这种“女性爽文叙事”中的观众,很有可能忘记人性是复杂的。

一个家暴受害者在拥有这个身份的同时,也可能是孩子、母亲(或父亲)、淘宝店主、某地的居民,或者说,是一个真实的人,有着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前史。

当她在处理家暴事件的同时,她的个人性格、她的成长环境、她现在所生活的环境都在左右她的选择。

在马金瑜的自述中,我看到了这种复杂。

马金瑜与丈夫扎西的合影

并非是她刻意呈现出的“复杂”,相反,作为前主力记者,她的文字叙述简洁克制,且对事件处理有刻意的留白。

这种刻意留白的方式对于一个曾经的职业写作者来说显然是某种有意识的处理,也导致整篇文章在价值判断上的态度暧昧不明。

马金瑜究竟为何写下这篇文章?

今天我想从她文章中刻意回避或者一笔带过的几个细节里做一些尽量合理的推测,试图窥探一个更加真实的人,以及这个人所处的困境。

下述内容尽量不包含过于绝对的价值判断,也请各位看官先抛下自己的反感和不屑,不妨感受一下人在某种环境中,做出某种选择的艰难。

1. 为什么遭到暴打后并未报警,并在治疗眼睛和保胎之间选择了后者?

对于上述问题,马金瑜并未给出她当时的具体想法。关于报警,只是简单一句:也许这是最糊涂的,一次也没有报警。

但在此之前,她却用寥寥几笔勾勒出当地女性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

可见,当地家暴女性的现象极为普遍。不仅丈夫无意识使用暴力,当地女性也逆来顺受惯了。在这种家暴几乎已经成为当地“民俗”的偏远地区,公权力介入家暴的力度有多少?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介入不彻底,那么被家暴方将会迎来更加猛烈的武力回馈。

在缺乏社会力量保护的前提下,处于一个视家暴为家常便饭的环境中,我们似乎没什么资格要求一位女性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去寻求外界帮助。

在这种环境下,被打了之后请个假,对普通女性来说似乎已经是保留体面的行为了。

当然,有人会说,马金瑜是个高知,她拥有独立人格意识,应该对家暴采取明确的零容忍态度。仿佛这是她作为受过高等精英教育者必须履行的义务。

但事实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拥有现代女性观的女性主义者

这两年女权思想在网络上甚为活跃,让很多人误以为女性只要高学历就一定是自我保护意识强烈的独立女性。这显然是一种迷思。

哪怕是二十一世纪进入第二个十年后,丁薇这样的“女德专家”依旧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大学讲堂宣扬“女德思想”,某些大学教授依旧可以在课堂和网络上公开发表歧视女性的言论。

试想一下,在马金瑜求学的二十年前,网络并不发达,社会中的性别观念也相对保守,她并非一定会受到现代女性观的熏陶和影响。

再进一步,文章中提到,马金瑜家在新疆,自己是回族。在她的另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父亲引用《古兰经》的话。这些细节表明,马金瑜在成长环境中必然受到风俗和宗教的影响。

这种影响对她性别观的形成有多少参与度呢?

去年上映的电影《气球》讲述了藏区女性

因此,对马金瑜这个被贴上“高知”的女性祛魅,你或许会发现,她的性别观有可能是保守的、传统的。也许和习惯了父权社会的普通中年女性并无二致。

那么,她一次次的犹豫和妥协,是不是更好理解了呢?

坚持保住第三胎的态度也是很多人表示不解的重点。为了保孩子放弃自己的健康,这在如今的语境下显得十分政治不正确。

科学规定胚胎并不能算作生命,但某些宗教教义并不这么认为。

从马金瑜其他的采访以及她的文章来看,她非常重视个体生命与自然的联结,我们必须尊重她对于“生命”的定义和理解。

另外在很多患有家暴综合征的妇女身上,都存在讨好丈夫的心理。马金瑜坚持生孩子,不排除某种讨好心理(大儿子有智力障碍),或者试图提高自身家庭地位的潜意识行为呢?

即使她可能会有这些心理,请记住:

让她产生这种心理的,是对她拳脚相向的丈夫。

而不是因为她下贱,她活该。

2.为什么文中的丈夫面目模糊,夫妻关系的描述几乎为零?

这是这篇自述中非常值得注意的空白。

看完文章的人会有大大的疑惑:

当初不是为了爱情嫁到这个偏远山村来的吗?

爱情在哪儿呢?那个善良如同“山上泉水”一般的男人在哪儿呢?

我们在文章中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恶劣、无知、甚至于像盲流无赖一样的丈夫形象。

在第一次描写丈夫对自己进行施暴时,她这样写道:

2015年,一次酒醉之后,他半夜回来,开始找事,……拳头不断砸在我的头上,头发被抓着,动不了,只听见孩子大哭着,孩子父亲喊着:“你看着你的阿妈!”

面对出轨被抓,他丈夫的反应是:

他只说,我喝酒了。

在她笔下,其丈夫的语言多是陈述句和祈使句。

还有一处,在她提出离婚后,她描写道:

我说,离婚吧,生意我也没法支撑了,孩子的父亲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做不了这些事,我一个人也养不活三个孩子。

这里丈夫说话时并未使用直接引语(即没有用冒号和双引号直接引用人物的话语),而是用了一个间接引语。

这里有一种强烈的离间感和抽离感。

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马金瑜的孩子的父亲,曾经让她相识40天便以身相许的善良淳朴的养蜂人,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抹去了。

她对于这场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是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评述,也拒绝剖析自己在这场爱情中的心路历程,拒绝描述男人在家暴后的道歉和保证(显然家暴男人的典型特征她的丈夫是有的,文章在写朋友帮助她时提到过)。

我们很难不去推断,她对孩子的父亲以及所遭受的一切,可能真的不是怨恨(因为从未有过控诉语气),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这也说明,她对自己作为女性遭受家暴这件事情的认知程度,并没有达到某种高度。

文章结尾,她依旧将落点落在了爱情上:

依然想对许多询问我爱情问题的朋友说,爱情,它是上天给予世间的我们最美丽的礼物之一。我依然相信它,相信美好的一切。”

可见,直到放下笔之前,她依旧把这篇文章当作是自己失败爱情的一次记录。

有人提到,2017年的一次报道中称,她当时去大学办讲座时,即使已经被长期家暴,仍然鼓励大学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你们要相信爱情,不要怕冒险,哪怕下一步是悬崖,不要怕,跳!”

这种“危险”言论,结合上文对其成长环境的推测,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她受过高等教育,但自我意识非常薄弱。

她擅长描述客观现实与浪漫故事,却鲜少对自我内心进行挖掘,或者说,下意识避免袒露内心。

“相信”是这篇自述的高频词汇。每当涉及到婚姻关系以及面对家暴的心理时,她以“我总是愿意相信,相信一切会结束,相信人会改变,相信前面的路”一笔带过。

这究竟是与生俱来的对人性美好的笃定,还是遭受伤害后的心理安慰呢?我们同样不得而知。

但这种处事态度,导致她十分缺乏怀疑精神,对很多事情的态度是情感先行,没有理性判断。

3.为什么藏族女工也是她一再选择妥协回家的原因?

在自述中,马金瑜简略提到了自己经营的网店,和那些为她打工的藏族女工。

开头她便说,这些女工常常挨打。而她,经常是那个劝架、拉架的人。

但下一句,她便说道:

其实,藏族女工们都知道,我也是那个常常被扇得鼻青脸肿的人。

你看,自打她来到这片土地,这些藏族女工就从某种意义上与她成为了命运共同体。

一些评论称马金瑜是“圣母心”,自己都保护不了,还妄图保护那些藏族女工。

这种观点本身没错,就像现在正在看手机的你,没有几个人会去关心欧洲的难民问题,或者救助野生动物。

很显然,在很多网友这里有明确的价值判断:保护自己>保护女工。

所以他们认为,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女工是可以立即舍弃的事情。

但没有处于那种两难境地,没有与藏族女工同生共死过的生命经验,是无法体会选择之艰难的。

当代哲学家陈嘉映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叫《救黑熊重要吗》,里面讲到很多看似非常“圣母心”的人(很有启发,大家不妨找来看看)。陈嘉映说:

“生活深处,世界不是分成你和你要选择的东西。你跟你周围的人与事融合为难解难分的命运。”

对于已经和我们的命运融为一体的人和事,想要潇洒放弃,绝非易事。

藏族女工是如何成为马金瑜生命的一部分的?

这些妇女家庭地位低,家里穷,不工作呆在家也受气。2016年,央视记者来采访马金瑜,发现她的网店为当地藏族女工提供了条件非常优越的工作环境——

她们为土特产做包装,一天赚80块钱,还可以一直坐着。

否则,她们挺着大肚子,还得去工地上搬石子。

所以这些女工非常感谢马金瑜,也很珍惜这种工作机会。

当时采访的央视记者在镜头前哭了。仅仅是几天的外来者在这种环境中都无法控制自己,何况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年的马金瑜?

在她被打到流产而逃走时,女工们等着她回来。

她回来了,坐在床上工作,鸡汤是女工们轮流熬的。于是她慢慢好了起来。

网店艰难维持时,女工们都没有走。

每次挨打受气,女工们都会去黄河边找她,怕她寻短见。

这是过命的交情,是有血有肉的情谊。

在黑暗的日子里拉你一把的力量,会让人产生难以割舍的依恋和感谢。对于马金瑜这种更愿意相信人世美好的人更是如此。

这种深度共生的关系文中花费的笔墨颇多,恰好与夫妻关系的空白形成对照。

所以面对女工们的求助,马金瑜即便受到暴力威胁,依旧会犹豫要不要回家撑起生意(并且真的心软回去过)。

出于人类朴素的情感,我觉得这没什么难理解的。

虽然,这并不是明智之举,但因善良而造成的软弱以及对暴力的妥协,并不是人们攻击她“愚蠢”的理由。

4.写在最后

一个高知女性为何被打得要死,还是在沉沦了近十年之后才逃离家暴的家庭?

马金瑜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太多可能性。

环境、孩子、宗教,对人性光明面的过高预估,知识分子追求理想的天真,个体面对上千年文化传统的无能为力,社会公权力和福利机制的缺失,统统都在阻碍一个女性逃离暴力的魔爪。

虽然马金瑜“没有怨恨”,但她的文章一经问世,便天然具有更深远的社会意义:

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先进生产技术的女性来到经济文化相对封闭落后的地区,依旧逃不过被家暴的命运。这更加说明家庭暴力的普遍性和隐蔽性远超我们想象。

女性接受教育、经济独立,对于女性平权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毕竟,马金瑜可以逃出来,那些藏族女工却逃不出来。

马金瑜试图帮助藏族女工的案例再次向世人证明:

没有健全的社会救助体系,仅凭个人力量试图帮扶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妇女,是行不通的。

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没有一个藏族女工愿意站出来为马金瑜作证。

她们怕的恐怕不是马金瑜的夫家,很可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不允许她们作证,整个社会文化封住了她们的嘴巴。

而“作为一个外乡人”,马金瑜表示“都理解”。

这让我怀疑,她真的理解这一切吗?她真的肯原谅这一切?

如果她都不能彻底明白自己为何至此,更遑论这些藏族女工了。

这才是千千万万个“拉姆”的另一面,一种比身体暴力和精神暴力更沉重的悲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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