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荞麦花似雪,常入梦中勾情怀

作者:若耶非耶

行行数里犹回首,秋雪满山荞麦花

(明)吴兆《别九华山二绝》

20世纪90年代以前,漫山如雪的荞麦花,是北川最美的秋天景象。后来,因退耕还林耕地面积大幅减少,尤其是效益更高的谋生门路多了之后,荞麦种植便基本上退出了人们的生活。看着荞麦花发呆的种种情结,成为一代代北川人记忆中那一缕缕抹不掉的乡愁。

英雄转眼逐东流,百战工夫土一抔。

荞麦茫茫花似雪,牧童吹笛上高丘。

三十多年前,当我读到范成大这首《长沙王墓》时,觉得他是站在北川明代永平堡或伏羌堡的城墙上所写。逶迤的群山脚下,河流如一根绣花的细线,明亮而悠长;山坡上一片片正在开花的荞麦如同村姑绣出的挂毯,美得粗犷、神秘而又令人神往。城墙外的荞麦花随风拂动,飘来一阵阵淡淡的馨香,你便不由自主地长长深吸几口,然后咂吧着口水美美地想那诱人的荞花蜜。人间如此美好,却又有着残酷无情的战争。那些戍边将士离乡别家奔赴撕杀的疆场,与素不相识、无怨无仇的敌人相互残杀,你死我活。正如北川老人所言:关塞处处留白骨,马革裹尸几人回。岁月如水一般地流淌,战死的英雄也早就只剩一抔泥土。温暖无比的爱情、亲情,一同埋进了亲人的无尽痛苦和历史的缝隙之中。在历史的长河中,腥风血雨过后,曾经的战场,荞麦花依旧盛开似雪,牧童在高高的山丘上悠闲地吹着羌笛,憧憬着未来。

图为永平堡明代松潘总兵巡行驻地遗址。

当我第一次到永平堡时,就被城墙那高峻、壮伟的气势和宏大的规模所震撼。古人云:兵者,凶器也。作为兵之“重器”的城堡,我们既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之花凋谢在了修筑它的过程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冲锋的羌人死在了它的城墙之下。

今天的北川羌人在面对这处“凶之重器”时,颂扬或诅咒,都无法表达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永平堡前何萧森,乡关旧梦总断魂。

满山荞花开似雪,荒城落日染血痕。

何卿生祠的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只有被岁月剥蚀得难以卒读的《何公生祠碑》依然伫立,但又有几人知道,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战将却在今上海一带的战斗中屡战屡败,不得不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历史,总是吊诡得找不到理由。也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波浪似地相互裹胁着前进就是它不容置疑的逻辑。

成书于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诗经》中已有荞麦的记载,距今2000多年,但它的种植历史肯定更为久远。

北川什么时候开始种植荞麦,则因资料缺乏无从考证。清乾隆《石泉县志·食货志》物产载:“邑种荞。有春荞、秋荞。有甜、有苦,民资为生。” 清《四川通志·物产》龙安府下记载说:“荞麦,有苦、甜二种,民资以为食。”《石泉县志》不仅记载了有甜、苦两个品种,而且还记载了两个可以播种的季节:春、秋。宋大观元年(1107),李新(1062-?)赴茂州通判任途经北川,他在《荞麦》一诗中说:“神农播百谷,赐羌荞麦种。下子分苦甘,甘贱苦蒙宠。” 由于甜荞主要是靠昆虫和风力传播花粉,而苦荞则属自花传粉,产量比甜荞要高,且种子不易退化,所以“甘贱苦蒙宠”,人们更喜欢种植苦荞。

虽然无法断定北川从什么时候开始种植荞麦,但我们知道,在玉米、洋芋(土豆)传入北川之前,荞麦是最为主要的农作物之一。在其它农作物遇到自然灾害被毁时,荞麦往往成为“替补”作物种植,以弥补损失。

荞麦面可以做成面条、凉粉等食品,尤其是凉粉,更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经典美味。荞麦面馍馍是祭祀神灵的必备供品,荞麦壳还是枕头芯的最佳材料。

豌豆开花角对角,男人走了睡不着。

抱到枕头打个啵,杵了一嘴荞壳壳。

(北川土语音:角对角,各对各;睡不着,睡不戳;啵,be儿,意为亲嘴;壳壳,渴渴。)

这首极富生活情趣的北川民歌,就是荞麦物尽其用的生动写照。

荞面凉粉

1987年7月,我第一次去小坝乡(已改为镇)做文物调查,因事先有几位老先生的指点,所以目标也非常明确:小坝街桥头的元代摩崖石刻、街后半山上的走马岭,内外沟的二郎庙和天主教堂。

走马岭,是因为那里曾有“走马庙”而成为调查对象。从小坝街到走马岭,有一条坡度超过60度的山路。当我气喘吁吁地走到岭上那块大平地时,哪见庙宇的影子!只有用破木板、竹子挡风的三间小瓦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倒是有口水井消除了一些荒凉的感觉。

我正四处张望时,从房子旁边走出一个头高高的小伙子,他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来这干啥?我说,我是县文化馆派来普查文物的。他说:庙子早就毁了,东西全都打烂了,听说是县上的红卫兵来打的。我边和他闲聊,边四处搜寻了一番,除了一些残碑之外,并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东西。我向他借来一只水桶,想用井水把一些残碑清洗干净,再把文字抄录下来。

抄到快1点左右,我看时间不早了,就打算把带来的馒头吃掉后,赶紧去下两个调查点。这时,他走到我旁边说:老师,我饭煮好了,饭吃了再来抄嘛。我说,我带的有馒头。他说,馒头你下午饿了好吃,我饭都煮好了。我再次礼貌性推辞,他说,是不是嫌我脏嘛。我说,不是不是。推辞不了他质朴的热情,我走进了他那只能遮雨,却不能挡风的房子。

堂屋的桌上摆着一大碗腊肉、一大碗荞凉粉,其它还有什么菜,如今倒是想不起来了,但腊肉和凉粉给我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因为后来在与乡干部的聊天中,我得知那小伙子30多岁了,还单身一人。知道这些,我的心里反而涌出一种莫名的酸楚。一个家徒四壁的陌生大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拿出了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美食,还一个劲地叫我:老师,你多吃点。也许当时我自己也是嘴上无毛的年纪,没有进一步向乡干部再多问一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为什么孑然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父母呢?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没问过。后来,每每想起这事,很是内疚。

吃好饭后,我拿出2块钱欲付他伙食费。他笑着说:老师,你见外了,你到这里来,就是我的客人,我咋会要你的钱嘛?你要不是来抄这些碑,我请还不一定能把你请来呢!

拗不过他的真诚,我一再道谢并与他告辞,奔向下一个调查点。

民国《北川县志·庙坛祠观表》载:“宝华寺,走马岭,七楹四合,正殿供佛祖像及文殊普贤像,明万历年造。”因其地名,才被人们俗称为走马庙。

明嘉靖、万历年间,是白草羌反抗朝廷最为激烈的时代。

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白草羌酋长自称皇帝,并封李保将军、黑煞总兵等职。嘉靖二十四年(1545),趁官军防御松懈之机,白草羌数千人突然袭击了大鱼口的平番堡,数百名官军成为俘虏,并直接威胁到石泉县城(今禹里镇)和陇东路(石泉县城到松潘、茂州的交通线)军需运输的安全。四川巡抚张时彻、松潘总兵何卿经过一番周密谋划后,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腊月底,指挥三万多官军,分三路对北川地区的羌寨发起了釜底抽薪式攻击,于次年正月在走马岭大败羌人,彻底控制了白草河上游地区。明万历七年(1579)三月,元气尽丧的白草河流域羌人不得不向朝廷投降。曾经是撕杀战场的走马岭,大概就是在万历七年(1579)之后,修建了宝华寺。

明万历年间,瞿九思在所著《万历武功录》中第一次为北川羌人立传,曰《白草风村野猪窝诸羌列传》。小坝走马岭一带羌人,野猪窝等寨是其代表。风村,即今青片河一带。

离开走马岭时,虽然我没有看到荞麦。但我知道,每当荞麦花盛开的时候,站在走马岭上,看到的一定是白居易《村夜》所写的景色: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小坝场北面的走马岭

离开走马岭,我快步向内外沟二郎庙、天主教堂而去。

民国《北川县志·庙坛祠观表》载:“二郎庙,内外沟,四楹四合,内供关圣、川主、真武各神像。”可见,这是一处道教活动场所。位于通往内外沟大路旁的山坡上,掩隐在一片树林之中,距大路约300米左右。我到二郎庙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我快速地找好位置拍了几张照片(120胶片相机)后,立即进庙对其梁架构造等作了观察,找到梁上立庙的时间,画出示意图,并估测了几个主要数据。

二郎庙那棵高大的柏树,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

由于时间已经太晚,我不敢在此久留,便匆匆赶往内外沟的天主教堂。民国《北川县志·庙坛祠观表》载:“志道堂,内外沟,六楹四合。”天主教大约在清同治元年(1862)传入北川,光绪三十年(1904)左右,传入片口和小坝内外沟。民国前,其教务一直是一位法国神甫在负责管理。

志道堂处在一片民居之中,旁边还有一所小学。我到这里时,学校已经放学,天色已经很暗了。院里的人突然看到闯进一个陌生人,都很诧异,有个女青年问我,你是哪里的?天都黑了来这里干啥?我简单地作了介绍,周边的人告诉我,她是学校的老师。在这位老师的引领下,我走进教堂看了看,觉得这里没有我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东西,加上天色已黑,还要返回乡政府,就对女老师告辞说,这里没有需要详细了解的东西,我回乡政府了。她说,都这么晚了,回乡政府还很远呢,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再回去吧。女老师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我觉得住下来会给她添不少的麻烦。我说,我跑得快一点就是了。她说:这路上有点怕哦。我说:我不怕,谢谢你!我边说边快步踏上返程。这时,天色已经浑浑沌沌。

网络配图

这一路到乡政府要走一个多小时,沿途基本上没有人家。有一段路的边坡上,还有一片坟地。我一阵小跑、一阵快步,交替着调整体力和速度。原野里只有我一人在行走,寂静的夜空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怪异的鸟叫。前段时间的文物调查中,我也常常一个人在几十里没有人烟的树林中穿越,也敢在偏僻的墓地凭借手电筒钻进那些被破坏了的“蛮坟”中,说来胆子也够大的。但这一路,却让我越走越后背发凉,头皮发麻,头发更是如铁丝一般直立。夜里走路,你会觉得那些越是黑得可怕的东西,越是在主动向你靠近。快步、小跑,坚持了半小时左右,就再也跑不起来,再也快不起来了,只能慢慢走。在这之前,曾听一个内外沟的人说,有一天晚上他在这段路上碰到过“走阴兵”:阴曹地府的军队人喊马叫,浩浩荡荡地呼啸而去,场面恐怖,令人魂飞魄散。而我遇到更恐惧的,则是快到乡政府约三里的地方,那段路从数百米高的悬崖上拦腰穿过,是硬生生在崖壁上凿出来的。

我的一位表兄,因他老婆的娘家是内外沟的,因此对这段路况有点熟悉,他曾告诉我,就是在这段路上,有两个迎亲抬衣柜的人,只因衣柜在崖上碰了一下,结果双双跌入万丈深渊。走在这段路上,我就越是想起他说的这起事故,双腿发软,只得弓腰顺着最里边的排水沟走。抬头,望见的仅仅是对面山顶上空的星星点点,往悬崖边看,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对面的崖壁。哗哗的流水声则似从脚下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声响里带着咄咄逼人的寒气,使人脚板底发痒,我是连走带爬走过了这段路的。

其实,半路上我就已经后悔没听那女老师的劝。当我回到乡政府打开客房房门时,一下就瘫软在那里。

宋李新在《答李丞用其韵》诗中说:“顽云垂翼山碉暗,荞麦饶花雪岭开。”过去,北川最佳的荞麦花欣赏地,还有坝底河两岸,“荞麦花开似雪铺”的宏大景像(宋姚勉《道中即事其五》),只有套用清初汪琬的诗句“弥望荞麦花,沿流独如雪”(《泛溪》)才十分妥帖。北川的秋天,湿度大、昼夜温差大,很容易起雾。一片片荞麦花、碉楼、吊脚楼在雾中朦胧、缥缈,如人间仙境。在我看来,雾里的荞麦花是最美的,犹如披着盖头的新娘,妖娆而又模糊。只是,北川这样的美景,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

时光荏苒,参与文物普查虽然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仍有不少的经历铭刻在记忆的深处,耿耿于怀。我常常想起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尤其是2008年5·12地震灾难之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走马岭上的那位大哥、内外沟那位乡村女老师,你们还好吗?

(2021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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