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月27日17時許,著名香港演員吳孟達因肝癌去世。吳孟達,被譽爲是華語電影的黃金配角,香港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獲得者。尤其是在與周星馳搭檔的十餘年裏,產出大量“無厘頭”喜劇作品,成爲許多人的童年回憶,被廣大影迷親切稱爲“達叔”。達叔,一路走好!

許知遠對話吳孟達 (精簡版)

(以下對話編選自本期訪談)

爲什麼當演員?“貪慕虛榮”

許知遠:最初當演員的念頭,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

吳孟達:我從小喜歡看戲,不喜歡讀書,那時候我就很羨慕那些演戲的人:這些人的工作太容易了吧。而且你偶然經過小攤子看到報紙,看到大字標題說誰誰誰去了馬來西亞登臺了,我覺得“哎呦真的,出人頭地了,而且很容易啊。”朦朦朧朧我就發現了自己應該也有這個資格吧,還是有機會在演藝圈的。終歸是貪慕虛榮的心態,這是真話。

許知遠:那個時候訓練班的訓練方法是什麼?

吳孟達:很多老師只是啓蒙你而已,放一個種子在你身上,後來就是靠我們自己——有些人是真的很用心的,包括周潤發。然後我們學的也是那套,但是我們感覺很朦朧,只是憑自己的本能,該做什麼做什麼,很直接的或者模仿以前前輩演過的,根本不懂。

▲無線藝人訓練班第三期畢業照

許知遠:理論相關的內容呢?

吳孟達:有看了一些,也看不懂。戲劇也好,導演也好,化妝也好,舞蹈也好,都由老師教。但那些老師非常專業,儘管他們時間有限,只能灌輸一個種子給你,包括配音我們都學過。但是短短一年你要學那麼多東西,你不可能一下子都能放在腦袋裏面,主力放在表現,表現一個禮拜好像有三天,剩下的兩天就是其他項目,那我們也是特別喜歡。

許知遠:什麼時候第一次感覺到名聲到來了?

吳孟達:很早,1979 年的時候。那個時候真的是糊里糊塗,《楚留香》突然間一下就爆了。你知道臺灣那個時候很喜歡看我們香港的電視劇,《楚留香》一播連計程車都不開了,大家都回去要追楚留香,追趙雅芝。那個時候我在臺灣也是,跟後來一些很火的什麼周杰倫沒分別,我住那裏,一開門就是一片女星在等你了。

▲《楚留香》(又名《楚留香傳奇》)劇照,吳孟達在其中飾演胡鐵花

許知遠:把持得住嗎?把持不住吧?

吳孟達:對啊,年輕人荒唐,胡鬧,輕佻。到處有人找你拍照,到處有人找你簽名,到處有美女投懷送抱,到處有收小禮物,迷失,膨脹。

許知遠:小夥子們聽完之後可能都特別想過一下這種生活,你怎麼勸他們?

吳孟達:我不阻止大家去過這一種生活,但是有一個度,沒有度什麼都不行。

許知遠:但是這很難控制吧?

吳孟達:對,我當年真是不會控制,要不然後來就不用喫那麼多的苦。但是我也感謝有這個苦給我,我才真真正正開始去多瞭解什麼叫做表演。

我可以把反派演到可愛

許知遠:你現在覺得,你對哪些角色的層次感理解最深入?

吳孟達:不敢說了,反正是每個戲從出來之後,我都會好好地盡我的能力去思考。每一個角色都從零開始的,因爲我演的戲太多了,特別到現在,我如果不想盡辦法去把以前那一套丟掉,那過去的成功對於現在就很麻煩了,會影響我的表演。

許知遠:找你去演《天若有情》這個劇本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昨天我還重新看了這個電影,還是很喜歡,那時候香港人的那種情,現在真的也很難找,也很難再演出來了。

▲《天若有情》劇照,吳孟達憑藉此片獲得第 10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

吳孟達:再重演一遍也未必演得到,每個演員都是。

許知遠:而且社會也變了,社會的情緒也都變了。

吳孟達:節奏也都不一樣,那個時候我跟導演也討論了很多角度。《天若有情》這個戲,大前提是賺的錢給王晶的爸爸王天林退休,因爲當時的林嶺東跟杜琪峯都是在王天林那邊當副導演,他們在王天林退休之前,希望拍一個片子,有一點錢讓他安度晚年。

▲林嶺東與杜琪峯,林爲無線藝人訓練班第三期學員,杜爲第四期學員。林導於 2018 年 12 月 29 日逝世

許知遠:所以也是有情有義的出發點。

吳孟達:對。劇本出來之後杜琪峯找我商量,你喜歡哪個角色?我說那個喇叭好,我就想演那個反派,我說我可以把他演到可愛。很多人跟我討論這個問題,說爲什麼你反派演到可愛,不可能,反派就是演到人家丟你臭雞蛋纔行。我說這就沒有靈魂了,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壞人的。儘管我現在做一些壞事,但我都有我的理由、我的藉口——這個社會逼害我沒辦法養家了,我被逼爲了孩子,爲了我老婆,出來殺人放火,但這應該是一下子的衝動。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只有認爲一件事是對的我纔會去做。反派也是,他們不是一上來就跟你對立的,不可能的。爲什麼逼害你?爲什麼要這樣子?他有他合法的理由,他想象的合法的理由。所以我就說,反派要演到可愛。

許知遠:這個想法是怎麼來的呢?

吳孟達:人性,最普通的人性而已。全世界所有的國家領導人,在外面不管怎樣,回到家裏所有人性面都出來了:抱抱孫子,沒分別,老婆還是罵你“這死鬼”,沒分別。在外面人家說你心腸多壞,“你真的是太心狠手辣了”,但是你回到家,保護你家人,保護你的兒女,人性就又出來了。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無厘頭”

許知遠:您回憶起來,您覺得周星馳最初的電影語言的風格,包括所謂的喜劇的風格,在哪部片子上開始變得成熟了,或者說非常鮮明瞭?

吳孟達:最早應該是從我們的電視劇裏面。拍《他來自江湖》的時候,我就跟周星馳去一些拍拖的熱門地點,看晚上年輕人拍拖,燈光暗暗的,我就跟他在長凳上偷偷裝成情侶;當然沒有人細心看,細心一看那不是同性戀嘛;然後裝作聊天,其實是在偷聽人家講什麼。

▲《他來自江湖》劇照,吳孟達在該劇中飾演周星馳的舅父

許知遠:他們在講什麼呢?

吳孟達:他們講後來所謂的“無厘頭”。“你喫飯了沒有”,他不答你喫飯了沒有,“昨天我看到一個手錶,我可喜歡了”。然後這邊人也不會繼續話題了,不是說“你喜歡啊,我買給你”,不是,“那個餐廳很好喫,我帶你去”。互相有這種不搭調,但是他們聊得很嗨的,有一個點他們就樂了。這是所謂“無厘頭”的開始。

其實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一句,許老師,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無厘頭”。就是人家編上去的,然後經過媒體傳播爲大衆熟知。其他演藝圈的朋友問我,你們這個“無厘頭”的表演是從哪裏來?我從來沒有說這是“無厘頭”,“無厘頭”的解釋是什麼?就是七不搭八的。

但是我們有一個精神,有一箇中心,有一個主題在那裏,我們不會跑離這個主題。你如果細心看一下,我跟周星馳一系列的戲裏面,我老演一些亂七八糟的人物,他是好人,只是智慧不高、認識不深。溺愛了兒子,或者做一些與身份不符的東西,包括《賭聖》裏那個叔叔爛賭、好喫、喝酒,利用他的侄子。但是他心底其實是一個好人,這個是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所謂心正,你一個角色心不正你就演不出來,演出來觀衆看不懂你想告訴我什麼。你這個人物亂七八糟的,爲什麼我要認同你?《逃學威龍》《鹿鼎記》《蘇乞兒》,沒有一個是一本正經的那種正面人物,但是我要灌輸給觀衆這個角色有他的正能量纔行。

許知遠:你覺得周星馳身上最大的天分是什麼?最出色的地方是什麼?

吳孟達:他確實有他的天分,他的思維跟我們一般人不一樣。我們覺得結果應該是這個,他可以拿出反差很大的結果出來,效果有時候比原來那個結果更好,當然有時候未必達到那個結果,都有,不是一定得手的。

另外就是他過人的節奏。可能是因爲做過兒童的節目吧,他抓自己的節奏非常厲害,他知道演到哪個點、講話講到哪個點就應該停下來,他知道這個時候讓觀衆去呼吸,他不會一直演下去。很多演員都不會,就拼命演,連給觀衆呼吸的機會都沒有了,這就浪費了。

▲《大話西遊》劇照

許知遠:對您來說,昔日那麼樣一段非常親密的友情在之後消失了,這對您來說是很大的遺憾嗎?

吳孟達:我有時候也在想什麼原因,現在我和他感覺有一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味,當然我生病進醫院他也有關心,他公司的人也有打過電話給我。《美人魚》他也找我去拍,但是那個時候我身體還不行,而且那個時候剛好是 7 月還是 8 月左右,橫店最熱的時候,我也去不了,我就拒絕了。有一兩個戲徐克幫他拍的也找過我,我時間也沒湊上。那這個是不是加深了大家心裏面那種互相間的怨恨,我不知道。說真話我的心不是這樣子,我的心還是希望,不管怎麼樣相識一場,緣分都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會有機會的吧。

▲早年的吳孟達與周星馳

這個世界這裏沒路了就往外衝

許知遠:好多人懷念 70 年代、80 年代的香港,好多人懷念所謂的香港精神,你現在覺得香港精神到底是什麼?

吳孟達:說真話,我們懷念是因爲那個時候我們比較容易滿足,比較踏實,願意工作,不管你做什麼,哪怕你在外面撿垃圾你都能活。當時有很多工作,洗碗或者出工,你都能養活自己,甚至富裕一點去養一個小家庭,現在就好像很渺茫——看不到希望人們就開始迷茫,這個也是一個危機,因爲你再怎麼樣算,也沒有什麼機會能讓香港的房地產緩和下來,它只會往上,地方真的就那麼大。你叫那些年輕人怎麼辦?他們在香港長大、受教育,可出來後卻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即便找到理想的工作,距離買房子也太遙遠了,現在香港隨便一個房子上千萬,那要讓他們打工打多久?

許知遠:您經歷過這麼多事情,您對這些年輕人有什麼建議嗎?

吳孟達:往外面想想,這個世界這裏沒路了就往外衝,因爲你瞭解香港之後,你就知道機會更多的是留給一些更需要在香港活的人,而你要面對太多跟你同樣情況的競爭。你如果覺得自己有才華,那就往外闖,外面很多片天,你要試啊。你不爬出這個第一步,你哪知道第二步的精彩,你沒試過,你只會跟着大潮流,人家說怎麼樣,你就跟着人家起鬨,你永遠不能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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