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賽先生

撰文 | 劉瑩瑩

責編 | 邸利會

沒有徵得醫院倫理委員會的同意,連妻子也沒告訴(她絕不會同意),33歲的馬歇爾醫生默默地喝下了自制的細菌湯。

細菌名叫幽門螺桿菌,是從一位胃潰瘍病人提取培養而來。馬歇爾希望,老天保佑,喝了細菌湯,能染上胃潰瘍。

馬歇爾相信,胃潰瘍的病因絕不是人們一直認爲的壓力大、喫辣或者胃酸過多,而是因爲胃黏膜上寄居着這種螺旋形的桿狀細菌。

然而,別人都不信。

馬歇爾的論文被拒稿,即便接受了也一直拖着不發。同行批評他,說結論太初步,不成熟;也沒人信他的數據,甚至說不能重複——至於胃裏發現的這種細菌,估計是污染的雜菌或是某種無害的細菌吧。

他的這一結論被廣泛接受,歷經了十年的時間。

2005年,當他和長期的合作者沃倫獲得諾貝爾生理學與醫學獎時,距離他們的第一篇文章發表,過去了23年。他們做出這一發現並終被肯定,靠的是堅韌的意志和一些些的好運氣。

今天,我們知道,馬歇爾喝下的細菌的確是導致胃潰瘍的元兇。對於佔全球人口4%的胃潰瘍患者,這一喝太偉大了。

重要的會面

1951年,馬歇爾出生在西澳大利亞的佩斯,在一個充滿愛,氛圍寬鬆的家庭中長大。

1975年,24歲的馬歇爾從大學畢業,開始實習內科住院醫的訓練。那時,馬歇爾在醫學上並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他對所有臨牀醫學都感興趣,包括老年學、腫瘤、風溼病,而且對結合臨牀醫學的科研更感興趣。

三年後,馬歇爾開始了專業醫生規培。爲了在心臟和開胸手術上獲得更多經驗,他來到了佩斯皇家醫院。

上世紀80年代,作爲醫生規培計劃的一部分,佩斯皇家醫院鼓勵員工開展研究項目。1981年的下半年,30歲的馬歇爾開始在醫院的胃腸病科輪轉。也就是在這裏,他遇到了病理學家羅賓 · 沃倫(Robin Warren)博士,從此踏上了科學發現的征程。

馬歇爾問他的上司,是否有胃腸病項目可以做。恰好,上司手裏有一張沃倫給他的病人名單。沃倫在這些病人的胃活檢中觀察到了彎曲樣細菌,正需要人追蹤病人,看看他們到底得了什麼病。

名單上的一個病人引起了馬歇爾的注意。

他在住院部見過這個病人,她有嚴重的胃疼,但診斷不出是什麼問題,當時馬歇爾將她退回到了精神科,建議服用抗抑鬱藥物。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是,這個病人的胃有點紅,還有沃倫在胃活檢上發現的細菌。

馬歇尓立刻約見了沃倫,兩個人在病理室第一次會面,沃倫向馬歇爾展示了他見過的彎曲細菌,並解釋了胃黏膜的組織病理學。

也許和後來許多日子一樣平常,但那個下午,具有熱情的、不受教條約束的馬歇爾,和更資深的、等待探索的沃倫,彷彿命中註定,走到了一起,導致了澳大利亞醫學史上,乃至是世界醫學史上最重大的發現之一。

除了與沃倫的相遇,佩斯皇家醫院胃腸病科人員,可以爲他們提供胃病患者的標本,醫院的微生物科人員,願意爲科學研究提供病人和資源。同時,靈活的胃鏡檢查已經成爲一種廣泛使用的臨牀程序,併爲獲得新的標本進行研究提供了手段。

彙集了天時、地利、人和,粘膜革蘭氏陰性細菌的存在很快便被證實,但接下來的培養細菌,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

好運降臨

此後,馬歇爾投入大量時間,分離這個螺旋狀細菌,試圖體外培養以證實它的存在和致病可能。

由於當時認爲這種細菌非常接近於彎曲菌屬,所用的培養條件也是根據彎曲菌確定的。起初,常規對胃活檢標本只培養兩天,連續30個胃活檢標本的培養均未發現細菌生長,培養皿就被扔掉了。

1982年的復活節,一個偶然性的機遇正在降臨。

復活節的假期從4月9日的週五開始一直要持續到下週一。可在假期裏,技術員們又正趕上醫院裏另外一種細菌的爆發,週六就沒去處理培養皿。

復活節假期後,馬歇爾和沃倫一上班就驚喜地發現,培養基上長滿了許多彎曲菌樣的菌落。以後的工作表明該細菌生長非常緩慢,最佳培養時間是3~5天。前面30個標本未能培養出該細菌,是因爲培養皿僅孵育了兩天,就被過早丟棄了。

馬歇爾分離培養出來的細菌,就是現在被廣泛研究的革蘭氏陰性、微需氧螺形桿菌—幽門螺桿菌。

他們將發現寫成了論文,並提出了胃潰瘍和胃癌是由這種細菌引起的假說。這一年,馬歇爾31歲,沃倫43歲。

自我人體試驗

1982年末,馬歇爾離開了佩斯皇家醫院,去西澳大利亞的弗里曼特爾醫院(Fremantle Hospital)任職。又一次,馬歇爾來到了正確的位置上。

弗里曼特爾醫院的工作人員,知道馬歇爾在皇家珀斯醫院的研究,鼓勵他繼續。雖然沒有正式的基金,醫院承擔了他所有的工作費用。

在弗里曼特爾醫院那兩年的時間,馬歇爾非常高產。他和同事們設計出了第一種有效的治療方法,解決了抑酸劑(多年來用於治療胃炎和消化性潰瘍病)治療胃病還會復發這個困擾臨牀二百年的難題。此外,他還開發了早期的胃潰瘍檢測。

但是,1984年註定是艱難的一年,馬歇爾多次嘗試感染動物模型,屢屢失敗。

僅有少數人對此表示出了興趣和支持。更加令人沮喪的是,馬歇爾的大部分工作都被拒絕發表,甚至被接受的論文也被嚴重推遲。與此同時,批評的聲音不絕於耳,很多人認爲他的結論爲時過早。

之所以馬歇爾的發現未得到重視,甚至遭到懷疑、否定,是因爲當時主流的觀點認爲,胃內是極酸環境,沒有細菌能在動物的胃液中生存,因而胃是一個無菌器官。

與此同時,馬歇爾通過實驗成功治療了多年患有胃潰瘍的病人。一些患者推遲了手術,還有的患者經過兩週的抗生素和鉍療程,就不再需要手術了。

馬歇爾已經提出了這樣的假設:這些細菌是引起消化性潰瘍的原因,並且是患胃癌的重大風險。

“如果我是對的,那麼潰瘍病的治療將發生革命性的變化。這種病會變得非常簡單,並且可以治癒,而且會大大降低治療成本。在我看來,爲了患者的利益,這項研究必須迅速進行。這種對醫學的緊迫感和沮喪感部分是由於我的性格和年齡。但是,主要原因還是現實,我急迫需要證明這一理論,以便爲世界各地數百萬患有潰瘍的人提供治療”,馬歇爾在自傳中寫道。

由於對工作的負面反應越來越沮喪,馬歇爾意識到必須要有動物模型,別無選擇之下,他決定用幽門螺桿菌感染自己。

馬歇爾本以爲喝下細菌湯怎麼也會等好幾年纔會發病。不料,僅僅三天之後,他就感到了噁心,母親也注意到他有口臭。在第5至8天,他出現了嘔吐。第8天,他進行了內窺鏡檢查,顯示出嚴重的胃炎,進行活檢後,還分離培養了胃裏的幽門螺桿菌。第14天,他進行了第三次內窺鏡檢查,並開始服用抗生素。

這項自我感染的實驗發表於1985年的《澳大利亞醫學雜誌》,是該雜誌引用最多的文章之一。

十年時間說服同行

從1983年至84年,馬歇爾雖然沒有和沃倫繼續合作研究,但是他們私下一直會面,討論投稿的文章。馬歇爾將他進行人體的實驗結果分享給了沃倫,沃倫同樣非常激動。

第二天一早,沃倫接到美國一位記者的電話,當被問到“您怎麼知道它是一種病原體,而不是無害菌?”的常見問題時,沃倫回答說“我知道是因爲馬歇尓用這種菌感染了自己,差點就死了”。

與沃倫交談的新聞記者是個小報記者,這種奇聞軼事正合他的胃口。第二天,以“豚鼠醫生髮現了潰瘍的新療法……及其病因”的報道便出現了。

這一奇葩的報道,又成爲了改變馬歇爾人生的另一個機緣。不斷有美國的患者聯繫馬歇爾,他們都讀過這個故事,急於接受治療。馬歇爾可以提供幫助,事實上早在1984年,他就在美國通過代理方式治療患者了。

更加重要的是,這篇文章被美國寶潔公司的微生物學家(Mike Manhart)關注到了,他意識到馬歇爾的發現,對寶潔的巨大經濟潛力。寶潔公司後來爲馬歇爾的大部分工作申請了專利,還幫助他獲得了有關診斷程序的專利。此外,寶潔公司爲馬歇爾提供了資金,能夠讓他順利在美國重複實驗結果,推動研究。

隨後,馬歇爾離開了澳大利亞,前往美國。當時,他認爲用不了2~3年的時間,就能使世界相信抗生素可以治癒大多數胃病。

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的十年,馬歇爾擴展了他的研究,尤其是在治療和診斷領域。

回憶那段時間,馬歇爾說,“儘管許多人稱我爲狂熱分子,但我仍然是治療的倡導者。對於家庭來說,這段時間很艱難,尤其頭幾年,財務狀況窘迫,但是我們過的很快樂。我不斷收到接受治療的患者的來信,這些患者從一生的痛苦和混亂中解脫了出來。”

從1990年代初,接受馬歇爾觀點的潮流纔開始湧現。到1992年,馬歇爾參加會議,獲得的讚美之聲,不亞於之前的批評。

1994年2月,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在華盛頓特區召開了一次共識會議,聲明指出,治療十二指腸和胃潰瘍的關鍵是幽門螺桿菌的檢測和根除。

“我已經等了十年了,直到今天,才得以實現自己的目標,我感到寬慰和滿足。幾年前,我就提出了假設,並進行了檢驗、證明,現在它已被官方接受。”馬歇爾回憶當時的心情說。

1996年,馬歇爾返回澳大利亞佩斯,仍繼續研究幽門螺桿菌,並在西澳大利亞大學管理一個分子生物學實驗室。沃倫則一直留在澳大利亞佩斯皇家醫院。在馬歇爾和沃倫的發現發表後,全球範圍內相關研究急劇升溫,有關幽門螺桿菌的論文不計其數。

2005年,馬歇爾和沃倫因在幽門螺桿菌方面的開拓性工作,被授予諾貝爾生理學與醫學獎。此時,距離他們第一篇文章發表,已經過去了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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