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 :[德]戈特洛布·H·比德曼

譯 :小小冰人

 1941年12月27日夜裏,各個步兵團準備發起一場新的進攻。第50步兵師的一部奉命加強左側戰線。12月28日清晨7點,我們的部隊開始向前推進。我方火炮以猛烈的炮擊爲進攻提供支援。

多管火箭炮射出的火箭彈尖嘯着掠過頭頂,拖着藍白色尾跡飛向敵人的陣地。蘇軍俘虜們承認,這種火箭炮令他們深感恐懼,並將其稱爲“吼叫的奶牛”。我們則把俄國人的喀秋莎火箭炮稱作“斯大林管風琴”。

我們蹲在前沿陣地裏,準備向敵人發起進攻。時間緩緩流逝着,默默無語的士兵們緊張地吸着最後的香菸,即將發起的進攻,家人,昨晚目睹的那些裹着帳篷布的屍體,這些思緒從腦中迅速掠過。我們徒勞地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

機槍手們一次次檢查着槍機和供彈倉,確保閃閃發亮的彈鏈沒有沾上泥沙,以免敏感的鎖止機構發生卡滯。我們將手榴彈塞入皮帶和軍靴。一名二等兵划着十字,默默地祈禱着,身邊的人則裝作沒看見。

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班長們安慰着自己的部下,並試圖以鼓勵性話語說服我們,儘管各個連隊實力銳減,但我們一定能再次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炮火延伸後,默默無語的隊伍向前而去。

經過激戰,梅肯濟耶維戈雷被我們拿下。各個連隊剩下的人更少了。我們將反坦克炮湊近到梅肯濟耶維戈雷火車站,這裏爲我們提供了一個隱蔽處,就在一堵石牆旁。炮彈在整片地區不停地落下。當晚,我們蜷縮在一輛動彈不得的蘇軍坦克下過夜。夜裏,雪花像一塊白色的亞麻布那樣覆蓋了這片飽受蹂躪的戰場,彷彿想把戰爭的創傷遮掩起來。

12月29日的灰色晨曦中,我們住進了一座低矮的石屋。這座房屋很堅固,厚厚的牆壁完全由石塊砌成,窗戶上的玻璃都已破碎。我們後來得知,這座石屋是梅肯濟耶維戈雷火車站站長的住宅。

整個早上,敵人不停地以猛烈但卻隨意的炮火轟擊着火車站四周的區域,炮彈造成的黑色彈坑與地面上的白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隨着太陽漸漸升高,炮火越來越猛烈,戰爭之神對我們陣地的轟擊達到了高潮,炮彈的爆炸將泥土噴泉般地拋入空中,尋找着下一個受害者。我們的哨兵隱蔽在低矮的石牆後,一發炮彈落在附近,塵埃和碎片落在他身上。那身已被陽光漂白、破破爛爛的軍裝又被雨點般落下的土塊撕破,但他險險地逃過了一劫。我們發現他趴伏在地上,用胳膊捂着臉,身軀和雙腿滿是擦傷。我們拖着他返回掩體的途中,每一發炮彈落下,我們便趕緊趴伏在地上。

我站在屋內放哨,透過一扇破碎的窗欞朝外張望。炮彈爆炸產生的灰黑色硝煙懸掛在空中,我注意到我們的防區內又升起一些蘑菇狀塵雲,隨即,炮擊停頓下來。100多米外,兩座房屋起火燃燒,在清晨新鮮的空氣中發出耀眼的光芒。從我這個位置望去,我看見兩名德軍士兵飛奔着穿過房屋間的街道,端着卡賓槍,小心地繞開了彈坑。兩發紅色信號彈嘶嘶作響地升入半空——這是發給我們的信號,讓我們做好擊退敵軍進攻的準備。

敵人的炮擊再次開始,彈幕向前延伸,大部分炮彈落在我們陣地後方100米處。我們這個保持着警惕的反坦克排衝出掩體,奔向各自的炮位,我聽見坦克炮尖銳的轟鳴聲中夾雜着步槍和機槍的射擊聲。

我們趕至自己的反坦克炮旁,陣地就設在與鐵路線和公路交叉處相距20步的地方。跪在反坦克炮旁,我轉動炮管,瞄向坦克聲響傳來的方向,並俯身於火炮護盾,以獲得一個一覽無餘的射界。營裏的一名傳令兵跑了過來,拼命喊叫着:“坦克!坦克!”目光掠過隱蔽在護盾後的炮組成員,我看見一輛坦克的黑色炮塔正在房屋間緩緩移動。我將右眼貼上瞄準鏡的橡皮環,試圖追蹤這輛正向我們駛來的坦克,坦克的部分車身被一條街巷所遮掩。帶着加速的心跳,我轉動炮管瞄向最後看見那輛坦克的地方,並將炮口仰角升至150米射程。我的心就快跳到嗓子眼了,我試圖冷靜地等待那輛坦克在街道上的一個突起部再次出現。

不出所料,那隻鋼鐵巨獸氣勢洶洶地出現了,披着厚重裝甲的頭部正對着我們。我用顫抖的手按下了射擊按鈕。反坦克炮發出的反衝並不猛烈,這使我能夠透過炮瞄觀察到37毫米炮彈的飛行路徑。我驚恐地看見一縷白色尾跡從空中掠過,炮彈擊中了坦克炮塔,卻被彈飛了!

“坦克——40米!”我高聲喊道,並未將眼睛離開瞄準鏡。裝彈手康拉德已將一箱裝着特種穿甲彈的炮彈箱拆開,這種炮彈專用於對付厚重的裝甲。沃爾夫迅速將一發頂部漆成紅色的炮彈塞入炮膛,砰的一聲關上了炮閂。還沒等我按下發射鈕,一股冷風和衝擊波抽在我的面頰上,一發坦克炮彈從我們上方掠過,差一點命中我們的炮位。炮彈直接擊中了我們身後一部被燒燬的車輛,伴隨着劇烈的爆炸,車輛殘骸的金屬部件被拋向四周。

我再次將瞄準鏡裏的十字線對準坦克的中間部位,隨即按下發射鈕。反坦克炮發出的轟鳴震得耳朵嗡嗡作響,我們根本沒有聽見炮彈擊中目標所發出的巨響。沃爾夫和康拉德忙着將另一發炮彈塞入炮膛,我卻看見一道刺目的閃光,幾秒鐘後,一縷輕煙從坦克炮塔升起。接着,一團巨大的蘑菇狀黑雲騰空而起,飄入冰冷、湛藍的晴空中。坦克內的彈藥開始殉爆,伴隨着一聲劇烈的爆炸,安裝在車身上的炮塔被撕開,歪歪斜斜地離開了底盤,長長的炮管笨拙地指向天空。

一串機槍子彈撕開了我們正前方的積雪。儘管耳中仍迴盪着爆炸的轟鳴,我們還是聽見一個聲音高叫着:“坦克,右側!”四名炮組成員緊緊抓住炮架,在結了冰的地面上用力將反坦克炮調整至另一個方向。我看見第二輛坦克在村落的小屋間緩緩轉動着車身,駛上直路後才加快了速度。坦克的排氣管冒出縷縷煙霧,加速向我們駛來,在80米外碾碎了一道木製柵欄。

這輛重型坦克轟鳴着停了下來,炮塔轉向我們。我迅速瞄準着目標。突然,透過瞄準鏡中的十字線,我發現自己正盯着坦克炮圓圓的黑色炮口,我瘋狂地調整着反坦克炮的風力偏差和射程。就在我將炮瞄歸零時,敵坦克炮手已瞄向我們。我有如神助般地比他快了幾分之一秒,但這幾分之一秒將決定我們今天的生死,決定我們是否會被埋葬於一片被人遺忘的戰場上一個沒有任何標誌的墳墓內。我們的第一發炮彈射穿了厚厚的裝甲,我們看見坦克組員們從冒着煙的炮塔內爬了出來。

“正前方,坦克!”我們再次轉動反坦克炮,在第一輛坦克燃燒的殘骸後面,我們看見了第三輛坦克鬼魅般的輪廓。龐大的鋼鐵巨獸像滾動的死神那樣穿過濃濃的硝煙,笨拙地朝我們駛來,一羣蘇軍士兵跟在坦克後,端着步槍,挺着刺刀,嘴裏高呼着:“烏拉!”迅速奪取了梅肯濟耶維戈雷最外圍的一排房屋。伴隨着炮聲,一發炮彈射穿了這輛坦克厚厚的腹部裝甲,它歪歪倒倒地停了下來,炮塔慢慢地轉向我們。我們對着它射出第二發穿甲彈,這輛坦克立即爆發出猛烈的火焰。沃爾夫和康拉德迅速裝彈,我們朝着敵人射出一發發殺傷彈。一挺機槍加入到我們的防禦陣地中,敵人的進攻終於被擊退了。

我看見第四輛和第五輛坦克出現在遠處,我們朝着它們開了幾炮後,坦克炮塔移動着的身影消失在山丘後。在我們的迫擊炮組和炮兵連的攔截火力打擊下,支援坦克的敵軍步兵向後撤去。我們在反坦克炮旁舉起雙臂,帶着難以抑制的得意,爆發出含糊不清的歡呼聲。整場戰鬥持續的時間非常短,但卻驚心動魄,我們爲自己能從幾乎必死無疑的境地中倖免而鬆了口氣。慶祝了幾分鐘後,我開始思忖炮組人員展示出的出色的協調性。每一個行動、每一個動作、每一道命令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必然結果。不停的訓練和演習,過去幾個月裏付出的咒罵、抱怨、汗水、鮮血和犧牲在今天救了我們的命。

本文摘自《致命打擊:一個德國士兵的蘇德戰爭回憶錄》

“這本書是獻給陣亡者的,但它也是爲活着的人而寫。”《致命打擊:一個德國士兵的蘇德戰爭回憶錄》描寫了二戰德國步兵師普通步兵戈特洛布·比德曼的蘇德戰場經歷:1942年參加對塞瓦斯托波爾要塞的進攻,1944年被圍困在波羅的海沿岸的庫爾蘭包圍圈,並在那裏結束了他的戰爭。通過撰寫回憶錄,他試圖撫平戰爭帶來的心理創傷,並以一種所有非參戰者都能分享、所有那個特定時期的老兵都能找到共通點的手法來描述他的戰時經歷。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