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张冉玥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收录于话题#新青年电影夜航船17#电影评论15

《狗十三》

2018年,曹保平导演被迫密封了五年的电影《狗十三》终于上映。影片中,曹保平延续一贯的现实主义风格,用写实的镜头和叙事逻辑,讲述了少女李玩残酷却又普通的成长史,折射出一种典型的中国式少年成长环境。尤其是影片“平行宇宙”版本的预告片中,平行出现却又完全对立的两个画面,展现出“爱与暴力”“自由与禁锢”“叛逆与规训”等二元对立情节,以犀利的切入视角表达对父权话语下中国式教育模式的反思,也为同李玩一样“成长”起来的一代少年献上了一首悲伤的青春挽歌。

——张冉玥

01.

“为你好”:爱还是暴力

影片中,爷爷不慎将爱因斯坦丢失,全家人找寻未果后,买来一只相同品种的狗,联合起来欺骗李玩,但李玩拒绝相信谎言而与全家人对抗。最终,爷爷的受伤和奶奶的迷路使得积累的矛盾最终爆发,父亲把李玩揍了一顿。影片在这里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这场戏实际上是当前中国父权教育模式一个小小的缩影。尤其是当风波平静之后,李玩坐在父亲腿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父亲的道歉,那句“我这都是为你好”更是同时引起了父母和子女的情感共鸣——在父母眼里,因为对子女的爱、因为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作为子女应当学会听话、学会体谅家人;孩子们则普遍在这种教诲中不断学着如何隐忍自己的情绪、矫正自己的行为。但实际上,父母这种自我行为合理化的方式,与拳脚相加的暴力而言,虽说的确是出于亲情和爱,但对孩子来说却无疑更是一种情感上的暴力。

影片中的几个女性形象,奶奶和继母都是从属于这种父权话语逻辑下的女性符号代表,表姐李堂和主角李玩则是这种话语体系规训的对象。而规训的方式,大部分都表现为这种“以爱之名的暴力”。如父亲为了女儿能够直升高中要求李玩放弃兴趣从天文小组转去英文小组;奶奶虽然知道李玩不能喝牛奶但因为觉得牛奶对身体好所以还是坚持要她喝;父亲在应酬酒局上让女儿敬酒,却在女儿饮酒晚归后质问她为什么喝酒……

表面上看起来,家长们对李玩的要求,每一条都是出于对李玩的爱和对家庭的负责,也就是每一个孩子都听过的那句“为了你好”。但这种用家长的隐性权威强迫孩子、忽视孩子兴趣和独立性的教育话语,实际上只是一种被爱修辞的父权逻辑,背后是对孩子真正需要的“爱与尊重”的忽视,是用一种隐性的爱之暴力扼杀孩子本该更独立、更多元的青春。

戴锦华教授说:“这一次父权的归来……是以示弱的方式,承袭着爱这类元话语来完成的,因此它更具有隐蔽性。”在当前中国的社会文化中,家长和孩子们都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家长们(无论是否有意识)认同这套逻辑并以此来教育子女,孩子们则在这样的话语体系下逐渐长大而最终认同。无论是家长还是子女,大部分人都在这样的父权话语体系下,身处“以爱之名的暴力”中而不自知。这也正印证了阿尔都塞所说的意识形态的无意识性。

02.

“要听话”:自我还是群体认同

在《狗十三》的海报上,有这样一句话:“每一次成长,都是一场凶杀案”。实际上,这一次次“凶杀案”,杀死的是孩子的主体性。黑格尔说,“主体性”是“具有坚强主体性格的自由自在的(尽管是形式的)个性”,其很大程度体现在“选择权”上。

在影片开头,李玩对着镜子问自己是选择天文小组还是物理小组,虽然她觉得无论选择哪一个自己都会后悔,但是此时她还具有充分的主体意识,认为选择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但是随着老师和父亲在“为你好”的名义下,并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将其志愿改成了英语小组,影片的第一个矛盾出现了。此后,爱因斯坦的去留、弟弟的出生、酒局的应酬、展览的参观……这些事情李玩都没有选择权,都只能在家人“要听话”的劝诫中沉默。而随着情节一轮一轮的推进,李玩最终平静地离开爱因斯坦,自己捂着脸哭泣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李玩从被动听话到主动听话的转变,而本质上是其主体性的消弭。

转变的开始,还是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在父亲打了李玩后的道歉的那场戏中,虽然父亲说“娃一生气,爸跟着心里难受”,但父亲实际上也并没有真正理解李玩究竟为什么而生气。正如李玩自己所说:“找不到也没办法,我不是非要一只狗”,李玩真正介意的是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没有人真正懂得她需要的是尊重。但在父亲声泪俱下的道歉中,李玩在这种“以爱之名的软暴力”中开始学着理解父亲、理解大人的世界,代价就是放弃自我。《狗十三》的英译名《Einstein and Einstein》也正表明,爱因斯坦实际上代表的就是李玩自己,也正是从爱因斯坦的走失开始,李玩一步步妥协和“长大”,其主体性也在一步步走失和消弭。

这种主体性的消弭,实际上是一个从坚持自我认同到倾向于求取群体认同的过程。中国文化历来强调群体认同,个人的价值需要在群体的认同中得到发现和确认,并以此来获得集体归属感。酒局文化就是仪式化的群体认同的一种典型表现。在《狗十三》中有三场这样的酒局。第一场是昭昭的生日宴,母亲以“子凭母贵”的家族认同来宣誓主权;第二场是父亲携妻小参与的工作局,父亲以让昭昭背三字经和让李玩敬酒来获得同事称赞和认可;第三场是为李玩报送重点高中准备的庆功宴,以这种仪式化的宴席来表达对其过往成绩的认可,而李玩在这场酒席上吃下狗肉,最终完成了放弃自我主体性的成人洗礼。

两种认同方式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最初的李玩代表的是独立话语,是不计代价、寻求本真的自我认同;父亲则代表父权话语,是服从权威、规范和社会法则的群体认同。两种话语的对抗实际上折射出了典型的中国式成长环境,而李玩主体性的消弭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了这样的父权语境下孩子成长的最终归宿。

03.

“懂事了”:成长还是规训

影片的前半程,父亲对李玩说的最多的话是:“你娃咋这么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后半段讲得更多的就变成了“我娃懂事了”“我娃长大了”。但是,懂事的标志是什么?长大的定义又是什么?

所谓成长,本意是事物摆脱稚嫩走向成熟的变化过程。影片中,李玩的“成长”是在她与周边人和事物的互动中完成的,但这种互动实际上是一种被规训的过程。影片的前半程,面对这种规训,李玩基本是以抗拒的态度予以回应,表现在坚持找狗、半夜出走等对抗行为上;但随着规训的不断叠加与升级,李玩逐渐完成了被规训的过程。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谈到,随着人类进入非肉体刑罚的时代,规训的仪式化场景从肉体和鲜血转变为了更为隐秘的“喜剧”形式。影片中,有两处明显的规训的仪式化喜剧场景。一处是班级内“打蝙蝠”的集体狂欢;另一处就是李玩内心一直视为美好的鸟鸣声,实际上是楼上的精神病大叔发出的声音,而李玩目睹大叔带着大队长臂章(或许是对大叔仍保留着童真的隐喻)被装进救护车的场景,则将这种喜剧的荒诞隐秘地展现了出来。救护车最终会开向哪里呢,我想应该是精神病院,而这一被规训的典型空间,或许也正隐喻了李玩正在走向的那个成人世界。

李玩是什么时候“长大了”“懂事了”呢?在父亲眼中,李玩的长大就是按照大人想象中的完美模样,克制、听话、优秀地一路前行。当李玩忍受暴力后坐在父亲腿上,默默接受教诲时;当父亲在酒局上让李玩敬酒,她并没有拒绝时;当李玩英语拿到95分考了全年级第一,兴奋地给父亲打电话汇报时……她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规训中,在不断提醒自己理解父亲和他所代表的成人世界的过程中,在潜意识里逐渐认同了父亲对“理想中的女儿”的想象,并逐渐向这种想象靠拢,以此完成了社会化的规训。

片中的李玩问过高放一个问题:“你见过真正的大人吗?”这实际上是李玩在面对自我、家庭和社会认同的撕裂时,对自我的审问。对于李玩来说,最终喝下高放递过来的牛奶、最终吃下叔叔夹过来的狗肉、最终放弃爱因斯坦转身离开时,她完成了与世界的和解,以放弃自我、接受规训为代价,成为了符合父亲理想和社会群体认同的“懂事的乖孩子”。

04.

结语:父权话语的暴力规训和青春挽歌

李玩的“成长”过程,可以说是告别天真来到尘世的过程,曹保平导演正是想借这一过程来呈现对当前中国社会父权话语下教育模式的反思和批判。

这是李玩的青春,亦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影片用弟弟李昭来呈现这种父权教育在当前的普遍性和复沓性。李玩被迫选择自己不喜欢的英语兴趣小组,李昭在父母的规划里被迫学习不喜欢的滑冰;李玩不喜欢喝牛奶,李昭喝牛奶也会吐;李玩在起初面对父权的强制时还会反抗,表明自己的不喜欢和不愿意,李昭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向教练表示“我学不会”“可以扶我一下”“我想休息一下”的意愿;但李玩最终选择了妥协,而李昭也只能在哭泣中选择自己站起来继续练习。这些其实都是对李昭与姐姐相似命运的隐喻,也是对当前中国这种父权话语下教育模式普遍性的隐喻。

影片的最后,李玩向牵着爱因斯坦的阿姨平静地道歉,转身离开后却开始掩面哭泣。与最初的大喊大闹大哭相比,李玩最后的落泪,拘谨而克制。李玩克制的眼泪、风化破碎的寻狗启示、秋风扬起的黄色落叶……这些都是对李玩消弭的主体性的哀悼,是李玩所代表的千千万万中国孩子所逝去的青春挽歌,更是对这个时代真实存在的固化的父权话语下暴力规训的教育模式的反思与批判。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文化与批评》2020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0年优秀影视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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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性别视角|《狗十三》:父权话语的“暴力”规训和青春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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