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之上》公映了,國產片又多部被刪改的電影。

關於《懸崖之上》的時長,像一樁懸案。

編劇全勇先曾說,看到過138分鐘版本。他也提到,這並非最終版本。

即便張藝謀會縮減,138分鐘變成120分鐘,未必就能證明院線版就是導演剪輯版。

觀衆紛紛吐槽,劉浩存飾演的小蘭爲何能身殘志堅殺特務,卻能事了拂衣去。

這,應該不是張藝謀的本意。

在《懸崖之上》的預告片中,我們能看到小蘭躲在火車下逃生的鏡頭,足以看出小蘭身手不凡。

院線版竟沒有出現這些鏡頭,由此可以推測,《懸崖之上》爲了公映悄然刪改。

爲求公映,果斷刪改,這是張藝謀一以貫之的做法。從這裏,我們能看到張藝謀的恐懼。

1.成爲有用的工具

1978年,張藝謀如願成爲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的學生。

這一年,張藝謀28歲。他比最高齡入學的同學還要大6歲,比大多數同學年長十餘歲。

因爲年齡太大,張藝謀有個綽號“老謀子”。

成爲老謀子,並不容易。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張藝謀感覺改變人生的時刻到了,他要上大學。

然而,張藝謀只上到初二,與別人拼文化課肯定沒機會。

有人爲他指點迷津,“你會攝影,做一本攝影集自薦入學”。

張藝謀一臉問號,這樣也行?

事實證明,這可行。

當時的文化部部長是黃鎮,畫家,懂審美,愛攝影。張藝謀決定挑選出自己的代表作,將其打印成攝影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讓黃鎮看到攝影集。

張藝謀找了兩條路。

第一條是利用母親的人脈。

張藝謀的母親叫張孝友,正兒八經的皮膚科大夫。她有在北京的醫院工作的同學,經常接觸到高幹,或許就能接觸到黃鎮。

或許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能,一種是不能。事實證明,張孝友的同學無能爲力。

第二條線就是肖華。

肖華,張藝謀前妻,爲張藝謀進入北電立下汗馬功勞,在張藝謀上大學前,她由張藝謀女友成功轉型爲張藝謀的妻子。

肖華有個姐夫叫王滌寰,王在北京書畫圈認識白雪石,白雪石又認識華君武。這些人估計你都不認識。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華君武認識黃鎮(高度符合六度分離理論)。

華君武把張藝謀的攝影集給了黃鎮。

黃鎮看完後讚歎,“有水平”。他告訴北電的領導,“這是人才,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黃鎮的強硬態度,真正改變了張藝謀的後半生。

對於這樣的結果,肖華悲喜交加——喜的是,張藝謀的未來一片光明。悲的是,她和張藝謀之間恐怕沒有未來。

張藝謀爲表忠心,和肖華正式結婚。

這件事讓肖華安心,也讓肖華成功地成爲了張藝謀的前妻。

成爲北電學生前,張藝謀的人生目標就是成爲被體制接納的工人。

他想要享受尋常工人應有的地位。不過,原生家庭一度是他的難言之隱。

張藝謀是富農成分,因爲成分差,他有比同齡人更強烈的恐懼感。

由張藝謀本人圖述的《張藝謀的作業》一書中記載他在工廠被排擠的故事,讓人心酸又可笑。

這是當前市面上唯一一本張藝謀官方蓋章的自傳,非常值得一讀。

張藝謀曾在咸陽國棉八廠當工人,每逢工廠停電,車間就組織大家學習,參與學習有門檻——

“黨團員和要求入團的積極分子可以留下來,其他的可以走了”。

時間長了,領導會直接說“張藝謀,你可以走了”。再後來,只要工廠組織學習,張藝謀沒有等人喊他,就主動離開。

這段經歷讓張藝謀明白,想要不被組織拋棄,必須做個有用的人。

那時候,他發現國棉八廠需要繪畫人才,於是他開始勤學繪畫。

《張藝謀的作業》就有這樣的敘述:

“大字報、大專欄、黑板報,蠟筆寫的美術字都會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學這些特別快,是因爲恐懼”。

張藝謀知道自己成分不好,難以被組織接受。他要讓自己不可替代。

他可以拿着拖把用顏料寫出超大標語,打倒某某某。畫偉人像,更是他的拿手絕活,畫得比別人更大,更紅,更鮮豔。

從繪畫到攝影,我們都能看出張藝謀爲成爲有用的工具而付出的努力。這些都是他強烈求生欲的表現。

時間長了,這種求生欲會變成本能,成爲他後半生都難以擺脫的本能反應。

2.強烈的求生欲

攝影專業是張藝謀上大學的敲門磚,他在大學時就確立好當導演的職業目標。

這一改變來自於一次偶然的經歷,驅動力依舊是他的恐懼。

一次課外學習,張藝謀發現想要熬成攝影師,需要很多年(有意思的是,張藝謀畢業後就當了攝影師)。

有一天,學校組織攝影系去北影廠參觀學習。張藝謀看到五十多歲的陳佑羣在量光(六十歲才成爲攝影師)。

陳佑羣老鹿蹣跚的工作狀態,張藝謀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按照行規,攝影系學生畢業後,先做三年助理,工作就是推軌道車。做得好,就升爲二助理,負責對焦。再往上就是大助理,負責量光——正是陳佑羣做的工作。

大助理做得好,然後擔任副攝影,最後才能熬成攝影師。

尋常人想要從助理熬成攝影師,需要一二十年。張藝謀算了下自己的年齡,如果按照這個流程搞,他成爲攝影師也要五十多歲了。

爲了避免這樣的命運,張藝謀決定當導演。

他嚮導演系的同學請教,陳凱歌、吳子牛、田壯壯他們分享了導演必讀清單。只要同學提到的書,他就拿來讀,重要部分記筆記。

張藝謀非常擔心自己成爲一個可替代性強的角色,爲了讓自己有用,他必須提高自己的業務能力,讓自己成爲不可替代的角色。

畢業後,張藝謀憑藉攝影師揚名,迅速轉型當導演。他請顧長衛當攝影師,一起拍《紅高粱》。

《紅高粱》在國外拿大獎,在國內卻遭到批評 ,說他乳滑。

《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被禁過(後被解禁),他不說話,急忙拍主旋律向的《秋菊打官司》。

1994年,《活着》拿到金棕櫚提名,張藝謀擔心題材特殊,說什麼也不要去戛納。做出這樣的考慮,是張藝謀的深思熟慮。

其一,他已經是國際電影節的常客,不差大獎鼓勵,對獎項看淡了。

其二,如果一旦獲獎,他擔心會因此喪失拍電影的機會,得不償失。

影片的投資方是臺灣人,希望《活着》能拿到大獎,堅持讓主創參加戛納電影節。

當時張藝謀的文學策劃是王斌,他說服葛優和鞏俐一起去。葛優害怕坐飛機,王斌聊了很久才成功說服葛優。

葛優沒想到,他憑藉富貴一角成爲戛納影帝。《活着》拿到評審團大獎。

《活着》至今仍未在國內公映。

一度有聲音這樣評價張藝謀,《活着》之後,張藝謀就“死了”。

這樣說不太公平,張藝謀愛拍電影,他不敢爲了一部電影,失去拍電影的權利。

他從來不是一個態度強硬的人。

2019年,《一秒鐘》在柏林電影節因技術原因取消評選,張藝謀依舊不說話,馬不停蹄拍出了《堅如磐石》。

算下來,張藝謀今年已經71歲了,拍了大半輩子電影,他最鍾愛的主題還是權力的囚籠。

這個囚籠控制着每個人的命運。

有的囚籠是實體空間,比如《菊豆》中楊家大染坊。

《大紅燈籠高高掛》裏的陳家大院。

《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皇城。

有的是抽象空間,比如《十面埋伏》中的臥底局。

《秋菊打官司》裏的傳統情理法與現代法治。

《歸來》和《一秒鐘》有雙無形的手,在操縱所有人的命運。

《影》的替身局。

在影片中,“影”殺掉他的主人,成爲新主人。

事實上,影還有另外一種活法——逃走。

不過,影知道自己會面對來自公權力的無休止的追殺,他的恐懼因爲他知道得太多。

是無形的權力,將影異化成他人。

《影》簡直是張藝謀的靈魂畫像。爲活着,可以不對抗,甚至可以接納權力對自己的塑造。

張藝謀嚐到過生命被權力傾軋的滋味,瞭解被體制遺棄的苦楚。早年間的恐懼讓他擁有強烈的求生欲。

不過,他的求生欲是爲了適應環境,而非打破牢籠。

無論是《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影》《一秒鐘》,這些電影中的主角,都能認清囚籠的不合理,想要衝破牢籠,要麼付出生命代價,要麼最終被牢籠馴化。

結語

張藝謀在《張藝謀的作業》中年自我披露,

“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意識,讓自己迅速工具化。工具不是個壞詞兒,有用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深入骨髓的價值感。恐怕我今天也有這樣的嫌疑。”

成爲性價比高的商業片導演,是張藝謀這一二十年的大方向。

00時代,張藝謀一騎絕塵,創造兩次影史紀錄,他是笑傲江湖的票房王。

10時代,張藝謀只拿出一部年度第一。

今年五一檔,《懸崖之上》憑藉口碑逐步逆襲,開始追平高開低走的《你的婚禮》。

這對張藝謀來說,有一種英雄暮年的氣味。作爲中國最知名的導演,張藝謀已經很難複製當年的輝煌,成爲拿下年度第一的商業片大導了。

屬於他的時代,即將過去了。這話也可以這樣理解,我們能看到張藝謀新片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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