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看理想

5月11日,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發佈之後。少子化、老齡化、勞動人口減少,成爲了網絡上熱議的話題。

其中不乏各類焦慮的情緒,例如從人口數據的趨勢中,許多人看到了日後可能會出現的養老金髮放困難、退休延遲以及更嚴重的經濟問題。

但經濟學者梁捷告訴我們,不必從一個人口數字,就轉而開始焦慮這些問題:人口數據是一個極慢的變量,與我們的生活沒有直接的關係,甚至有時候相關趨勢反而會倒轉過來。

因而,一方面憂慮也沒用,另一方面,它要對我們的生活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至少也是二十年以後的事情了。

講述 | 梁捷

《生娃·養老·打工人:像經濟學家一樣思考》

人口永遠是個慢變量

經濟學裏涉及到的變量,變動的速度是不一樣的,有些變動很快,有些變動很慢。一般情況下,我們並不需要爲這兩類變量感到焦慮。

不妨舉個變動很快的變量的例子,現在美元兌換人民幣的匯率是多少,你能不能馬上說出來?我其實也說不出來。查了一下大概是6.44。

在一年多前,美元兌人民幣的匯率曾經一度超過7。當時媒體上鋪天蓋地都在討論人民幣破7以後的影響。

當時我認爲,人民幣破7沒有什麼意思,對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有多大影響。匯率變動很快,如果你不是做進出口生意,不是有孩子在美國讀書,那完全不必每天盯着匯率。從去年年中開始,人民幣相對於美元就一路升值,升到現在已經是6.44,好像也沒人再問人民幣升值對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影響。

再來討論變動很慢的變量。一個國家的人口數量就是變動極慢的變量。現在有什麼好的政策,能夠讓中國人口在三年內增加8%或者降低5%?

絕不可能,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存在這樣的政策,因爲人口數量變動的速度一定是很慢的。

中國的GDP每年增幅一般都在6%以上,今年估計會達到8%;中國每年的通貨膨脹率也有2-3%,這些都是經濟學家平時比較關心的經濟指標。

而人口呢,變動起來實在太慢了。最近公佈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十年間,中國人口總量增長了5.38%,平均每年增長率是0.53%。而且相比2000年至2010年,中國平均每年的人口增長率下降了0.04%。

0.53%也好,0.04%也好,變動幅度實在太小,與其他指標的變動相比,人口對於經濟短期和中期的影響,基本可以看作固定不變。

七普數據會告訴我們一些新數據,但幾乎不包含新信息,類似於我知道下個月的平均氣溫一定比這個月低,而年底的平均氣溫一定比現在低。我不知道未來的具體數值是多少,但這個結果是肯定的。

根據七普數據,中國目前的人口規模是14.1億,數據一公佈,又引發了很多爭議。

這些仍然只是統計數據,不是真實數據。統計數字存在技術性爭議,這是很常見的事。人口學者應該關心這些技術問題,而我們作爲普通人,完全不必要糾結於這些問題。

通過統計數據和其他公佈的數據細節,相互參照,基本可以準確勾勒出人口數量的面貌以及變動趨勢。

不管中國人口是14億還是13億,最近二十年的人口變動趨勢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中國人口總量的增速在不斷放緩,越來越緩,現在每年的出生率與死亡率已經非常接近,增長率趨於零。

絕大多數經濟學家二十年前就已經知道這個結果,只是不知道負增長具體從哪一年開始。從我開始學習經濟學以來,中國人口負增長這就是一個註定要發生的事實,大家從來沒有異議。

現在我們可以斷言,在未來的幾年內,隨着中國人口的老齡化,中國每年的死亡人口一定會超過出生人口,那樣一來,中國人口總量就開始減少。這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至少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也註定如此。

但憂慮也好,不憂慮也好,它就是一個客觀現實,不可能改變,就像夏天天會熱,冬天天會冷一樣。我們需要認清這個變動趨勢,而且在短期之內,根本不可能改變這個趨勢。

人口變動對我們的影響真沒那麼大

人口下滑是一個宏觀數據,而且是一個基礎性的數據。

對於我們個人來說,其實根本就感受不到,個人首先能夠感受到的是微觀問題,比如收入多少、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孩子上學要花多少錢、老人看病要花多少錢,這纔是能夠感受到的、直接跟生活相關的具體情況。

在這些宏觀數據裏,你也許能夠感受到的是通貨膨脹、利率變化,比如說GDP的增長率,也許是能夠感受到的,今年生意越來越好做、或是越來越難做了,單位的錢發得越來越多還是發不出來,周圍公司紛紛在裁員了,這些也許還能感受到一些,但是人口變動是根本感受不到的。

況且,人口具有一個很強的滯後效應,假如今年新增加300萬新生兒,它既不會出來打工,又不會在路上開車,也不會加入哪一個行業,對於現實經濟產生影響,那幾乎是二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而且中國經濟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割裂得厲害,城鄉差異巨大,每個城市之間的差異也很多。

假如你有孩子要上學,跟今年全中國的6歲兒童有多少,關係其實是很小的。真正應該關心的,假如是在北京上學,朝陽區有北京戶口的人是多少,重點小學招生情況怎樣,如何報名擇校。

這些都是很具體、很細節的問題,跟中國人口數量變化基本上沒關係,甚至經常是倒轉過來的。

假如中國人口變得越來越少,但是朝陽戶口的小孩可能越來越多。雖然總體中國人少了,好像競爭應該不那麼激烈,但在北京讀書的壓力可能比以前更大了,要投入的更多了,父母“雞娃”雞得更厲害了,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每個人真正應該考慮的,是周圍的情況和當地政策,不是一個總體的13億還是14億的數字,今年人口多增加1000萬還是2000萬,這個對實際生活其實是基本沒有影響的。

至於在未來,很多人關心的養老金問題呢?其實中國的老年人,對於自己的養老金都很清楚,每年增加幾塊錢都心裏有數。年輕人往往還沒做功課,對此抱有大量誤解。

目前中國推行的養老金模式俗稱“三支柱模式”,其中的第一支柱是基本養老保險,第二支柱是企業年金和職業年金,第三支柱包括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和商業養老保險。其中第二根、第三根支柱顯然與人口結構無關。當然這三根支柱還不夠平衡,努力推動三根支柱的平衡一直是養老保險改革的目標。

而第一根支柱,基本養老保險,它的籌集方式也並非完全是現收現付制。國際上籌集養老金的主要方式有兩種,現收現付制和基金制。現收現付制就是用現在正在上班羣體繳納的養老金,支付已經退休羣體的養老金。

而基金制,就是把現在正在上班羣體繳納的養老金,放在一個基金池裏。用基金投資獲得的收益,來支付退休羣體的養老金。

這兩種做法各有利弊。現收現付制是一種很穩定的支付方式,它的最大缺陷就是人口年齡結構不對等。當正在工作的人越來越少,而退休的人越來越多,那麼正在工作的人所面臨的壓力就會增大。基金制就不存在這個問題。當然基金制也有它的問題,就是投資有風險,而養老金是無法承受風險的。

所以,中國人口結構日趨老齡化,確實會對數十年後退休人羣的養老金產生一定的風險,但也只是部分風險,並非全面風險。

只要中國好好搭建三支柱,使得後兩根支柱發揮出更大的作用,同時在第一根支柱裏,基金制置換出現收現付制的一部分風險,那麼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動就不會對養老金產生太大的衝擊。

其次,我們再來看延遲退休的問題。根據目前全世界的工作慣例,根據目前中國的政策傾向,中國的延遲退休是一個大概率事件,我們這一代恐怕都無法避免。但延遲退休不會一刀切,而是會有一系列的小規模調整。在我看來,延遲退休的具體做法可以分爲以下幾種——

第一,男女同齡,也就是把原來不同的男女退休年齡統一成一致。對於女性而言,這本身就是延遲退休了。第二,小步快走,逐步增加。即使要延遲退休,也不會一下子激進地延遲好多年。

必然的步驟是,先延遲個兩年看看情況,也給年輕人多一點心理準備時間。如果延遲兩年沒什麼問題,再看看能否延遲四年等。第三,即使延遲退休,也有可能採用彈性退休制度。也就是說,會允許個人提早退休,但退休金會比正常退休拿得略少。

每個人將面臨選擇,到底晚退休拿更高的退休金,還是早退休拿更少的退休金,這是一種權衡取捨,不同的人,應該會有不同的想法。

回到前面說的,養老作爲生活的一部分,我們都更應該關心城鄉差距或是地域差距。到底在一線城市還是三線城市養老,模式是完全不一樣的,能夠收到的養老金不一樣,日常的生活開銷也完全不一樣。

另外,作爲一個滯後幾十多年的問題,養老更需要考慮的是“70歲以後的一個整體狀態”。

養老金只是其中的一個變量。個人的投資、保險和理財,有沒有房產,有沒有孩子,有沒有老伴,有沒有足夠資金支持其他養老模式,都是需要考慮和計劃的問題。

細節更值得思考

接下來的問題是,經濟學家和人口學家能夠對人口問題做什麼?

通常情況下,經濟學家討論經濟政策時,只包括兩類政策,一類叫財政政策,另一類叫貨幣政策,前者一般由財政部或者發改委制定,後者一般由中央銀行制定。

換句話說,經濟學家只承認這兩類政策是經濟政策。這兩類政策,能夠在一年之內對於宏觀經濟產生影響。

當然還有其他政策也會對經濟產生影響,但那些政策起作用的時間就很長了。比如法律政策。一個國家制定某些法律,當然會對經濟產生影響。但立法需要很慎重,需要反覆討論、徵求意見,還需要權力機構批准,不是隨便就能更改的。人口政策也是如此。

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是1979年開始正式施行的;1982年,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把計劃生育定爲中國的基本國策;1983年,成立計劃生育委員會;2001年底,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計劃生育從執行到立法,經歷瞭如此漫長的經歷。

同樣的,要改變計劃生育的限制,同樣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早在2000年左右,就有不少學者提出倡議,主張放開生育管制。大多數經濟學家都同意這種看法,但一直到2013年,中國才放開單獨二孩,2015年才正式宣佈,全面放開二孩。這已經比經濟學家提出倡議要晚了至少十年。直到現在,中國也還沒有放開三孩的自由生育。

以中國人口政策的調整,一定是很慢很慢的,具有很大的阻力,不可能隨隨便便調整。即使人口政策調整,要對經濟產生影響,那又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假設我們不考慮政策的時間滯後影響,政策一調整,很多人馬上就懷孕生孩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年之後迎來一波嬰兒潮。問題在於,從生下來的嬰兒,到轉變成一個可以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勞動力”,至少需要二十年的時間。如果讀書讀到大學,還不止二十年。

經濟學家在研究勞動力的時候,從來不會計算18歲以下的人口,因爲那些都不是勞動力。所以即使現在就改變人口政策,政策馬上生效,要對現實經濟產生影響,那還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的時間,對於我們普通老百姓而言,實在是長了一點。我們在之前的節目裏討論過貼現率的問題。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二十年恐怕和四十年、五十年沒多大差別,都是下半輩子的事情了。

我們沒有辦法想象二十年後自己在哪裏工作,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二十年後的中國、美國各有什麼樣的面貌;甚至二十年以後,全球暖化進展到什麼程度,各地的空氣污染變成什麼樣子,我們也都沒法想象。

要我們普通人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實在沒有必要。當然我並不是否認人口經濟學的重要性。人口總量對於宏觀經濟非常重要,它是底層的基礎。

同時,人口變動又具有極大的慣性。就像駕駛一列火車,即使你想做一個急剎車的動作,火車也會因爲慣性繼續行駛幾百米乃至一兩千米。

人口政策也是如此,一旦認知錯誤、政策錯誤就會影響一個國家未來幾十年的經濟面貌,那就是整整一代人的生活了。

在看新公佈的七普人口數據時,許多人盯着的都是一個總體數據,人口到底是14.1億還是更少,每年增長率多少。但我認爲,當下關於人口的經濟學討論中,談概念的太多,踏踏實實講一些具體數據、或具體問題的太少。

總體人口下降的趨勢,是我們很多年前就能預想到的。總人口到底多少,其實是一個符號,更具備的是象徵性意義。

但更具體,也與普通人更爲相關的,是不同城市、不同區域的人口流入流出,不同年齡層次或性別比例之間的差異。真正的問題其實都在細節當中,要了解細節或者深入分析,這個工作是不容易做的,但卻更值得我們去挖掘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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