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生的追求就是讓所有人遠離飢餓

新京報記者李桂 肖薇薇 馬延君

5月22日,13點07分,“雜交水稻之父”、中國工程院院士、“共和國勳章”獲得者袁隆平在長沙逝世,享年91歲。

袁隆平是我國研究與發展雜交水的開創者,也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地利用水稻雜種優勢的科學家,被稱爲“雜交水稻之父”。從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研究雜交水稻至今,袁隆平創建了超級雜交稻技術體系,使我國雜交水稻研究始終居世界領先水平。

在晚年的自述中,袁隆平多次提到:“科學探索無止境,在這條漫長而又艱辛的路上,我一直有兩個夢,一個是禾下乘涼夢,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

夢想尚未實現,不會停歇的老人卻離開了。

長沙下着小雨。當天下午3點多,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的門口,有人默默地在醫院門口的綠化帶上放上一束菊花,有人擺上一束綠綠的稻穀,更多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神悲痛地盯着醫院的方向。

5點多,靈車從湘雅醫院開出,前往長沙雜交水稻中心,那是袁隆平生前工作的地方。

“老驥伏櫪”

邁入耄耋之年,袁隆平似乎真正意識到自己“時間很緊迫”,他爲每個下一年都定下了“水稻增產”的目標。

2014年,84歲的袁隆平說希望能在自己85歲左右,雜交水稻畝產突破1000公斤,再過幾年,90歲之前能夠實現1100公斤。“我現在時間很緊迫,我還是有雄心壯志的,就是老驥伏櫪的精神。”

2015年,在85歲之際,袁隆平卸任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主任一職——他已經在這一崗位上工作了31年。

卸下行政事務後,他迴歸了研究員的角色,依然專注於雜交稻的科研。身體尚好時,他跟隨着稻子播種、生長、成熟的季節,奔波在全國各地的試驗田。

每天,他要下田四次,清晨去轉一圈,中午時再去第二次“問診”,晚飯前和晚飯後,他要第三次、第四次下田。晚上,他會守在電視機前聽完全國的天氣預報,聽到持續暴雨等惡劣天氣,他會在客廳牆上掛着的地圖前,站上許久,摸一把臉,嘆口氣。

在下田的時間之餘,他喜歡拉小提琴,也會游泳、打排球,院裏老年排球隊,他領隊的那一邊,經常是贏家,“和我打對手的那方誰都想贏我,我一去,就帶動了隊伍的情緒。”

後來他的身體跟不上了,球很少打了,也下不了田了,他調侃自己,“下田去了,起不來的”。他還是常到田邊去看,特別是到了水稻抽穗期,一畝稻田有效穗多少,每穗平均多少粒,他在心裏很快估算出大致的產量,他都“心裏有底”。

經常晚上八點,固定的牌搭子會上他家,他們一起做一小時的“腦力鍛鍊”——打麻將。

“我是做研究的人,腦瓜子不行我就完了,我主要還是動腦筋,幸好還沒癡呆,我最怕癡呆。”袁隆平在2019年10月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說,比起同齡人,他的身體還可以。他常說,自己有着70多歲的年齡,50多歲的身體,30多歲的心態,更有20多歲的肌肉彈性。

生活裏他似乎與同齡人一樣,像個“老小孩”。喫飯時,餐桌上沒有出現自己剛買的豌豆時,他會念叨着,非要喫豌豆才罷休。他會經常在家裏藏好零食,三個孫女過來時,讓她們去“偷喫”。和老伴去逛手錶店時,看中的手錶價格太高,他找了藉口拉着老伴出來,一邊說着“不要手錶了”,一邊剝山楂片給她喫。

但袁隆平還是明顯地衰老了。他走路變得很慢,背也佝僂了,走上三四百步就要氣喘,走得遠了,他步履蹣跚,身旁人伸過手要攙扶着他,扶了一會兒,他便擺擺手,“不要扶了,不要扶了。”

他的聽力也不復從前,儘管戴着助聽器,同行的人需要在他耳邊,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說,他才能聽清。視力也不好使了,襯衣口袋裏裝着他的眼鏡,辦公桌上還擺着一隻放大鏡,戴上眼鏡也看不清紙上的數字,他便舉着放大鏡看。

“飯碗得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

家國動盪早早地在袁隆平身上烙下了印記——他1930年9月7日生於北平,被取名“隆平”。受父親工作影響,一家人多年間輾轉北平、天津、江西、湖北等地生活。

美好記憶與殘酷現實同時出現在他的童年,出身書香門第,畢業於教會學校的母親英語優異,伴着中外名著長大的袁隆平,英語水平也遠遠領先同齡人,直到晚年愛“飆英語”的習慣還是一直未改。

袁隆平多年來一直感念母親的教育,在一封給母親的長信中,他寫道:“無法想象,沒有您的英語啓蒙,在一片閉塞中,我怎麼能夠用英語閱讀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文獻,用超越那個時代的視野,去尋訪遺傳學大師孟德爾和摩爾根……”

袁隆平對學農產生懵懂的興趣,始於小學一年級。在漢口,老師帶孩子們郊遊,在他的記憶裏,園藝場“花好多,在地上像毯子一樣,紅紅的桃子滿滿地掛在樹上,葡萄一串一串水靈靈的。”

然而九歲時,剛隨家人來到重慶的袁隆平就經歷了日軍大轟炸,一時間滿地焦土,隨處可見同胞屍首。

青年時的袁隆平極具“反叛”精神,他愛游泳,空襲來臨,人人都急着躲進防空洞,他嫌憋悶,竟選擇到嘉陵江裏游泳躲避。數學老師教乘法“負負得正”,他偏要問個原因,老師“你只需記住就行了”的答案沒能令他滿意,多年後獲首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時,他還和一同獲獎的數學家吳文俊說起這段往事。

數學一直是袁隆平的弱項,他曾在採訪中“自曝短處”,稱自己和同學有個“交易”:“我教他游泳,他教我數學,結果最後他游泳得了第二名,我數學還是不行。”

少年時的經歷無形之中影響着袁隆平的人生道路,高中畢業後,袁隆平報考西南農學院,一是因農學課程中數學的比重小,二則是因爲那次郊遊的經歷。

多年後,袁隆平曾在一次演講中笑言,當時郊遊看見的並非真實的農村,“如果當時看到的是農村的真實情況,我肯定就不學農了”。因爲1952年,他作爲農學院的學生去土改,住進農民家,才知道真正的農村“又苦又累又髒又窮”。

1953年8月,袁隆平從西南農學院農學系畢業,服從統一分配,前往湖南省懷化地區的安江農校任教,同年又被分配到偏遠的湘西雪峯山麓安江農校教書。

很快三年困難時期來臨,在袁隆平的記憶裏,“那時大家都喫不飽飯,一天到晚都想喫餐飽飯,有個老婆婆講,她說我現在喫餐飽飯,讓我死都願意。”

大饑荒時,袁隆平不再游泳,時常夢見自己邊喫扣肉邊流口水。餓得急了,他會把米飯蒸兩次,喫草皮和樹根,他還曾親眼看到5個餓殍,倒在田埂和路邊。

飢餓的記憶根植在腦海裏,此後多年他不停地提起這段經歷:“現在年輕人,不知道食物珍貴,浪費糧食,你們沒有捱過餓,你們都是在米湯裏面長大的”。

也是從那時起,袁隆平堅定了信念,“中國人要解決喫飯問題,飯碗得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

“感謝稻田裏那株與衆不同的水稻”

23歲的袁隆平在湖南省安江農校教作物育種之餘,開始從事傳統水稻品種選育。同一年,大洋彼岸的沃森和克里克發現了DNA雙螺旋結構,讓人們開始從分子層次上了解遺傳信息的構成和傳遞的途徑。

彼時的中國,盛行的是前蘇聯植物學家、農學家米丘林和李森科的“無性雜交”學說,否認基因存在,認爲可以通過嫁接和胚接等手段,利用兩個物種的優點,創造出新的物種。

曾經,袁隆平試圖把西瓜嫁接到南瓜上、把番茄嫁接到馬鈴薯上,“希望它上面結番茄,下面長馬鈴薯”。但最終種出來的東西,“西瓜不像西瓜,南瓜不像南瓜”。

有一次,袁隆平還種出了一個17.5斤的“紅薯王”,以爲自己找到了糧食增產的好辦法,但“紅薯王”並沒有將變異遺傳下來,這也讓他對無性雜交的正確性產生了疑問。

4年後,青年教師袁隆平在報紙上看到沃森和克里克的研究,轉而開始從遺傳學上研究雜交水稻。

安江農校老校門旁曾有30多畝水稻良種選育實驗田。上個世紀60年代初,7月的一天,袁隆平像往常一樣到試驗田選種,一株“穗大粒多”、“鶴立雞羣”的稻株引起了他的注意,稻粒數有230餘粒,遠超普通稻株。袁隆平興奮地給這株水稻做了記號,又將所有穀粒留作試驗的種子,並於第二年播種。在他的計劃裏,這些種子長出的稻株,有望實現畝產上千斤的突破。

讓人意外的是,同一批種子,種出的稻株卻不一樣:禾苗高矮不同,抽穗的時間也有先有後。“根據孟德爾遺傳學理論,純種水稻品種的第二代應該不會分離,只有雜種第二代纔會出現分離現象。這讓我陷入了疑惑:難道這是一株天然雜交稻?”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袁隆平如此寫道。

袁隆平仔細數了數高矮不齊的水稻,發現兩者的分離比例正好是3:1,符合分離定律。袁隆平認定,原始稻株是天然出現的雄性不育雜交水稻,他想找到更多這樣的稻株。

水稻是自花授粉、雌雄同蕊的作物,一直被學界認爲“沒有雜種優勢”。稻粒數多的、天然雄性不育雜交水稻的出現讓袁隆平意識到,這或許是雜種水稻的優勢:大量培育優勢雜種水稻,可以帶來糧食的大幅度、大面積增產。

此後兩年,每到了水稻開花的季節,袁隆平和科研人員都在稻田裏進行雜交育種實驗。雄性不育水稻有着“花葯不開裂”的外部特徵,他和團隊拿着放大鏡觀察了14萬株水稻,最終找到了6株雄性不育水稻。

1966年2月底,前述內容整理成《水稻的雄性不孕性》,發表在中國科學院主編的《科學通報》上。“這還得感謝稻田裏那株與衆不同的水稻!”袁隆平說。

從“野敗”到“超優千號”

此後,袁隆平的研究並非一帆風順,但還是取得了進展。1968年4月底,袁隆平將培育的700多株不育材料秧苗插在安江農校的試驗田裏。

但在5月的一個晚上,700多株秧苗全被人爲地拔掉了。袁隆平悲痛欲絕,直到4天后纔在學校的一口廢井裏找到殘存的5株秧苗。也是靠着這僅有的5株秧苗,實驗才得以繼續。

從開始尋找雄性不育系水稻,到得到可以提高產量的雜交水稻,袁隆平用了近10年。早期,袁隆平將1000多個品種的常規水稻和最初找到的雄性不育株水稻及其後代進行實驗,發現保持不育特性植株的比例在不斷下降,實驗陷入了僵局。

1970年11月,在讀完國外相關雜交實驗的論著後,袁隆平決定用更邊緣的野生稻進行雜交實驗。後來,在海南的一處農場,助手們找到了一株此前從未見過的野生稻雄性不育株,這株珍貴的野生稻被命名爲“野敗”。

到了1973年,用“野敗”雜交得到的水稻已經種植了幾萬株,都能保持不育特性,雜交水稻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同年10月,袁隆平在蘇州召開的水稻科研會議上發表了《利用 “野敗” 選育三系的進展》的論文,正式宣告中國秈型雜交水稻“三系”已經配套成功。

也是1973年,袁隆平培育出的“南優1號”,在湖南、廣西等地試種,平均畝產超過500公斤;1974年,我國第一個強優勢雜交組合“南優2號”培育成功,在安江農校試種,畝產628公斤。

此後,全國又陸續選配出了“南優”、“矮優”、“威優”、“汕優”等系列雜交水稻,成功利用水稻雜交優勢提高了糧食產量。

袁隆平的研究並沒就此停止。1981年,他提出兩系法育種方式。14年後,兩系法技術研究成功。1997年,他又在兩系法的基礎上研究超級雜交稻。2021年5月,在三亞國家水稻公園示範點,“超優千號”超級雜交水稻開始測產,最終,得到結果爲平均畝產1004.83公斤。

“禾下乘涼夢”

科學探索無止境,在這條漫長而又艱辛的路上,我一直有兩個夢,一個是禾下乘涼夢,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 ——袁隆平

晚年時,湖南省農科院在袁隆平住宅旁安排了一塊稻田,他推開門,站在陽臺上,便能瞧見。清晨,他一起牀便走到陽臺,面朝着稻田,甩甩胳膊、晃晃腿,鍛鍊一下身體。

“雖然眼睛不如從前好使,但袁老師給稻田看病依然眼光‘毒辣’。他當天看了田滿意,就不會找我‘麻煩’。不滿意,早上9點30-40分,電話準時就到了我這裏。”照看老爺子樓下試驗田的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彭玉林,曾在接受採訪時說。

每天都有全國慕名而來的人,向他請教“種田”的知識,他像個“活地圖”,一問對方來自哪兒,哪怕很偏遠的縣,一說經緯度,他心裏便有了譜。有人希望他能去當地指導水稻種植,他總說,“我看明天身體好,我就去。”

也有太多專門來與“雜交水稻之父”合影的人。他說,只要身體上撐得住,他很少拒絕,一年畢業季,學生們希望與他一一合影,他微笑着,站了四十分鐘,被助理攙扶到家,坐在按摩椅上,面色蒼白,神情呆滯,喫了藥,吸着氧,很久才緩過來。他調侃地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做名人一點都不好玩。”

“好說話”的袁隆平卻在水稻種植這件事上,很有自己的原則。一次,來自東北通遼市的人找來,請教他當地的土質偏鹽鹼地,能不能種植袁隆平團隊培育的超級雜交稻 “超優千號”。一旁助理回覆,可以種植試試看。

“不行。”袁隆平卻搖搖頭,“緯度超過40度就不行了,這個雜交稻最多種到緯度38度的地方。”

2019年,89歲的袁隆平的身體愈發差了,但他從沒覺得自己應該休息,每次上醫院接受檢查後堅持出院。當年10月他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說,自己身體還可以,就是有一個氣喘病,“沒有想過退休,一退休了就沒有事情做,會有失落感。“

實際上,他有心臟病和高血壓,醫生多次建議他住院。“但他不承認不接受,他以前身體太好了,他一直認爲自己就是個氣喘。”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院士辦主任辛業芸博士說,他以前身體很好,沒想到後來一下差這麼多。

他的精神卻沒隨着病痛消磨,反而愈發矍鑠。2019年10月,參加節目時,主持人告訴他,網友們稱呼他爲“90後資深帥哥”。袁隆平跟着唸了一遍 “90 後資深帥哥 ”,反應過來,笑呵呵,用帶着長沙口音的話說,“哪個給我起的名?”這之後,他便學會了自稱“90後”。

2020年8月26日,袁隆平90歲生日前一天,他到常去的那家理髮店,盯着鏡子裏問理髮師,“我是胖了還是腫了?”理髮師認識他17年了,笑着回答他,“胖了,不是腫了。”

無法停下去稻田的腳步,不肯休息的袁隆平,反覆說起自己的兩個夢,一個是“禾下乘涼夢”,“我們試驗田裏的超級稻,長得有高粱那麼高,一人多高,我就跟我的助手坐在稻穗下乘涼”;第二個夢就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全世界如果有一半的稻田種上雜交稻,至少可以增產一億五千萬噸糧食。

他將自己的“兩個夢”具化到每一畝稻田。2020年11月,90歲的袁隆平在接受採訪時,目光炯炯,嘴角上揚,細數團隊這一年的成果,湖南衡南基地早稻高產攻關田最高產量達到了畝產1500公斤,在江蘇南通的海水稻試驗田,最高畝產802.9公斤。

他樂呵呵地說,自己接下來的兩個目標,其一是發展超級稻種植面積到1億畝,每畝增產最低100公斤;其二是海水稻,也搞它個1億畝,每畝增產300公斤。

數字顯得抽象,他用到一句類比,增產100億公斤,是什麼概念,可以多養活4000萬人口,增產300億公斤,可以多養活1億人口。

對於雜交稻的畝產量,袁隆平從沒說過滿足了。在袁隆平身邊二十幾年,辛業芸博士記得,他以前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那個超級雜交稻要是研究成功了,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個願望很快在2000年實現了。緊接着,他又說,“要是畝產800公斤,那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湖南衡南基地早稻高產攻關田,雙季稻最高畝產超過了1500公斤,辛業芸再也沒聽到 “心滿意足”這個字眼了。“我意識到,他是不會滿足了。”

本文參考:解放日報、科技日報、央視新聞《面對面》、騰訊新聞紀錄片、知識分子、《南方人物週刊》、三聯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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