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人視頻，惹誰了？
撰文 / 楊俏 吳起 編輯 / 宋函
剛剛因爲“豬食論”而受到關注的騰訊副總裁孫忠懷，又有驚人的言辭。
6月3日，在成都舉行的第九屆中國網絡視聽大會上，孫忠懷提出了一個疑問，“這兩天朋友圈很多人都在發一個美劇叫《東城夢魘》，其實我就好奇，發朋友圈的人是都在家裏裝了HBO的有線電視嗎？還是通過帶中文翻譯、中文字幕的某些視頻網站的內容來看的呢？按理說應該由有持牌的公司去廣電總局申請配額購買。”
《東城夢魘》出自HBO，由曾出演《泰坦尼克號》的凱特·溫絲萊特主演。自2021年4月18日開播以來，該劇的口碑一路飆升，在豆瓣平臺上，評分已經達到了9.1分。在IMDb平臺，雖然它的第一集評分僅8.1分，但最後一集直接飆至9.5分，說明該劇非常受用戶歡迎。
孫忠懷雖未點明在哪些視頻網站可以觀看，但很多人都知道，在人人視頻App可以觀看此劇。
沒想到，騰訊副總裁的言論很快有了連鎖反應。6月5日傍晚，有網友發現，人人視頻下架了美劇《東城夢魘》。6月6日凌晨，人人視頻的App就在蘋果應用商店下架了。
同時，人人視頻也發表聲明，表示從即日起，將響應《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及相關法律法規，即刻下線“快看”相關內容，針對問題內容進行堅決治理，對問題嚴重、影響惡劣的賬號及違規內容，從嚴從重處置。
人人視頻此次下架的“快看”欄目，此前用戶可以在此自制短視頻，也就是用戶自主剪輯的影視劇精彩片段，通常時常在3-5分鐘。而系統根據智能推薦，如果用戶感興趣，可直接通過短視頻下方鏈接跳轉至正片進行觀看。
目前，人人視頻的安卓版App暫未受到影響，還可正常下載及使用該應用，但“快看”相關內容也同樣下架。
對於人人視頻的突然下架，互聯網上引起劇烈反響。6月6日，人人視頻下架的相關話題迅速登上微博熱搜，截至當日下午3點，該話題已經衝上了微博熱搜榜前13名，微博閱讀量達到了4.7億次，相關討論達到了11.2萬。
事實上，人人視頻此前就曾經被多次處罰過。
天眼查App顯示，早在2016年7月27日，上海市文化市場行政執法總隊就曾因版權問題對人人視頻依法作出行政處罰。2018年，人人視頻也先後被罰款2次，並給予警告。
2019年12月，工信部向社會通報了41家存在侵害用戶權益行爲App企業的名單，人人視頻也在其中。人人視頻因存在私自收集個人信息、私自共享給第三方、過度索取權限問題，受到工業和信息化部信息通信管理局通報被要求整改。
2020年1月3日，人人視頻還未整改完畢，便被工信部強制下架了。人人視頻當時解釋是因爲“應用內存在部分早期技術問題未解決，導致本次應用下架”。同時，人人視頻也表示將積極配合工信部，完成整改，提供合法合規的版本。
人人視頻和人人影視
多次被罰款、點名背後，版權問題其實一直是懸在人人視頻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人人視頻的前身是YYeTs，它是在2003年由加拿大華裔留學生小鬼神創立的字幕組，專注翻譯美劇。不久後，出生於廣西貧困縣、正在闖蕩社會的梁良，加入YYeTs字幕組，成爲一名組員。2007年，YYeTs更名爲人人影視。老管理員退休，梁良則接過重擔，成爲管理員兼動畫組組長。
梁良從此開啓了一個時代，引領人人影視慢慢成爲中國影響力最大的字幕組。
人人影視對外宣稱爲非盈利組織，當時大多數字幕組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憑一腔熱血“爲愛發電”，不會考慮時效性和盈利問題。但“混過街頭”的梁良帶來了完全不同的行事風格：不斷對新播出的美劇搶首發，甚至有時盜取其他字幕組的勞動成果，簡單修改後署上自己的名字。
圖/視覺中國
同時，有字幕組人士指出：梁良太喜歡站在臺前。而由於版權問題，字幕組原本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灰色行業。2009年，國內多家BT下載站“伊甸園”“BT中國聯盟”“悠悠鳥”相繼被查，人人影視也宣佈轉型，放棄視頻下載，只提供字幕服務。但梁良依然很高調。
2010年10月，人人字幕組翻譯了哈佛大學政治哲學課《公正》，火爆中國校園。梁良甚至接受了《中國新聞週刊》的採訪，他被稱爲“網絡時代的知識佈道者”。文中形容他：上完初中便外出打工，至今還會被催交學費的噩夢驚醒，“初中以後的所有教育，都是在網絡上完成的。”
在採訪中，梁良表示，自己拒絕了某知名商業網站付酬要求下架字幕的請求，“不免費發佈字幕，還叫什麼字幕組？”
但現實永遠充滿金錢與妥協。服務器和人力都需要開支，人人影視開始加入貼片廣告，爲其他字幕組所不齒。有傳言甚至稱，各大字幕組拉羣團建，唯一要求是人人影視的人不許進。
而在這段時間裏，人人影視的路也走得磕磕絆絆。2013年4月25日是世界產權日，另一個電影下載站“思路網”被封，人人影視爲避風頭也暫時關站。它在微博寫道：“大家要養成會自己外掛字幕觀看海外影視的習慣了。”
2014年10月，人人影視被美國電影協會的《音像盜版調查報告》點名，聲稱全球10個最大的盜版音像製品網站中就有人人影視。11月，人人影視再次關站，併發布公告稱：“正在清理內容，感謝大家的厚愛和支持。”
這次清理帶來了人人影視命運的分水嶺。2015年1月，人人影視主頁上出現神祕的倒計時，寫着“即將蠶變，敬請期待！”隨後在2月，人人影視重新上線，但是宣佈轉型美劇社區，更名爲“人人美劇”。
如今看來，這就是分家的開始。2016年12月，人人影視字幕組宣佈退出“人人美劇”（人人視頻），雙方再無瓜葛。但雙方的分手並不和平，2017年，人人影視發文《人人視頻與人人影視不是一家，已徹底無瓜葛》。
分家之後的人人影視與人人視頻，走向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人人影視的路數越來越野，它正趕上數字貨幣價格在2018年的高點，人人影視宣佈“接受數字貨幣的捐贈”，還啓動區塊鏈項目CVN，自己發起幣來。在字幕翻譯之外，人人影視還開闢出新項目：2016年起推出翻譯工具“人人詞典”，幫助青少年和大學生學外語。其主體是2017年初註冊的“神盾信息有限公司”，旗下有“人人影視字幕組”等多個商標。
而人人視頻則走上一條康莊大道：知名投資機構相繼入股，包括小米集團、百度視頻、頭頭是道、賽富、今日資本等。相比做字幕的人人影視，人人視頻希望成爲視頻觀看平臺。
在2017年的品牌戰略發佈會上，人人視頻CEO周爲民說：希望打造“國內專業的海外內容社區”，嘗試簽約海外MCN機構，鼓勵製作海外短視頻，通過“翻譯+字幕”做海外內容社區。有媒體形容說，人人視頻希望成爲“中國版Youtube”。
毫無疑問，短視頻是比美劇和影視更容易合規的賽道。據媒體報道，2017年，人人視頻已經購買了KSI、SevenSuperGirls、Cameron Dalla等數百位海外網紅的近10萬條視頻的內容版權，有超過2000人的翻譯團隊，有武漢近百人的內容生產基地，還和百度、小米等諸多投資方達成戰略合作。
但規劃雖好，YYeTs本就借“人們對海外影視的渴望”發家，難道它的忠實用戶們真的會轉而去看短視頻嗎？答案顯而易見。
有媒體記錄下這樣一個瞬間。2018年，人人視頻正在路演demo。投資人認爲，部分用戶對人人視頻的唯一訴求是美劇，對短視頻並不關心。爲什麼不直接放棄短視頻用戶？但周爲民稱，他們想要服務“整個人羣”。
至今，人人視頻也未能完成“去影視化”。有人發現，傳統影視資源仍佔據人人視頻的主流，只有“快看”欄目導向短視頻。
至於人人影視，在跟人人視頻分道揚鑣之後，發展得更糟糕，它在梁良的帶領下繼續走一條張揚之路。
2019年，人人影視宣佈出售裝滿美劇和電影資源的硬盤，容量從10TB到90TB不等，最大的存儲容納美劇近10萬集。顯然，這裏面不僅包括國內視頻平臺合法引進的影視資源，也包括其他字幕組的“勞動成果”。
2021年2月，鍘刀終於落下。上海警方抓獲以梁某爲首的犯罪嫌疑人14名，查處電腦主機和服務器12臺，涉案金額1600餘萬元。經查證，其各端口刊載的影視作品2萬餘部，註冊會員800餘萬。其微博更新也永遠停留在今年1月。在網民唏噓“是傳道者還是罪有應得”的討論中，梁良和人人影視的故事就此落幕。
相比之下，人人視頻則走上了康莊大道。今年1月，重慶廣電集團（總檯）表示，與人人視頻達成戰略合作。其合作打造“番茄電影”App，未來希望成立合資公司，打造新的流媒體平臺，甚至打造本土電影節。
愛優騰的“反擊”
目前，人人視頻號稱是全網更新最快的海外影視文化社區，提供熱門美劇、日劇、韓劇、泰劇等海量影視劇的在線觀看。人人視頻已經成爲許多網友觀看海外劇的最重要播放平臺之一。
因此，當人人視頻在蘋果應用商店被下架的消息傳來，許多網友一時都接受不了。他們紛紛感嘆追歐美劇的途徑變少了，還有網友表示“看劇爲什麼這麼難？”，“瞬間快樂減半了”等等。
跟人人視頻相比，雖然愛優騰三家視頻網站體量龐大，但它們的困境是，無法及時提供最新的海外劇集。
也就是說，視頻網站通過正規渠道購買版權、官方審查等程序之後上新劇的速度，跟不上用戶追新劇的速度，而人人視頻則恰恰走在了上劇與追劇的灰色窗口期，也催生了其他海外劇播放渠道的發展。
以HBO曾經熱播的美劇《權力的遊戲》爲例，人人視頻跟騰訊視頻完全是兩種玩法。
《騰訊娛樂白皮書》的數據曾顯示，美劇一般獨播劇每集3萬美元。按照此價格，騰訊購買《權力的遊戲》的版權，至少需要花費近180萬美元左右，即1200多萬元。引進劇還需要“先審後播”，想看正版至少要等到全季完結。
但是，《權力的遊戲》在國內視頻平臺正式上映之前，大量粉絲及網友已經通過其他渠道看完了，比如在人人視頻上，不需要註冊會員就能免費觀看全季。但它的問題是，《權力的遊戲》並非來自合法版權。
人人視頻一直是在版權灰色地帶“悶聲發財”。它第一時間更新上線的海外劇集資源，大多數沒有引進版權。人人視頻的創始人周爲民，曾在接受採訪時委婉地回應過跟版權有關的話題，他說用戶的需求一直都在，“他們只能想辦法。”
天眼查App顯示，人人視頻所屬的上海衆多美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搜狐、愛奇藝、騰訊等產生過8條法律訴訟，都是由版權糾紛引起的。
這一次，騰訊副總裁孫忠懷的發言，雖然並未指名道姓說“人人視頻”，但顯然表達了對包括人人視頻在內的類似視頻平臺的不滿。
一位行業內人士對AI財經社表示，“在這次的中國網絡視聽大會上，愛優騰三家視頻網站的老總，就是想合起夥來，爲他們這些正規視頻播出方討個公道。”
人人視頻顯然是讓愛優騰三家視頻平臺憤怒，它靠此收穫了大批的粉絲和忠實用戶。QuestMobile發佈的2019年上半年App MAU（月活躍用戶數）榜單中，人人視頻已達到千萬級規模。到了2020年10月，累計擁有用戶數量1.6億，平均月活量用戶達4000萬+。
圖/視覺中國
對於這三家來說，他們在引進海外版權上，此前都有不小的投入。但當它們在耗巨資購買海外版權的時候，卻被國內的盜版渠道搶佔了部分蛋糕，顯然這些平臺認爲不公平。
對於這次人人視頻下架一事，上述業內人士表示，“早在預料之內。”
即便沒有騰訊副總裁的提問，在他看來，監管部門非常重視海外影視劇的版權問題，“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視頻播放平臺註定會被整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