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科研圈

人類一點都不瞭解肛門,它是一個演化奇蹟。

原作 Katherine J。 Wu

翻譯 周舒義

編輯 魏瀟

如果你想要和一隻海蔘來場靈魂交流,那就別指望從它臉上找到些什麼——它壓根就沒有臉。請輕輕地把這個疙疙瘩瘩的身體轉過來,深深凝視它那非同凡響並且多才多藝的,肛門。

海蔘的屁股絕不僅僅是一個排出消化廢物的孔洞。它能客串一把嘴巴,吞噬零星的海藻;也是山寨的肺,通過其樹枝狀分支從水中交換氣體;還是危急關頭時的武器,能拋射出粘稠的網狀內臟,纏住捕食者。有時,它甚至是閃閃發光的隱魚(pearlfish)的家——當海蔘打開肛門呼吸時,隱魚會趁機蠕動着一頭扎進去。與其說是海蔘擁有一個精妙絕倫的肛門,還不如說是這個非凡的器官剛好有軀體來承載它。正如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阿什維爾分校(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Asheville)的水母生物學家 Rebecca Helm 告訴我的那樣,“這真是一個非常棒的屁股。”

但是,海蔘的肛門並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可。Helm 說:“當你念出‘肛門’這個詞的那一刻,房間裏會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清。”肛門本是生命之樹的一部分,而我們創造的身體禁忌讓它陷入了不足爲外人道的尷尬境地。文化方面如此,科學方面亦然:沒多少研究人員能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是肛門愛好者。在那些將自己對肛門的喜愛引以爲豪的少數派看來,這會造成認知盲點,使我們難以認識和理解自身生物生理構造中的一個基本方面。

肛門的出現在動物演化過程中意義重大,它將單孔消化囊變成了兩端開放的管道。擁有肛門的生物可以對進食和排便行爲進行物理區隔,從而降低糞便污染食物的風險。它們也不必排乾淨上頓才能開始喫下頓了,這能令它們攝取更多能量,擁有更龐大的體型。如今,肛門具備了多種多樣的形式。一些動物,比如海蔘,賦予了肛門十八般武藝;還有一些動物則認爲給消化道開後門的感覺真不錯,不妨多長几個。美國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的脊椎動物形態學專家 Armita Manafzadeh 告訴我:“在演化過程中,動物對於這部分身體的規劃有很高的自由度。”

但是,肛門依然被包裹在盤根錯節的科學線索以及衆多爭議之下。這個器官第一次出現的確切時間是什麼?它是怎麼出現的?它在不同物種的演化過程中產生或被丟失了多少次?爲了向前追溯自身的起源,我們需要向後打量打量自己的屁股。

“出口”的起源

世界之初,肛門並不存在。數億年前我們那些在海洋裏游來游去的動物祖先——它們的身體後部空空如也,一個單獨的孔洞既是食物的入口,也是殘渣的出口。時至今日,你依然能在珊瑚、海葵、水母和衆多海洋蠕蟲身上找到這類生命形式殘存下來的演化回聲。它們的消化腔像一個寬鬆的囊袋,進食對它們來說就是走上一條只有一個出口的通道,每次喫一團食物,消化後的殘渣原路返回,排出體外(這可能和你之前讀過的不同,這類生物不是每一種都會排便)。這些生物消化系統的運作方式很像停車場,受嚴格的空置配額限制,這限制了交通流量。

肛門的出現將停車場變成了高速公路——線性的“貫通消化道”,這也是現在的主流形體構型。突然間,動物們可以奢侈地連續享用多頓大餐,而不必中途去“行個方便”;消化道長度增加並且功能分區,形成不同的腔室,各個腔室可以吸收不同的營養物質,承載各自的微生物羣落。挪威卑爾根大學(University of Bergen)的發育生物學家 Andreas Hejnol 告訴我,這種分隔可以讓動物更容易從食物中吸收更多的營養。他說,隨着消化道的延長和末端與外界的打通,許多生物的身體長得更大、更長,並且開始以新的方式移動。而真正的臀部——位於一些動物(比如人類)肛門兩側的、多肉多脂肪的部位,還需要千萬年才能演化出來。在同我交流過的研究人員中,一些人很願意用“臀(butt)”這個詞來表示肛門或者肛門的相鄰部位;另一些人則是純粹主義者,他們認爲這個詞是(並且只能是)“臀部(buttocks)”的簡寫。

消化道兩端貫通的好處很明顯,但具體發生過程卻不太清楚。柔軟黏乎、沒有骨頭的洞並不能在化石中保存下來,這讓任何關於肛門演化路徑的理論都難以得到證明。一個最爲古老的假說認爲,肛門和嘴巴起源於同一個單獨的開口,這個開口逐漸拉長,然後在中心凹陷,最終一分爲二。隨後,新形成的肛門向動物的身體後端移動。丹麥自然歷史博物館(Natural History Museum of Denmark)的發育生物學家 Claus Nielsen 是這一理論的支持者。這個假說簡潔並且合情合理,在演化上也很公平:按照設想,嘴和肛門的出現時間不分先後,它們是一對完美的雙胞胎。

Hejnol 和其他一些人則抱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爲,嘴巴的出現在形式上先於肛門,肛門是從身體的另一端自然發生的。Hejnol  說:“這是一種第二級‘突破’,消化道形成,然後和外界形成了連接。”在身體上多打一個洞並不難:一些蠕蟲已經成功完成了幾十次這樣的壯舉。一個例子是一種多腸目的扁形蟲,它的背部長着斑斑點點的許多肛門,就像噴湧糞便的雀斑。還有兩個例子是兩種名叫 Syllis ramoseRamisyllis multicaudata 的海綿寄生蟲,在寄主組織中它們的身體纏繞在一起,就像用樹根編成的掛毯,每條“線頭”末端都有一個肛門;總量大概有數百個乃至數千個。目前還不完全清楚爲什麼這些動物會尷尬地長出這麼多肛門,但至少在某些情況下,Hejnol 認爲這是消化系統像樹枝一樣分叉後順理成章的結果,這可以更容易地將營養運輸到身體的各個角落。

Hejnol 和同事仍在爲他們的假說收集支持性證據,不過他表示已經掌握了一些反對單孔分裂假說的證據:動物在嘴和肛門這兩處的基因表達往往大相徑庭,這有力駁斥了嘴和肛門同源的觀點。他認爲,對於肛門“身世”更好的解讀,可能會和一種從天然終結於軀體後端的生殖系統“偷來”的形體構型有關。

肛門之謎

不過,即便這一理論得到證實,它也不一定會結束對肛門演化起點的探討。粗略掃一眼動物的進化樹,你可能一開始會認爲肛門首次出現在大約 5.5 億年前,也就是我們祖先的囊狀消化腔拉直變成管狀的時候。但 Hejnol 和其他許多人認爲,肛門是如此有用,以至於至少有 6、7(甚至更多)次,動物們以不盡相同的方式獨立演化出了肛門。這條時間線上還有其他一些障礙:一些生物後來又喪失了它們的肛門,而另外一些生物甚至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產生了肛門。

櫛水母是肛門演化的平滑敘事中突出的一道坎——這是一種凝膠狀的動物,外形大致類似於半透明的達斯·維達(Darth Vader,《星球大戰》著名角色,又稱“黑武士”,以帶着一個覆蓋全頭及全臉的黑色大頭盔的形象聞名)頭盔,被認爲至少有 7 億年的歷史。早在 19 世紀,科學家們就對櫛水母的尾端感到困惑,也不清楚它們是否會從一組外形怪異的細孔中排出食物殘渣。一個多世紀後,櫛水母在實驗室中的排便行爲終於被美國邁阿密大學(University of Miami)的生物學家 William Browne 和他的同事拍攝下來。當這個視頻片段在 2016 年的一次會議上首度亮相時,與會的 Helm 評價說“大廳裏的所有人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如果櫛水母在排便,那糞便肯定是從某個後部的洞裏排出來的。一些人提出,肛門的歷史或許要比許多人認爲的還要久遠。

櫛水母的排便視頻。來源:論文

Browne 團隊的研究發表後的幾個月裏,科學家們對其意義爭論不休。一些人稱讚這一發現是革命性的。但是包括 Hejnol 在內的其他人認爲,這段“聲名狼藉”的視頻並不意味着對舊範式的顛覆,而且可能不難與長期以來的舊有認知相協調。櫛水母很可能是獨立於其他動物演化出了肛門,結構上的類似純屬偶然,而且我們還不清楚這種變化發生的確切時間。這種設想會令人類肛門的演化時間表保持不變,因爲它是在一個獨立時間點從不同的生物分支中浮現出來的。

種種可能性難以證明,也難以證僞。正如新的孔洞可以打開,無用的孔洞也可以彌合。海蛇尾(brittle stars)和蟎蟲就屬於此類,它們封閉了祖傳的肛門。還有一些“心情矛盾”的生物甚至會打開一個臨時肛門——需要時開個洞,方便後再把洞封掉。生物學家 Sidney Tamm 2019 年的一項研究表明,某些櫛水母的肛門可能就屬於 Manafzadeh 所說的這種“臨時屁股”。

多種多樣

許多動物給了肛門不少美化和修飾,並設法將這種形式保留了下來。現在,它們的肛門配置堪稱豪華。像海蔘一樣,海龜也可以通過屁股呼吸;蜻蜓幼蟲把水吸進屁股,然後噴出來,以此推動自己前進;蠍子在受到來自後方的攻擊時,會拋棄屁股來躲避抓捕,但也不幸地喪失了排便能力(最終會被滿肚子的糞便憋死)。美國卡內基自然歷史博物館(Carnegie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的昆蟲學家 Ainsley Seago 告訴我:草蛉幼蟲能從尾部噴射有毒的腸胃氣體,使白蟻喪失行動能力——“它們使用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毒屁來 KO 敵人。”

一些最爲有趣(和少兒不宜)的屁股相當於一個多功能肛門,它被稱爲泄殖腔。泄殖腔把消化道、尿道和生殖道的末端合併成一個開口——基本上是一個糞便、尿液、卵細胞以及精子的疏散大廳。美國馬薩諸塞州蒙特霍利約克學院(Mount Holyoke College)研究泄殖腔的專家 Patricia Brennan 告訴我,泄殖腔是鳥類、爬行動物和兩棲動物的標配,雖然名聲不佳,但它的內部結構其實相當精密。泄殖腔有時也很方便:當雌鳥與不太令自己滿意的雄鳥交配時,它們可以就這麼將質量不佳的精子排出體外,然後從頭再來。Hejnol 補充說,泄殖腔存在已久,它甚至在生殖道和消化道之間架起進化的橋樑,促進了首批肛門的誕生。

不過,泄殖腔也帶來了風險。Brennan 說:“如果生殖器與大量消化殘渣幾乎處於直接接觸的狀態”,那就基本等於埋下了嚴重感染的定時炸彈。幼崽通過產道時也可能會因爲接觸糞便攜帶的病原體而受到威脅。也許這就是人類肛門另闢蹊徑的原因。

臀部的誕生

不管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正如  Manafzadeh 所說,這種分隔使人類肛門告別了泄殖腔,從此 “索然無味”。就排便孔這一路的演化歷程而言,我們的肛門中規中矩,只能從腸道中擠出廢物,沒有任何花哨可言。

人類的排便孔平平無奇,唯一可取之處是我們演化出的一個緩衝功能:不太上得了檯面的臀部。這是現有記錄中最爲豐滿的臀部,歸功於我們用兩條腿昂首闊步走路的奇怪癖好。人類學家 Darcy Shapiro 告訴我:“人類的直立行走是一種義務,這很特殊;這是我們行動的唯一方式。”這種運動模式重塑了骨盆,進而改變了肌肉。臀大肌是支持我們奔跑和攀爬的發達肌肉,體積與直立行走的演化過程同步增大,並且包覆了一層柔軟的脂肪,被一些科學家認爲可以儲備能量。撇開肛門不談,“我們的臀部纔是真正的創新。” Manafzadeh 說。

演化令人類臀部不成比例地膨脹起來,我們的文化準則也隨之迅速跟進。對於他人的臀部,我們飽含情慾卻又充滿厭惡,深深着迷卻又諱莫如深。我們描繪它的色彩,我們雕刻它的曲線,我們從中讀出性感的意味,我們在說唱的節奏中爲臀部瘋狂。作爲回報,臀部讓我們更容易奔跑,但也總是與髒污相隨。我們的肛門是披着狼皮的羊,而我們偏偏對此束手無策。

也許這就是爲什麼人類時常爲屁股感到尷尬的部分原因,很多禁忌的話題也蓋因如此。我們甚至在閒談中選擇“臀部”作爲“肛門”的委婉說法。臀部不是肛門,但它確實掩蓋了肛門,身體意義上如此,文化意義上可能也是如此。這種規避掩蓋了這樣一種認知:從一開始,我們消化道的盡頭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蹟。它引領着我們的祖先在演化道路上一路披荊斬棘,沒有它,就沒有今天的我們。也許現在正是時候,讓我們像隱魚一樣,用平常心去接納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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