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和颱風過後,弄堂人家三伏天裏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做,那就是“曬黴”。

我出生在6月,從記事起就聽老媽碎碎念:生你時正巧黃梅天,天氣又熱又黏又溼,小囡苦煞,腦袋瓜上爆出了一隻又一隻的熱癤頭。

的確,家有空調和除溼機是近年來的事,往年的黃梅天實在令人沮喪,人不舒暢,衣物捂在潮溼的空氣中,不是生了黴斑,就是有了蛀眼。於是,梅雨和颱風過後,酷暑高溫大太陽如同吹響的集結號,弄堂人家三伏天裏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做,那就是“曬黴”。

我家當年住在底樓,對於“黃梅”過後緊接着就是“曬黴”的巨大工程,我是又恨又惱。你想呀,躲避毒日頭是人之本能,而我們卻要“迎頭趕上”。“曬黴”的那幾天,家裏亂糟糟一團:皮箱、木箱、樟木箱橫七豎八放在地板上,裏面的“寶貨”一一亮相,然後分期分批搬到露天去暴曬。我如果抱怨,老媽就搬出民間寶典:“六月六,人曬衣裳龍曬袍,不怕蟲咬不怕蛀。”可是年復一年,衣物還是黴,還是蛀,究其原因,莫不是因爲我們等不及“六月六”就提前“曬黴”了?

平心而論,弄堂裏的這道“曬黴”風景線還是很有看頭的——當日頭升起,就像衝鋒號響起,不少人家全體出動,搬出方凳和長條凳,有的甚至連行軍牀、鋼絲牀也扛出來了,紛紛到弄堂裏佔據一角有利地形。

有利地形自然就是太陽可以直曬的地方,那些平日受歡迎的樹蔭,這下卻被冷落了,首先它們讓“曬”打了折扣,其次是樹上有蟲子。有一次我在自家小花園裏曬幾本書,收書時見一條毛毛蟲在封面上扭動身子,肯定是從樹上跌落下來的。

凳子必須成雙,間隔開一定的距離,然後在上面擱一隻竹篾匾。這時,主婦們便把箱子裏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攤開在竹匾裏,最需要暴曬的放在上層。晾衣竹竿也是“曬黴”的幫手,把那些平時不太穿卻又屬於“貴重”的毛呢衣服穿進竹竿裏。彼時的衣架稀罕,一家子能拿出幾隻就算不錯了。

女孩子最喜歡看的是打開箱子的那一刻。在孩子的眼裏,這是杜十孃的百寶箱,讓人眼花繚亂,充滿了神祕色彩。

我家的一隻大樟木箱就讓我充滿了期待,“曬黴”那天,母親把鑰匙交到我手裏,打開它時一股樟腦香頓時瀰漫開來。樟木箱裏一半裝的是母親的十幾件旗袍,另一半則是父親的老式西裝、呢大衣以及一大把各種顏色的領帶。

我着迷於那些旗袍,它們中有毛皮夾裏的,有綢緞的,還有士林蘭布的,我憧憬着哪一天能穿上它們臭美。可惜,母親的苗條沒有遺傳給我,等到旗袍已是女人的日常穿着時,我卻嫌小套不進了。她的那些年代旗袍還得繼續壓箱底。至於父親的那一把領帶成了累贅,最後被紮成拖把,物盡其用了。

“曬黴”的日子,弄堂裏儼然是一場服裝博覽會,而其中的精彩,無疑是家家戶戶壓箱底的好貨。比如有人在三樓曬臺上曬出了貂皮大衣和白狐皮坎肩,鄰居們好生羨慕,“嘖嘖,到底是小開,這種皮貨值大價錢了!”我父親的一件“派克大衣”是斜插袋,連衣帽,算是當年的時尚款,立刻就有鄰居來找我媽“剝樣”。鄰居爺叔曬出一雙三節頭的全牛皮皮鞋。弄堂裏的男人路過,都忍不住拿起這雙“跳舞皮鞋”看了又看。有懂經的便告訴懵懵懂懂的人:“啥叫全牛皮?就是連鞋底都用三四層正宗好牛皮做成的,當中還鑲了一塊鋼板,走起路來有彈性的。”

今天,弄堂裏“曬黴”已很少見了,然而,每當身處溼答答、潮嘰嘰的黃梅天,我仍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陽光酷烈的“曬黴”往事,這道風景線是拂不去的記憶。(章慧敏)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