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恐懼症》,[美]卡門·瑪麗亞·馬查多著,葉佳怡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336頁,59.00元

這個短篇小說集中最常被人提及的是《爲丈夫縫的那一針》。看見這樣的標題,你想到的是溫馨的場面,在牀頭燈下爲丈夫縫個釦子什麼的。然而在故事裏,這不是妻子自己動手縫的一針,而是她在一個最敏感最難受的時候“聽”到的一針,是動機匪夷所思的一針,原始殘忍的一針,“都市傳說”中爲人們津津樂道的一針,雖然並沒有得到過實際的驗證。

這樣貌似真實且廣泛流傳的都市傳說在一個女人的性愛和婚姻生活中時不時改頭換面冒出頭來,就像小孩看見的土豆堆裏的手指,帶着卡門·馬查多的特色,包括不信鬼的女孩去墓地過夜被嚇死了,新娘把自己關在大箱子裏出不來最後變成一堆白骨,女孩在狼羣中長大,還有“一名永遠重複同樣行程,如同幽靈一樣想搭便車的旅人”等等。最重要的傳說是貫穿整個故事的線索,那條綠色緞帶,這是女主與生俱來纏繞在脖頸上,唯一不肯與丈夫分享的祕密。關鍵的刺痛人心的一刻漫不經心地出現,再也不曾提起,故事高潮的到來驚心動魄,戛然而止。

馬查多自己說這個短篇小說集像是“開向我怪異心靈的窗口”。很多人說她是2017年的安吉拉·卡特。她的故事真真假假,超自然的內容混雜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將她的作品歸類爲推想虛構小說,按照維基百科的定義,這類小說“包括科幻、恐怖、奇幻、架空歷史、烏托邦和反烏托邦、超級英雄,共通的特點是包含現實中不存在的情節,但故事本身仍追求邏輯合理性”。馬查多認爲生活本來就有點超自然,寫作只是把它推得更遠一點。作家從生活中尋找素材,而她認爲自己寫得最好的時候“是在現實中戳出洞來”。

馬查多喜歡性描寫,因爲別人寫得不夠好,尤其是男作家寫得不夠好。她認爲菲利普·羅斯可以大膽寫性,那麼大膽寫性的女人在哪裏?她不喜歡男性小說家的色情描寫,尤其是菲利普·羅斯的性描寫令她覺得很醜陋很粗魯(她並非不喜歡菲利普·羅斯)。她認爲性描寫要既有情感也有美感,她自己的描寫的確更有意境:“就在他擊破我時,我尖叫,我像在海中迷航一樣緊抓住他。他的身體緊扣住我的身體,……然後在血的裝點下完成一切,我的血。我因爲那樣的韻律、他確切表現出的渴求,以及最後清楚明瞭的釋放,而感到讚歎、興奮。……我聽見湖邊的聲響:那是潛鳥和蟋蟀,另外,還有像是斑鳩被抓住的慘叫。風從水面捎來涼意,讓我身體冷卻下來。”

這是《派對恐懼症》中不多的着重描寫異性戀情的一個故事,男女兩人關係中鮮有溫馨的時刻,但有很多火爆的性愛,有時熱烈到幾乎把屋頂叫喊下來,不管場合甚至巴不得到自家院子草地上操作讓鄰居觀看。其中也有一段同性描寫:無所事事的家庭主婦去上繪畫班,受到女模特身體的吸引。馬查多的性取向自我定義是“酷兒”(queer),這個詞過去僅指男同性戀,近年來涵蓋了除異性戀之外的所有其他性關係,例如男女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戀等。在《爲丈夫縫的那一針》中,女主在看見裸體女模特時產生了慾望,而馬查多自己的同性戀意識覺醒源於觀看《泰坦尼克號》中男主爲凱特·溫斯萊特畫素描的場景,尤其是她美好的乳房。那年她十一歲,母親帶她去看電影,母親只想到在男女主人公接吻時矇住她的眼睛,沒想到她會受到女性乳房的吸引。她曾經有過一些男朋友,遇見第一位女友時開始同性戀情,當她回家告訴父母自己是雙性戀時,父母頓時心裏發涼,然而後來還是爲她與女友舉辦了婚禮。

在馬查多筆下,女人從男人那裏得到更多性的滿足,卻從彼此得到關懷和溫情。她描寫女人之間的性愛,既坦率又抒情,而描寫男女之間,則只有坦率,鮮有抒情。這些故事與以往我們讀到的同性戀故事最大的不同在於其“若無其事”的筆調。在過去的年代,同性戀故事更側重描寫的是躲避旁人的“偷情”的愉悅,以及身爲同性戀者在社會中的困境,而現在同性愛情已經不再引起旁人側目,我們看到的是不再需要一致對外戒備的情形下的戀情。在這些故事中,她並沒有喊叫過不平等,沒有認爲蕾絲與衆不同,那只是女人們自己機緣湊巧的選擇,作家的關注轉向兩人關係本身,就如很多世紀以來,文學作品中描寫男女愛情或者婚姻關係一樣。彷彿女人彼此性情更接近,不會有異性之間常見的“瑣碎”相對“粗糙”的埋怨。當然這樣的戀情中也有背叛,兩人之間有細膩的情感依戀,也有突如其來的暴力,這可在故事《母親們》中窺見一斑:“我們還在一起的最後一晚,貝德把我摔到牆上,我真希望自己能記得原因。整件事的脈絡似乎很重要,前一刻她還是個有骨有肉有皮膚有光彩有笑聲的人,下一刻她就化身龍捲風,你能看到一片陰影像日食一樣開始覆蓋她的臉。我的頭撞裂了牆面灰泥,眼睛後方感覺都是閃光。”

《母親們》是一位被迫當母親的女子絮絮叨叨講述的日常,各種片段構成一段往事,嵌入當下的生活之中,重要的情節夾雜在瑣事之間,女子自己則處於吸毒和精神不正常的朦朧狀態。馬查多的作品大都沒有連貫的故事,但有不少懸念,時刻吸引讀者讀下去,人們想要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她的故事不詮釋不分析,只描寫“當下”在純粹內卷的“我”身心上的映照,以及“我”漫不經心觀察到的周圍的情景,沒有過多故事情節,只有虛實不分的記錄。這很可能與馬查多受過的學科訓練有關。她在大學攻讀新聞攝影,不評論,因爲鏡頭無法評論,只能記錄,但她的作品並非不觀察生活,我們也能讀到“芝麻油瓶子永遠揩拭不乾淨,總是油膩的”這樣逼真的細節。

馬查多在故事中製造的懸念很多是類似這樣的:女子抱着前女友扔給她的嬰兒長途搭便車旅行,並不告訴你此行的目的。她在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要求下車。你的心都抽緊了:像她這樣糊里糊塗也許還在吸毒的人,“不會把這孩子怎麼樣吧?”然而我們緊接着知道這附近有幢房子,是她和前女友的家,她會在這裏撫養孩子長大。然後她又不經意地讓你知道屋子門前臥着一條德國牧羊犬,餓得皮包骨頭,讓你好奇這條狗究竟餓了多久?爲何有人這樣對待生活,怎麼可以如此馬虎?她卻並不解釋,就是如此呈現事實,當然是虛幻和真實摻雜在一起,但也足以令人理解故事人物內心震盪激烈,無暇顧及任何其他。

這樣只敘述不評論的最突出的例子是《清單》,歷數曾經的性關係,讓人想到《四次婚禮一次葬禮》中女主凱麗自訴的浪漫史。然而此處故事敘述的“當下”背景卻是致命傳染病造成的一片荒涼,在今天疫情攻擊全球的大環境下讀來有特殊意義。

《派對恐懼症》英文版封面

與馬查多相比,納博科夫這樣的現代主義文學大師都顯得非常傳統了,她的故事裏沒有《洛麗塔》或者《愛達》那種執迷不悟的愛情,那種幾年幾十年的憧憬念想,只有當下,戀人只是當下最親近的人,愛情是兩個當下最親近的人在各種環境和背景下的互動,充滿現代關係的不確定性,令人不禁好奇,這究竟是邊緣人物的掙扎,還是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的主流?是小說家保持距離的刻意掩飾,還是壓根就沒有情感?

有評論者說,“馬查多似乎在通過她的作品告訴大家,世界造就了瘋女人,你能做的就是讓閣樓屬於你自己”。她筆下的女人相當“內卷”,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內心,而內心只反映現實卻並不參與。一個人是自己孤寂的荒漠,與外界的關係更多是抱有敵意。《派對恐懼症》這個短篇講述女子遭受強暴之後的恐懼,寫出了精神失常一般的失控和情緒混亂,以及身爲旁觀者的男朋友的絕望、無奈,直至最後失去耐心。女子因爲被強暴而疏離男友,想要改善這種情況的解決方案是去買了色情片錄像帶來看,這樣的解決方案令人感到十分難解:色情片的內容鮮少溫馨,怎可能消除女子對性愛的恐懼呢?女子深陷自己的劫難後遺症無法自拔,馬查多的敘述呈現了受到傷害的人如何難以再融入正常生活,個人創傷如何波及身邊親近的人。

這個故事集雖然由獨立的故事組成,但彼此之間有很多潛在的關聯,這種關聯又與作者本人的現實生活關聯。《派對恐懼症》這個短篇小說中的女子觀看錄像時不斷聽到各種畫外聲音,而《十惡不赦》則是作者自己在觀看電視連續劇《法律與秩序》時的內心獨白,是她對情節的詮釋,對劇情東拉西扯的評論以及自己代入角色的想法和感覺融入了劇情。馬查多跟很多自稱從來不讀別人作品的作家不同,她說自己大量閱讀小說,喜歡看電視,即使如此消遣,但同時作家的大腦依舊高速運轉,介入在看或讀的東西,她自己編造的故事與別人的故事對話,文本交織,與生活體驗一起融入作品。某次她連續三天高燒沒有出門,就待在家裏看電視。她發現電視劇是一個把痛苦當遊戲一樣觀看的世界,電視劇基於她曾經在報上讀到過的新聞事件,加以虛構情節,又混入其他此前存在的虛構情節。現在她自己再加入更多虛構情節,使其變成一種與電視連續劇共存的連續故事,有着共同的主題。電視劇作爲背景播放,跟她自己高燒的幻覺混在一起,這樣的場景又出現在她的故事《駐村者》中,可以說是她自己的真實生活內容侵入了虛構的故事,而她對這樣的寫作過程非常感興趣。

馬查多說她也曾經因體重而擔憂,主要是因爲找不到合適的服裝,因此身體超重不是自己的錯,而是世界的錯,是他們沒有爲各種身形的人提供多樣化服務。她從小喜歡看奧地利移民的祖母每天精心打扮,擺弄各種香水瓶和化妝用品。對她而言,美與時尚是一種魔力。她愛美,喜歡收集香水,喜歡化妝,身上有好幾處刺青,寫着很長的句子。她對服裝和時尚的熱愛表現在《真女人就該有身體》裏,故事中那些因感染某種傳染病而漸漸失去形體的女孩把自己融入服裝中,給服裝增添了生氣。儘管這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但也是情感描寫非常細膩優美的一篇。

馬查多最新的作品是自傳體小說《夢幻之屋》,回憶與前女友的共同生活,涉及家暴,使人好奇馬查多個子高大,家暴恐怕不那麼容易。當然,作者解釋說她遭受的並非身體上的家暴,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折磨,屬於冷暴力,造成“肉體的渴望和精神的飢餓”。其實這部作品主要的特徵並非家暴,而是敘述體裁的創新。她用不同的體裁從各個方面回憶和敘述往事,並在寫作過程中做了大量研究,探討爲何“女同性戀家暴”這樣的主題在過去很少爲人提及。其實這並不難解釋,畢竟同性戀關係構成一個“正常”家庭也只是最近的事情,同性婚姻中的“家暴”要成爲敘事主題還有待時日。而此處她所謂的“家暴”多多少少只是吸引人眼球的標題黨或者敘述框架,這部作品主要還是展示她在不同文學樣式之間穿梭,寫作實驗性傳記小說的能力。

馬查多是女權主義者,她曾經抱怨說爲何宴會後總是女人去洗碗男人去抽菸?在談到Me-Too運動時,她想象男女交換身體,“如果真的一切平等的話,那男人也應該體驗一下女性體驗過的一切”。這個想法相當不錯,但是,談到兩性接觸中的男女平等,總體而言,男人並不在乎看到女人露出乳房和身體,一般也不會被嚇到,也許常常求之不得。而女人則會因爲男人的裸露而感到被冒犯,這種“冒犯”感受恐怕恰好也是Me-Too的一個主要內容,因此讓男人體驗女性的經歷作爲一種交換,恐怕很難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讀小說是瞭解外部世界的一種方式,讀馬查多的小說,我們可以遙知美國人的生活已經抵達了文明的哪個段位。她出版《夢幻之屋》之前,曾經先在臉書上寫了一長段文字談到她前女友對她的虐待,宣佈兩人關係之中的“家暴”是她下一本書的主題,稱前女友是巫婆。這令人好奇爲何現在文學作品可以如此直截了當地涉及真實的個人。尤記得在大衛·普朗特的《成爲倫敦人》的年代,小說裏面隱約談到真人真事都會遭到同行非議,因爲“即使衆人不知道,圈內人還是知道”。而現在作家們居然可以將真人真事廣而告之了麼?文明進程太快,或許我們這些局外人要多讀文學作品才能跟上時代的發展步伐。

卡門·馬查多

卡門·馬查多是古巴移民後裔,因此有卡門這麼一個響亮的西班牙名字。她屬於拉丁裔少數民族,又是“酷兒”,身份認同在美國當下的政治文化語境中佔有優勢。她2008年大學畢業,後來獲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創意寫作碩士學位。文科專業人士就業前景不佳,她曾在商場打工,想在星巴克找份工作都遭到拒絕。她雖然多次在《格蘭塔》和其他衆多文學刊物上發表短篇小說,受到廣泛關注,《爲丈夫縫的那一針》曾獲提名雪莉·傑克遜和星雲獎,但要向出版社賣出一本故事集並非易事。《派對恐懼症》起初遭到三十多家出版社拒絕,最後才由獨立出版社Graywolf出版。這部短篇小說集2017年出版,入圍當年全國圖書獎。卡門·馬查多2019年獲古根海姆獎,這對於一位小說家來說,是相當大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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