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當奧運冠軍走下領獎臺,站在湯輝的鏡頭前

時間退回到2000年,40歲的湯輝拍攝了人生中第一個奧運冠軍--伏明霞,自此他初步告別了靜物攝影,從極靜跨到極動。如往常一樣,這一次,他又觸碰到了這個細分領域的天花板。

湯輝|著名攝影家、藝術家、中國攝影金像獎獲得者、哈蘇大師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這句話也是湯輝的價值觀。每名運動員在他眼裏都是一本厚厚的書,拍攝他們就像翻閱一本本自傳,能看出他們面對榮辱的狀態和之後所呈現出來的成長。

湯輝第一次拍攝馬龍是在2007年,雖然還不是絕對主力隊員,但已經開始嶄露鋒芒。在湯輝的印象裏,馬龍訓練十分刻苦,天不亮就隨隊在山裏跑步。這14年間,兩人合作過六七次,因爲湯輝想要標新立異的熱情,每次拍攝對雙方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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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國乒選手,湯輝幾乎都拍攝過,也看過他們更接近平常生活的那一面,"乒乓球隊內氣氛很舒服,在嚴肅訓練的間隙,大家一有時間就開開玩笑。劉國樑訓話也很有特點,說話毫不客氣,軍人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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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老炮兒也有爲難的時候,如何讓不外露的姚明呈現不一樣的表情成了湯輝的難題。儘管姚明有可能是中國被拍攝次數最多的遠動員,但他面對鏡頭時依舊很羞澀,"是很典型的內斂型東方男性。"湯輝想盡辦法博君一笑,抓拍一些意想不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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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動作永遠是帶肌肉記憶的,拍攝這樣的運動員,重要的就是對角度的選擇。爲了捕捉到最好的鏡頭,有時湯輝會親自給林丹喂球,這也讓他感受到了專業運動員和業餘愛好者的差距,"林丹打過來的球,因爲球速太快,聲音大到想不到,手根本沒來得及伸過去球就已經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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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項運動都有不同的美,想要拍出來,除了要有超高的攝影技巧,還需要對每項運動有足夠的瞭解。每次拍攝背後的工作量可想而知。"運動員的形體跟他所練習的運動類型有很大關係,比如說蝶泳的運動員就不會有那麼強的肌肉,而拳擊則相反。"這些知識讓湯輝在拍攝過程中,快速地幫助運動員找到最"美"的狀態和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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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輝喜歡創造不同,這些龐清佟健的照片拋棄了花樣滑冰的全部特徵,只將花滑裏面藝術的部分放大。體育的意義是超越體育,在對美的表達上,和藝術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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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富的非概念性人生與命運

"新照片"由此誕生

2011年,李寧向湯輝團隊開放他們簽約的五支金牌隊伍,讓他們去拍攝運動員們備戰奧運時期的封閉訓練,這是體育記者都沒有的機會,但挑戰也很大。因爲不能影響運動員的正常訓練,他們只能在暗暗的訓練場自然光線下遠距離拍攝,儘管準備了很多攝影師去抓拍,還是非常有可能落下精彩的動作。

當時湯輝團隊的設備是5D2,增感到很高的時候噪點很大,但好處是出來的視角和內容是非常不一樣,可以很真實地展現運動員訓練的樣子。斷斷續續拍了半年的時間,湯輝覺得這些照片是非常有社會價值的,"除了配合奧運宣傳,我們也要從人的角度去感受運動員和運動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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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告訴大衆的是,奧運冠軍作爲一個個體,爲國爭光拿到金牌的背後他們到底要付出什麼?十歲左右年齡的小女孩們每天在高壓的環境中訓練。"她們要承受的不光是心理壓力,還有在形體上受到的壓力,我好幾次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非常非常艱苦,有時候我都不好意思按下快門,按下快門也不好意思把它們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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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感動,讓湯輝決定做《中國臉》項目,讓更多人有機會換一個視角去認真地看這些運動員,無論他們是爲國爭光,還是追求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們的發奮和進取,還有他們的苦難,需要被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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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輝開始帶着他的團隊自費做《中國臉》展覽,從場地租借、策展人邀請,到一個插線板都是他們自己掏錢。"我個人覺得這個不是藝術展,應該定義爲公益展。"湯輝帶領着團隊投入非常大的精力,很長時間不能睡覺是家常便飯,被運動員的精神激勵着,他們就是要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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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可能比活動的影像更便於記憶,它們是一種切得整整齊齊的時間,而不是一種流動的狀態。每一張靜止的照片都是一個重要時刻,這重要時刻被變成一個二維有邊界的薄薄空間,可以反覆觀看。照片不能解釋任何事物,卻不倦地邀請你去推論、猜測和幻想。

在拍攝這些運動員的同時,湯輝也在尋找體育與人之間的關係。

攝影只是他的局部真實

1960年,湯輝出生於北京的一個軍人家庭,和同齡的攝影師相比,他相對晚熟,也有着一段更跌宕的人生經歷。剛滿16歲的他便選擇了當兵,十年的軍旅生活,湯輝喫了很多苦,每天都要帶幾十斤的裝備跑萬米、繩子套在腳上爬上接近十米的大樹、兩個小士兵挑着二三百斤的大條石,肩膀腫得都到耳朵下面了。"天很熱,汗水溼透了我們的衣角,就像穿了盔甲,汗鹼,一層一層。"這也是爲什麼他能和運動員共情的原因。

前三年在野戰軍,他趕上了對越自衛反擊戰,拿了三等功,很"幸運"地活着回來了,但死亡卻突如其來地暴露在他的面前,這讓他和他的戰友們潛移默化地發生了改變。"對待生活特別隨性,想喫就喫,想喝就喝,不在意生命的長度。"直到現在,他還保持着這種"年輕"的生活方式,熱愛跟朋友喝酒喫火鍋侃大山。在相對年輕的年紀,就看過那麼多生死,造就了湯輝的強心臟,讓他在今後的挫折和迷茫中,堅強地走自己堅持的路。

接觸到攝影是偶然的,這個故事湯輝曾向多家媒體講述過。就在戰爭將要結束的時候,一位戰友找來一臺135相機,這讓湯輝和其他戰友興奮極了,從來沒見過這個。大家聚在一起拍了很多合影,當然也包括一些現在人想象不到的很殘忍的戰爭場面。後來,因爲膠捲脫軸,士兵們不懂便想打開看看,一打開就全部曝光了,所有的合影也都曝光了。這段在前線的經歷就只能保存在湯輝的回憶裏,是他心中的一個遺憾。

再後來,他遠離了戰爭,到解放軍藝術學院和總政歌舞團繼續服兵役當司機,經常開車去看《黃河大合唱》排練,一個人坐在下面當觀衆,有滋有味。也就是這段時間,他和一些戰友開始業餘玩攝影,也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臺相機--海鷗205,是他父親送的。

那個年代特殊的歷史形狀,讓湯輝和同齡人一樣都保持着一顆單純的心,加上部隊生活的閉塞,當湯輝復員時,中國巨大的變化讓他變得戰戰兢兢。幸而,他遇到了改變他人生的攝影導師--解逢,將他推薦到外貿輕工,成爲一名職業攝影師,那一年是1987年。

逆流的少數派

之後"下海"在社會上漂了四年,實在是活不下去了。36歲的湯輝拉着自己的老師開了公司,正式步入廣告攝影賽道。一進去,壓力就不小,對手全是非常成熟的國外攝影師,他用了好幾年時間走到了他們的前面。他淡淡地說是因爲運氣。

20年目不斜視的專注在廣告攝影領域中耕耘,想盡辦法去創造更多的可能性和輝煌,湯輝也確實做到了。創立公司的前十年,湯輝的公司是圈內最著名的靜物攝影公司,因爲對金屬產品拍照的把控能力,湯輝團隊樹立起了一個階段性的專家地位。拍產品找湯輝,這是業內自然形成的現象,團隊壟斷了16個手機品牌的拍攝,摩托羅拉、諾基亞,還擴展到同類型的家電等。但是他不滿足。"那個時候是從經營的角度,要創造自己的強項,但到後來,我們拍靜物拍的只想吐,都拍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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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進入人物攝影的領域,閱人的本領爲他的攝影找到了獨特的語言。獨特是吸引人的。馮小剛電影《芳華》的海報邀請湯輝拍攝,原本他是忐忑的,因爲沒有接觸過海報拍攝,而且與廣告攝影差距也很大,用光的技巧上、看問題的方式上都不一樣。但讀完劇本,他義無反顧的同意了,因爲那就是他那個年代的故事。拍攝過程即挑戰又享受,他和馮小剛從內心都非常希望讓更多的年輕人去了解那個年代的戰爭和那個年代的他們。

後來他又拍攝了數不清的名人,每次都能挖掘出主人公不同的那一面,又保留着湯輝的個性,他管這叫"在突破中尋找共性"。吳宇森,大衆眼中的暴力美學導演,但湯輝看他卻是一個指揮家,這可能就是他作爲一個攝影師獨特的敏銳與嗅覺。

但他還是不滿足,他不要跟着環境走,要逆流而上。"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不希望落在社會的後面,這是從自我的人生價值方面去思考的。"

停下來,把慣性抽離身體

在傳統攝影領域,湯輝把所有能拿到的榮譽都拿完了。在做到了之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閉塞,養家餬口這個事永遠是完不成的,他被圈在裏面原地打轉。他想突破,但就像剛從軍隊轉業出來那時一樣,他不知道該去哪兒。

2016年,"藝術航海"項目邀請了他,這個活動是由上個世紀很著名、很有代表性的藝術家博伊斯發起,核心是創造一種高強度、沉浸式的體驗,感受人與自然以及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再去踐行"人人都是藝術家"和"社會肌體可以雕塑"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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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天的時間裏,他和一些企業家、藝術家跑到蘇格蘭的海上乘坐一艘百年的帆船,生活條件出乎意料的艱苦,遇上風浪,船體傾斜45度,湯輝吐得最厲害。他像被迫隨波逐流的船隻,忍着痛苦去思考怎麼乘風破浪,在這樣無情的自然裏面去體會人類的渺小、去學會享受孤獨。

航行中,他用手機拍攝了船上11個人的照片,回來後又邀請了11個公衆人物共同參與,在照片中每個人的頭上都紮了一枚中國的鍼灸,將中國傳統醫學和影像結合在一起。《覺》有兩個層面的思考:一個是"自覺",一個是"覺他"。在今日美術館參展後,又被邀請到2017年威尼斯雙年展《形式》平行展參展。這組照片讓讀者從中獲得了私人經歷般的體驗,可卻又不僅僅侷限於此,明星、企業家的臉上,是在這個時代下,一代人對殘酷的現實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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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進入了藝術圈。

他把自己當作一個作品去雕琢,放棄發展如日中天的公司,保持低慾望,急迫地啃噬過去缺失的知識,瞭解當代藝術的各種方向。"我比較關注我自己的創作方向,我理解這個社會的角度,閱人無數,看見自己。"湯輝不會受一些固有的東西影響和束縛,更願意注重個體意識的培養,有時可能會受一種思潮的影響,但很快又會跳出來。

如果要說唯一影響湯輝很深的人,那就是約瑟夫·博伊斯了。這位雕塑家、幻想家,是後現代藝術的歐洲美術世界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擁有極具傳奇色彩的藝術人生。"博伊斯認爲社會肌體是可以被雕塑的,他的很多作品是基於對社會的思考,打破了傳統藝術界對雕塑的看法。"

在廣告攝影師階段,注重的是準確輸出,關掉公司後湯輝的作品變得非常純粹,跟以往完全不同,"更偏自我,更偏一種對世界的探尋,對人性的包容。"不做職業藝術家,不賣作品是他當下的選擇,他希望做得純粹。他又在探索別人看不到的路。

2019年,在疫情還沒有發生之前,湯輝就先見性地在微博等網上平臺舉辦《觀》藝術展,聯合《芭莎藝術》與衆多明星一起向公衆發出邀約,搭建了一個可以表達個人價值觀和世界觀的平臺,上千名粉絲參與投稿。"作者只存在於創作前期和創作中,當創作完成,作品出現在公衆視野的那一刻,'作者就死了'。所以當面對作品,我和大家一樣都是觀衆,我們一起思考......"通過這組作品,湯輝用聽得懂的語言和形式與大衆互動,讓人們在嘈雜的世界裏面去聆聽真實的內心聲音,找尋自然純粹的內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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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接觸當代藝術偏晚,但結合豐富的實戰經驗讓湯輝快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念。他認爲當代性就應該具有一定的未來性,去突破圈層、突破觀看人羣、突破藝術形式,顛覆所有固有的東西。"不管在哪個行業,推陳出新都是永遠不變的主題,這是人類文化構成中永遠不會變的,再過100年,我相信我們的下一代的下一代還在聊同樣的問題。"在交談中,他總是這樣看似輕鬆地還原到事件本身,就像他的攝影作品,簡單獨特卻意味深長。

在對生命和藝術的探索上,湯輝最近又走上了逆向的道路。他跟好朋友共同發起了《七彩蛋》兒童藝術教育的公益活動,關注智慧剛剛啓蒙的小朋友們,讓孩子和他們的家長打破固有的意識形態,啓發他們的自我意識,幫助他們"破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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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結束後,我們會發現湯輝早已經不是可以簡單用照片好壞來評價的攝影師,他像哲學家一樣從個體意識發展出發,思考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他只是利用影像這種介質,創造一個藝術"裝置"或藝術"事件",用更易懂的"行爲藝術"去影響更廣泛的大衆。接下來,湯輝還是會繼續觀看人類。

"我什麼都能看透,只有人看不透。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他會形成一個羣體、一種學術、一種觀念,甚至形成一種意識形態。"他的作品將以不受制於時間和空間的狀態堅定推進,彷彿植物生長,連綿不絕。

湯輝|著名攝影家、藝術家、中國攝影金像獎獲得者、哈蘇大師

中國攝影家協會理事、中攝協商業攝影專業委員會委員、《芭莎藝術》視覺顧問、雅昌藝術網、雅昌影像藝術顧問、微博攝影頻道藝術顧問。

第57屆威尼斯雙年展《形式》平行展參展藝術家;安仁雙年展《當場》特邀展參展藝術家;今日美術館《須有作爲》航海藝術展參展藝術家;祕魯利馬《Fugaz國際攝影節》參展藝術家。

《中國臉》公益影像傳播項目的發起人、總策劃人,在鳥巢、中華世界壇、米蘭國際體育電影節、尤倫斯藝術中心、地鐵、網絡等場所,舉辦湯輝《中國臉》奧運公益影像展。

湯輝+《芭莎藝術》+數十位明星,在網絡平臺上向社會發出"用心看世界"的呼籲。《觀》線上系列藝術展邀請公衆參與其中,6期展覽162張閉目的面孔,超過100張面孔是社會各界的普通人,50張面孔來自於網友的投稿。形成6000萬+的閱讀量,超過1000位公衆投稿參與。

作者|張碧雪

編輯|劉冰冰

來源|巨浪視線

責編 | 劉思言 siyanliu @caijing.com.cn本文爲《財經》雜誌原創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或建立鏡像。如需轉載,請添加微信:caijing199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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