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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傅小波 編輯/秦言

來源:懂懂筆記

“我像個在拍小電影的呆子,還感覺自己像個寵物”——這是王樹知道父母用攝像頭“監控”他之後的第一感受。

王樹清楚記得,7月初在家裏第一次看到攝像頭那一刻:他恰好在書架上翻找資料,不小心碰落的本子散落一地,像是對他的嘲諷。

“有必要麼?”在此之前,王樹只在補習班的老師家裏見到過類似的“設備”——那是爲寵物貓準備的。

“補習班的老師家裏養了7只貓,他爲它們準備了三個攝像頭,放在客廳的高處、架在房間裏和廚房邊。有一次上課休息的時候,他還給我演示了一下,用手機看看這些貓的生活狀態,鏡頭裏的寵物姿態各異,那時候我還覺得挺好玩兒的。但當自己變成了攝像頭裏的主角時,真的像是個在拍小電影的呆子,還感覺像個寵物。”

站在書架隔板中隱藏的攝像頭前,他露出苦澀的微笑,一動不動。因爲牆上的白熾燈,王樹的眼鏡鏡片泛着白光。

被攝像頭“保護”的孩子

李琳下班前,收到了丈夫發來的消息——是家裏的一段視頻截選。11歲的兒子聰聰坐在書桌前,左手拿着一支鉛筆,在習題冊上描着什麼,右手手肘架在邊上,眼睛不斷瞥向右下角,李琳放大了視頻影像細節,纔看清兒子用手肘壓住了一本《犬小五》。

想要發火的衝動瞬間襲來,她強忍着喘了幾口粗氣,回了丈夫一句,“回家再說”。

攝像頭是暑假前“闖入”這個家庭的,夫妻倆的目的是爲了“保護”孩子獨自在家時的安全,當然也是爲了確保孩子在家裏能按時完成作業。李琳和丈夫都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早年兩人花費很多心血安家上海之後,便將希望寄託在了兒子身上。從幼兒園開始,各類培訓就從未缺席,一年級的時候孩子就能默寫諸如“Exquisite”這樣的單詞。

今年6月底,李琳陸續被幾個培訓機構告知——原本定好的暑期課程取消,僅存的乒乓球、鋼琴和聲樂因爲都是“私教”,暫時沒收到什麼消息。

攝像頭是李琳提出購買的——“這是在家長羣裏學來的辦法,我們這些媽媽們都在羣裏說,既然培訓班不開了,那孩子暑假的時間怎麼安排?家長要工作,不可能天天陪着孩子,本地人還好說,但我們夫妻倆的父母都在外地,現在這個疫情節點也不敢讓老人跑過來,孩子又不能送到老人身邊。他一個人在家,有個監控看着也能放心點兒。”

於是第一個黑色白相間的小圓點就這麼被粘在了聰聰的屋內,側對着書桌。

聰聰最初一看就知道這個“設備”是什麼——“監視用的吧”,當11歲的孩子懵懵懂懂說出監視這個詞的時候,李琳是有些喫驚的。兵來將擋,各有對策。孩子的心態顯然沒有李琳想的如此簡單,聰聰會側過身體,故意背對着攝像頭,還會掐準父母上班的時間,跑到客廳裏、臥室裏去幹自己心儀的事情。

很快,第二個攝像頭闖入了客廳,一個可旋轉的立式攝像頭。一開始放在電視機前,電視機開機後攝像頭的信號偶爾會被幹擾,聰聰敏銳覺察到了這一“技術特性”。

“我試過把書蓋在攝像頭上、拿掉內存卡、拔網線,各種方法都試過。我並沒有做什麼,就是討厭這樣的感覺,我媽有時候可能看到我在看電視,還會打電話來讓我關掉電視機去房間裏做作業。我的電話是個手錶,會自動接聽的那種。”面對父母,聰聰時常會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像是找回了一種生疏了許久的技藝。

李琳是知道這些問題的,“孩子也沒做什麼”,大部分時間只要孩子不過分她也不會制止,“我們也沒辦法,現在競爭這麼激烈,孩子學習一落後什麼事情都會耽誤。”

但是那天李琳的丈夫沒忍住,到家後沒顧上喫飯就帶着怒氣問道,“你下午好好做作業了沒?你自己好好看看,都在上面了,把那本書給我丟掉。”

看着父親和被丟在地上的《犬小五》,11歲的聰聰慢慢地撿起來,沒掉眼淚——“感覺自己像在監獄裏一樣”,可是聰聰也沒有其他反駁的方式。

李琳一面要求丈夫不要監管太多,一面又要跟兒子解釋,“媽媽主要是安全考慮,其他小朋友家裏也有裝,不會干涉你做其他事。”李琳在這次“事件”之後的幾個週末,都在攝像頭底下跟兒子喫零食、聊天,她相信聰聰的戒備心會漸漸放下來。

和父母鬥智鬥勇的娃兒

互聯網和新技術發展之後,用作安防的監控給生活帶來了便利,但也引發新的問題,打破了人們原本習慣了的秩序。

15歲的李明濤剛結束中考,考進了上海本地的市重點,心裏也算是鬆了口氣。不過,幾天前發現家裏的攝像頭一直在開着之後,李明濤決定和父親心平氣和地好好聊一聊。他準備了很多素材,從隱私、技術、人格、甚至是信息安全,洋洋灑灑講了半個小時,不過一切像是對牛彈琴,父親沒有吭聲,沒有反駁和接受。

攝像頭原本是爲了奶奶才安裝的。去年年中老人家生病,爲了方便照顧接到了家裏,李明濤的父母平時工作忙,怕有什麼緊急情況就在家裏裝了一個攝像頭,帶通話功能和報警的。

“那時候我沒感覺有什麼彆扭,而且奶奶回老家之後爸媽答應我會關掉的,畢竟沒什麼用了。結果他們只是把攝像頭換了個地方,放到了我的房間裏,關鍵是我成績也不差,又不用他們操心,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化學,會在家裏做一些實驗,也不會怎麼樣,他們何必呢?”李明濤說起這些的時候一臉無奈。

其實這類變相的“監控”並不是新近的產物,早在疫情前就已各種方式走進了孩子們的生活。近些年家用攝像頭的技術與品類繁多,上百個品牌的售價集中於100至500元人民幣——對話、360度轉動、夜視、AI識別人形等功能更不斷迭代。

與此同時,功能與銷量數字的大幅增長,有關家用攝像頭的新聞也豐富了起來:熊孩子對着攝像頭豎中指、初中生砸掉家中攝像頭、母親與女兒因攝像頭髮生爭執、班主任要求家裏裝攝像頭監控孩子上網課等等不一而足。

在這些變化中,更多的是孩子們創造出的對抗與躲避辦法。

陳子揚雖然只有14歲,但對於網絡技術的瞭解使得他在和攝像頭的鬥智鬥勇中佔據上風。

“好好說肯定是說不過父母的,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家裏的兩個攝像頭都是走Wifi的,我就在TP-Link上做手腳,我先試着改密碼,但是家裏設備就連不上了。後來就把攝像頭加進了TP後臺的黑名單,他們以爲壞了,最後我用了限速功能,20Kb/S,一通操作後雲端的在線監控就不行了,要不卡頓、要不就是信號收不到”。 

除了技術手段,陳子揚還有自己的表演心得。他掌握了父母的回家時間、午休時間、還有攝像頭的輻射範圍。

字典裏挖洞是陳子揚從26歲的表哥那裏學來,有時候他會用這招。右手拿着筆,身體前面放着本厚厚的英文字典,字典裏是一隻橫屏放着視頻的手機,音量切到剛好不會被收進監控裏。然後,他的筆在習題冊上停留,偶爾抓耳撓腮的轉過頭對着攝像頭“表演”他正被一道題難住。

這樣的“小聰明”直到現在還沒被父母發現,陳子揚想着,暑假過了之後應該就好了,“我開學了總沒必要這樣幹吧,實在不行,那我就在他們房間裏也裝一個,以牙還牙。”

相比陳子揚的“機靈”,12歲的思羽就沒這麼“幸運”了,她最開始是不知情的,家裏養貓,她一直覺得攝像頭只是爲貓準備的。直到全家出遊的五一假期,她發現媽媽的手機裏存着自己房間內的錄像,這才明白自己被“一窩端”了。

生氣、爭吵,小女孩的“脾氣”在父母的權威面前顯得毫無底氣。回來後,思羽跟舅舅說,“媽媽這樣我不喜歡,我不想回家了,那裏沒有給我的自由的地方。”

思羽的舅舅心疼孩子,也跟她父母聊過,但思羽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生活有什麼變化。她能做的就是在想玩的時候,拿一張白紙擋在攝像頭前,把iPad塞進衣服裏,然後哧溜一聲跑進廁所,休息半小時。

這時候,攝像頭裏能看到一個白影晃過去和掉落的A4紙。

王樹的攝像頭嵌在房間的書架上,方向對着王樹的電腦桌,藏的很好。王樹發現後,對着鏡頭看了一會兒,拉掉了攝像頭的連接線,存儲卡被封死了,他轉而把機器丟在地下,踩了幾腳後扔進了馬桶。

父親先後發現攝像頭消失和馬桶被堵住後,直接暴怒的質問王樹。但王樹情緒激烈,還說要離家出走,邊上的母親也認爲安攝像頭有些過分,一邊打着圓場一邊抹稀泥,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當晚,王樹的父親在家長羣裏坦言,“可憐天下父母心,怎麼孩子就不理解呢?”有相熟的家長勸他,然後推薦了一個新產品——“公仔攝像頭”,長的可愛些,放在家裏不太容易被孩子發現。

成功的案例也是有的,初中生瀟瑜家裏裝攝像頭沒多久之後就對媽媽表示:“你們開攝像我是知道的。每次打開監控時,設備會有燈光閃爍。”瀟瑜很快學會了與攝像頭和諧相處,學習累了之後就去客廳沙發上看會兒電視。

“看就看吧,我也沒做什麼不該做的。”瀟瑜說道。

消失的教培用監控代替?

隨着今年教育培訓行業的嚴厲整頓,雞娃、牛蛙們儘管暫時偃旗息鼓,但卻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如何保證孩子在家裏的學習效率?

可攝像頭下的監控真的能完成這樣的任務麼?答案顯而易見。

2017年就有直播平臺提供部分學校學生上課的實時畫面,上至高中,下到小學,甚至是幼兒園都在監控範圍之內,甚至註明了具體的學校班級。直播間的聊天室,就是家長和學校老師對學生表現的共同考察區。

2019年因爲AI技術的蓬勃發展,家長監控孩子的手段也越來越科技化。人臉識別被搬到了課堂上,依靠人臉識別技術:上課時學生回答了多少個問題、是否犯困、想心事兒等等都會被攝像頭記錄發送給家長。換言之,不管孩子在幹什麼都逃不過監控。

社交媒體“知乎”上有一個公開的問題——父母對你傷害最大的一件事是什麼?帖子裏很多網友寫了自己的經歷:“母親把小豬存錢罐的黑色眼珠摳了下來,換上攝像頭。”

這些都是父母向子女隱私邊界的試探。但同時,看到在鏡頭裏的孩子,似乎又變成了父母的附屬品。

《光明日報》在曾發文“無孔不入的愛也是傷害”,文中提及:現在裝攝像頭監控孩子的父母,可能也有過被翻看日記、窺探隱私的童年經歷,但成爲父母后卻仍用“爲你好”的旗號,監視起了孩子。

李琳和同事聊過這個問題,但也沒想到更好的辦法——“我也希望他開心長大,每個年級學到每個年級該學的知識。小學生嘛,該玩玩兒,成績過的去就好。可實際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情況,成績不往前,就意味只會後退。你指望孩子自己主動學習也不可能,只有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監督他了。”

一個小小攝像頭,可能切斷親子信任的紐帶,也可以傳遞愛與牽掛。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些推動人類進步的新技術新產品,可以更合理地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那是我們共同期待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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