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吳萬偉 校/ 觀察者網 傅洛拉]

無論蘇聯在興都庫什山脈的偏遠山區創立親共產黨政權的嘗試，還是西方通過武力創立“自由民主”政權的努力，如今，它們都以災難而宣告終結。

我一直喜歡阿富汗，也熱愛當地民衆的親切友好和熱情好客。在阿富汗，我感受到的不是極端主義者的偏執，而是非常驕傲、真誠和誠實的人民，他們在國家惡劣的自然條件下辛苦謀生。我懷念那裏白雪皚皚的高山、青翠幽深的峽谷、巧奪天工的灌溉系統、清涼的早晨，還有準備早茶時空氣中夾雜着的、燃燒木材後的裊裊炊煙。

阿富汗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我們西方人對當地民衆做了什麼呢？我們或許出於好意，但最終卻讓阿富汗慘遭蹂躪。現在，西方人聽任那裏路邊散落七零八落、血肉模糊的屍體，或許會往阿富汗人的口袋裏塞進去數百美元來緩解心中的愧疚，然後回到家裏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2021年4月14日的記者招待會上，北約祕書長斯托爾滕貝格（Stoltenberg）以一種似乎取得巨大成就的口吻，得意洋洋地宣稱：”在撤離阿富汗問題上，我們團結一致”——這種宣佈失敗的方式是多麼奇怪啊。

僅僅在3年之前，斯托爾滕貝格還宣稱，北約是歷史上最成功的軍事同盟，如今卻遭到像塔利班這樣裝備低劣、資金不足的小規模地方組織的羞辱和痛打——這些留着長鬍子的人的想法與北約宣稱的戰爭目標完全相反。這是事件幾乎難以置信的徹底反轉。

雖然西方政客、智庫和主流媒體或許竭力在輕描淡寫，但北約的失敗決不是小事。爲了在阿富汗打仗，我們西方人在北約司令部下面集結了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多國盟軍隊伍。這個同盟一度曾包括54個國家，雖然有些國家只是象徵性地做貢獻，但這些國家加起來控制了全世界軍事預算的60%以上，擁有技術上最先進和軍力最強大的武裝力量。幾乎整個西方世界都陷入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阿富汗的泥沼，慘遭失敗。其帶來的後果必然遠遠超過阿富汗的邊界。

目擊者拍到的美軍“支奴幹”直升機飛臨美國使館圖，美聯社已經援引該圖

這次失敗應該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當時，西方相信自己作爲善良力量統治世界是神聖使命，這給了他們權力，在必要時甚至不惜使用武力將西方政治制度強加在其他國家身上。

這場失敗應該迫使我們從根本上重新思考，西方應該如何看待自己在世界上的角色，我們如何與擁有不同政治制度的國家相處，以及在已經不佔支配地位的變化着的世界上，我們如何保護自由民主原則。現在最大的錯誤就是，對我們本該從阿富汗潰敗中吸取的教訓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其實，美國/北約在打了20年仗之後從阿富汗撤軍，就是表明軍事失敗的信號。其戰爭目標一個都沒有實現。正好相反，北約留給阿富汗一個爛攤子，處於新一波的無政府狀態和暴力肆虐的邊緣。我們曾經向阿富汗人承諾天堂，結果痛苦即便沒有進一步強化，至少仍然在持續。

在戰爭的高峯時期，北約能夠依靠20萬外國軍隊和外國軍事承包商完全控制阿富汗領空，指揮最現代化軍隊，動用當今存在的所有硬件和軟件。它還得到大約35萬阿富汗安全部隊和沒有透露具體數目的地方親政府民兵組織的支持。這些組織都得到北約及其盟友充足的軍事裝備、訓練和經濟支持。雖然沒有官方統計數字，但北約及其盟友在過去20年裏可能花費了4萬億到4.5萬億美元，而這是整個非洲大陸年國民生產總值的兩倍之多。

而塔利班的士兵只有不足六萬人，只能依靠從阿富汗軍中腐敗分子手裏購買的最簡陋的軍事裝備，如果考慮到這一事實，北約的失敗就更令人覺得酸楚。他們實際上沒有得到任何外國的支持，從貧困的巴基斯坦獲得的微弱支持根本無法與政府從北約國家和盟友中獲得的龐大支持相提並論。雖然有壓倒性的軍事優勢，北約爲什麼仍然輸掉了這場戰爭呢？這個問題在未來很多年將會一直縈繞在西方人的頭腦中。

比軍事失敗更糟糕的是，西方喪失了阿富汗人，以及更廣大地區的民衆的信任。我們沒有辦法兌現曾經做出的承諾，北約曾經聲稱是前來將阿富汗從塔利班手裏解放出來的，但是，經過20年的戰爭之後，我們仍然將阿富汗留給了同一羣人。這是對所有站在西方一邊的阿富汗人的背叛，他們原本希望藉此改造國家。

拜登總統推遲四個月從阿富汗撤出美國軍隊，看似與我們沒有相關性，但其實破壞了美國簽署且得到聯合國安理會批准的和平協議，也是美國內部分歧的標誌。

拜登最初是要把撤軍與阿富汗的和平議程掛鉤的，但現在，他只是讓人們注意到，局勢對美國來說已是變得多麼令人絕望。特朗普還能宣稱，自己與塔利班簽署所謂的和平協定可能提供某種保證，使得像基地組織（al-Qaida）或伊斯蘭國家（IS）等激進勢力不會在阿富汗獲得立足之地，但拜登現在卻已經失信於阿富汗人，伴隨着這種信任的喪失，他們也不會相信美國對那兒的未來發展所做的承諾。

在這場災難中，歐盟的表現更差。歐盟外交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Borrell）在特朗普-塔利班協定簽署後發表的承諾中說，歐盟決不會離開和拋棄阿富汗。更近一些的聲明是德國政府做出承諾，其軍隊將持續留在阿富汗直到達成和平協議，但所有這些承諾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歐盟軍隊已經在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撤出阿富汗，這已經證明了其地緣政治上的虛弱地位。

這將是一代人之內，全球超級大國第二次在阿富汗不得不被迫撤軍，慘遭羞辱性的失敗。在蘇聯沒有能將其政治體制強加在阿富汗僅僅12年之後，我們繼續犯下同樣的錯誤，將軍隊開進阿富汗，試圖將其改造成爲自由民主國家。

由於形勢急轉直下，拜登不得不反過來增兵，以保衛機場，圖爲在喀布爾國際機場的美軍士兵 圖自社交媒體

每次都是來自北方的“白人佔支配地位的大國”入侵阿富汗。在一種非常典型的冷戰意識形態下的帝國心態中，兩者都感受到他們的政治體制具有無比的優越性，都理所當然地應該應用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無論是共產主義還是自由主義。

如果從這個視角看，冷戰並沒有在1989年歐洲柏林牆倒塌後終結，而是在2021年北約在阿富汗失敗之後才宣告終結。就是在偏僻的興都庫什山脈，試圖向全球擴張的共產主義者以災難而告終，同樣在興都庫什山脈，西方在全球推廣自由民主的干預政策最終遭遇類似的災難性後果。

在這兩個案例中，其崇高理想要麼是創造一個不再有人剝削人的世界，要麼是創造一個人人都享受自由的世界。結果，這些理想都在坦克、武裝無人機、武裝直升機的攻擊和空中轟炸裏灰飛煙滅了，徹底淹沒在龐大的人權侵犯和定點殺戮之中。

僅僅在阿富汗失敗的兩年之後，蘇聯崩潰，華沙條約組織和整個共產主義陣營成了歷史。西方並沒有跟隨這個失敗陷入崩潰，但對於西方而言，自從它在2001年將軍隊開進阿富汗之後，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戲劇性改變。

2001年，美國仍然是不容挑戰的軍事超級大國，今天它已經不是了。

2001年，北約認爲自己是維持全球自由世界秩序的全球領袖，但在2021年，其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已經受到質疑。

2001年，歐洲似乎走在成爲全球超級大國的道路上，但在2021年，它已經因爲內部分裂而大傷元氣，喪失了第二大經濟體——英國。

2001年，西方主宰了世界的經濟和技術；但在2021年，這種情況已不復存在。

2001年，自由民主仍然強勢擴張，但在2021年，它已經在收縮，對世界很多地區來說，它已經喪失了吸引力。

有人可能爭論說，最大的變化發生在美國本身。當今美國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種族、社會和文化上，都已經比從前更加分裂了。按照《華盛頓郵報》最近的一項研究，美國國內誕生的政治極端主義引發的暴力衝突大肆氾濫，其數目是過去幾十年來最高的。

每年，美國大約有一萬五千人死在槍下，這樣的數字我們通常只是從內戰中才能看到。在多年支付高昂的軍費和不斷擴大海外軍事幹預後，美國的基礎設施建設、醫療衛生狀況、教育體制都遭遇嚴重的忽略，美國各城市的很多區域已經混亂不堪。美國現在主要專注於國內事務，拜登總統擴大政府和啓動龐大的社會保障項目似乎就是認識到了這個問題。

但是，在應對地緣政治變化時，美國也準備好做出激進的改變嗎？回顧20世紀80年代，蘇聯是在一幫老邁僵化的政客（勃列日涅夫、葛羅米柯、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的領導下，他們看不到阿富汗行動的重大風險。現在，美國是在同樣老邁政客的領導下（佩羅西、麥康納爾、舒默、拜登和特朗普），他們似乎也不能從阿富汗潰敗中得到教訓。美國在等待自己的戈爾巴喬夫嗎？

阿富汗將變成什麼樣子？北約留下的爛攤子是：這個國家將有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多的武器和更多的武裝人員，塔利班可能重新佔上風，基地組織可能被更加極端的伊斯蘭國家所取代，尋租的軍閥橫行鄉里。阿富汗可能成爲很多來自周邊地區（如印巴激烈爭奪的克什米爾地區、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等）的其他武裝組織的老窩，它將再次成爲周邊鄰國的威脅，有可能破壞該地區的脆弱平衡，而印度和巴基斯坦可都是擁有核武器的國家。

阿富汗將處於困境中，政府管理功能失常、近乎癱瘓，司法體系腐敗不堪，安全部隊的效忠程度令人懷疑。政府或許很快將不能支付公務員和武裝力量的工資，這讓人產生其隨時可能徹底垮臺的恐懼。

美國在削弱本來就很虛弱的阿政府方面難辭其咎，它在簽署和平協議時沒有邀請阿政府參與，最近，它甚至要求阿總統加尼（Ashraf Ghani）下臺，爲的是勸誘塔利班參加和平會議，結果也沒能說服後者。

我們解決政治分歧的標準民主祕訣是自由和公正的選舉，但它的名聲已經被毀掉了。在阿富汗上次選舉中，合格選民投票率最好的數據也只有9%。而且，選舉會花費數千萬美元，沒人有這麼多錢。

這個國家受到戰爭經濟的支配，非法過路費、走私、腐敗等活動猖獗，當然還有販毒。阿富汗再次成爲世界上最大的非法鴉片生產者。與此同時，它已經變得越來越依靠進口食品——大約三分之一的小麥需要進口，而將來的政府沒有這筆錢。

北約將留下這樣一個國家：它承受了至少20萬人的死亡，受傷致殘的阿富汗人不計其數，270萬人在國內搬遷避難，還有250萬離境的阿富汗難民。阿富汗的人口增加和快速城市化將摧毀其傳統社會結構，導致越來越多的阿富汗人——尤其是年輕人陷入極端貧困中。今天，阿富汗已經成爲吸毒上癮者數量最高的國家之一，而這種情況在西方干預之前聞所未聞。年輕的阿富汗人是會熱衷民主，還是成爲伊斯蘭國或其它激進軍事組織招募的對象呢？

北約的失敗中，最令人傷心的方面之一是，它爲阿富汗婦女帶來的消極影響。性別平等與外國軍事幹預的聯繫是如此緊密——蘇聯也曾經在阿富汗推動性別平等化——以至於爲婦女賦權的議題在未來若干年都可能被拖累。尤其是對阿富汗婦女而言，西方的支持產生了反作用。

所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我們西方人，還能是誰？我們現在怎麼能夠扭過臉去，就好像什麼大事都沒有發生呢？我們怎麼能夠繼續帶着道德優越感，自以爲是地頤指氣使，指責他人呢？再次冒險進入下一場冷戰之前，我們應該重新思考一番阿富汗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