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2024年1月6日，就在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宣稱對伊朗克爾曼導致數百人傷亡的爆炸事件負責後不久，該組織在阿富汗的“呼羅珊省分支”（ISKP）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製造了一起巴士爆炸事件。據聯合國駐阿富汗機構的數據，截至8日，該襲擊已造成25人傷亡。

這是阿富汗2024年發生的第一起恐怖襲擊事件，但已經是最近四個月ISKP宣佈負責的第三次致命襲擊。雖然阿富汗塔利班臨時政府稱該ISKP的襲擊已經減少了90%，但恐襲和地震、貧窮、國際制裁，依然是掌權兩年多的臨時政府面臨的主要考驗之一。

“我們自己比周邊國家更擔心阿富汗的恐怖主義。” 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部副部長謝爾·穆罕默德·阿巴斯·斯坦尼克扎伊說，雖然小規模襲擊事件不斷，但相比過去40年“平均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亡”的戰爭歲月，如今的阿富汗已經實現了難得的和平。

2024年新年到來之前，斯坦尼克扎伊接受了《中國新聞週刊》專訪。他坦言，臨時政府“還沒有取得很大的成績”，但“一旦阿富汗與世界恢復正常關係，我相信我們在各領域都能取得更大、更快的發展”。

關於塔利班和美國的談判，他透露雙方保持聯繫，期待能建立正常的外交關係，“過去支持你的人不一定是你現在的朋友，過去反對你的人也不一定是你現在的敵人”。關於國際社會關心的阿富汗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他贊同“沒有女性，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無法進步”，表示希望儘快解決相關問題。

斯坦尼克扎伊生於1963年，原爲阿富汗國民軍軍官，蘇聯入侵阿富汗後參加反蘇游擊戰爭。1996年塔利班第一次掌權時，斯坦尼克扎伊擔任外交部副部長、代理部長，參與了塔利班和美國政府的談判。2012年到2021年，他擔任塔利班多哈政治辦公室任副主任、代理主任，主要負責外交談判工作，直到2021年8月塔利班再次掌權，他重新出任外交部副部長。斯坦尼克扎伊被國際媒體視爲塔利班內部的“開明派”。自上世紀末加入塔利班以來，他多次表態支持保障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

“女性權利被剝奪，就是社會上超過一半的人的權利被剝奪。”斯坦尼克扎伊在本次採訪中說，“沒有人能消滅一個數量佔總人口六成的羣體”。

斯坦尼克扎伊。 

“女性權利問題拖延越久，

我們的損失就越大”

中國新聞週刊：2024年是阿富汗戰爭結束後的第三年，你如何評價臨時政府過去兩年多的治理？

斯坦尼克扎伊：首先，在“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再次掌權前，阿富汗已經經歷了約43年的對內和對外戰爭。我們的國家滿目瘡痍，失去了戰前擁有的全部基礎設施。更重要的是，戰爭摧毀了“同一個阿富汗”的團結，讓阿富汗人民因宗教、種族、地域而分裂。在我們接管政權前，阿富汗平均每天有上百人被殺害。而現在，阿富汗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得益於和平的大環境，除了一些“小事故”，大多數日子裏，我們的人民不會遭受傷亡。

其次，這是40多年來，阿富汗第一次出現強大的中央政府，第一次出現一個能有效統治阿富汗所有地區的中央政府。此前，阿富汗各地的部落領導者都依據自己的法律和規則行事，中央政府財政收入很低。而現在，我們能夠取得一些經濟成就和建設成果，包括管理全國的水資源、建設小型水壩和發電站，等等。

我們已經制訂了發電自給自足計劃。2023年，我們開始在巴爾赫省修建長達285公里的庫什特帕運河，預計可以在一兩年內完工。我們還開始在不同省份實施各種發展項目。阿富汗商人和外國商人越來越有興趣在阿富汗投資。這一切都是因爲阿富汗安全了，商人們不擔心被綁架了。我們在採礦、石油、天然氣領域也取得了一些成績。

當然，這一切還不夠，我們還沒有取得很大的成績，因爲我們所擁有的資源非常有限，重新掌權至今纔剛過兩年。一旦阿富汗與世界恢復正常關係，我相信我們在各領域都能取得更大、更快的發展。

中國新聞週刊：2023年以來，包括你在內的臨時政府高級官員多次承諾解決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問題，但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明顯的進展。你認爲問題仍未得到解決的主要原因是什麼？什麼時候阿富汗的女性能自由地接受教育和工作？

斯坦尼克扎伊：我們首先要明確一點：女性、男性都是人。女性佔世界人口的一半，佔阿富汗人口的一半以上，因爲阿富汗男性在連年戰爭中的傷亡更多。如果進行人口普查，目前阿富汗女性占人口比重可能達到55%到60%。沒有人能消滅一個社會六成的人。女性權利被剝奪，就是社會上超過一半的人的權利被剝奪。

伊斯蘭教賦予女性受教育、工作和自由旅行的權利。伊斯蘭教和阿富汗傳統文化都認爲，受教育是女性的天然權利。先知還告訴我們，受教育是所有女性、男性的責任。當然，我們的教法也有一些關於女性的規則。

現在有關女性權利的問題，其實是阿富汗過去40多年戰爭帶來的遺留問題。美國入侵阿富汗後，想在阿富汗傳播西方的文化和價值觀，他們的一些做法與阿富汗的宗教、文化、社會傳統規範完全相悖。現在，“伊斯蘭酋長國”政府正在非常仔細地研究有關女性權利的所有問題。

我希望這些問題能儘快得到解決。拖延得越久，我們的損失就越大。沒有女性，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無法進步。這違揹我們的教法，也違揹人性和自然規律。

阿富汗坎大哈，身穿罩袍的婦女在裁縫車間縫製衣服。

“歡迎反塔利班人士回國參與建設”

中國新聞週刊：另一個關於阿富汗的熱點話題是包容性政府。一些塔利班成員曾告訴我，塔利班不需要實行包容性政府，因爲塔利班本身就具有包容性。你同意這種觀點嗎？塔利班有可能建立一個更具包容性的政府嗎？

斯坦尼克扎伊：每個人都在說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要明確“包容性政府”的定義。這就像“恐怖分子”的定義一樣。過去20年，阿富汗的任何派系都將自己的反對派稱爲“恐怖分子”。我們稱美國人爲“恐怖分子”，他們稱我們爲“恐怖分子”，但人們從未明確到底什麼是恐怖主義。

如果你說的“包容性政府”是指所有民族、部落、派系和省份的代表都應該在政府中擁有高級官員作爲代表，我要說：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沒有這樣的政府。當一個政黨作爲執政黨掌權時，不論其是通過選舉還是戰爭上臺，它的政府一定是本黨領導下的政府。

但如果你是說，我們要讓所有社會羣體都能在政府中得到一定程度的代表，那麼現在的塔利班及臨時政府具有這種“包容性”。我們的部長來自塔利班，但在塔利班部長們的領導下，有來自各個社會羣體的官員。他們基於自身的工作成績得到提拔。我認爲這就是“包容性政府”。

中國新聞週刊：這是否意味着塔利班不再會尋求和艾哈邁德·馬蘇德等領導的反塔利班團體進行“內部和解”了？

斯坦尼克扎伊：在塔利班接管政權前，我們就和阿富汗前政府的代表進行着談判，同時我們也在進行戰爭。我們的目標始終是恢復阿富汗的和平，組建一個被大多數阿富汗人民接受的政府，並讓外國軍隊離開阿富汗。通過戰爭以及在卡塔爾多哈的政治談判，我們實現了這個目標。

但在此前的內部和談中，雖然我們希望進行有意義的談判，我們未能取得積極結果。失敗的原因是，塔利班是作爲一個整體參與談判的，但前政府方面卻有20多個不同的政治團體。他們的代表團內部存在分歧，代表們忠於各自派系的領導人，而不是忠於同一個中央政府。我記得，每一次談判達成共識之後，他們需要和各自的領導人分別討論，耗費好幾天的時間，然後分別帶回本派系的結論，然後又出現了分歧……

現在，一些反對塔利班的人活躍在阿富汗境外。我們已經多次表示，我們和他們之間“沒有問題”。我們不會記仇，他們可以在阿富汗開始新的生活。如果他們想討論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坐下來說。但是，如果他們因爲自己在前政府擔任過這樣或者那樣的高級職位，就希望在新政府中也獲得一樣的職位，那是不可能的，因爲阿富汗人民不希望這樣。

但是，阿富汗的大門始終向所有阿富汗人敞開。我在這裏可以說：這也包括艾哈邁德·馬蘇德先生（前北方聯盟領導人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之子，2021年8月後領導反對塔利班的武裝活動）。阿富汗是他們的祖國，他們有阿富汗國籍，他們可以和我們討論政治，可以回國投資，只要他們不製造分裂並發動戰爭。所謂“武裝反抗”是無用的。我們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國家，我們的經濟、社會和教育都很落後，我們現在要攜手去建設和發展阿富汗。我相信很多人會在一兩年之內就回來。

阿富汗楠格哈爾省的一所露天學校裏。本版圖/視覺中國

“希望和世界各國建立友好關係”

中國新聞週刊：過去一年，阿富汗臨時政府和周邊主要國家及美國、歐洲國家、日本都進行了一些外交接觸。能否介紹一下目前與美國談判的進展情況？目前阿美關係正常化的主要困難是什麼？

斯坦尼克扎伊：首先，自2021年我們和美國代表簽署多哈協議之後，戰爭結束了，我們之間的敵對關係也就結束了。自此之後，我們和美國沒有發生過武裝衝突。我們已經告訴美國人：“過去支持你的人不一定是你現在的朋友，過去反對你的人也不一定是你現在的敵人。”

我們希望與美國以及世界各國建立友好關係。阿富汗經歷了前後40年的戰爭，我們知道戰爭的可怕，不希望和任何國家發生戰爭。所以，我們一再表示，我們不希望阿富汗給其他國家帶來安全問題，同樣我們也不希望其他國家給我們製造麻煩。

我們正在卡塔爾等地和美國外交官談判。美國政府已經任命了駐阿富汗臨時代辦和外交官，但他們不在喀布爾，而是在卡塔爾。我們一直與他們保持聯繫。希望在不久的將來，阿美雙方能建立友好的外交關係，阿富汗在華盛頓開設大使館，美國在喀布爾開設大使館。

不過，如我剛纔所言，我們和美國進行了20年的戰爭，而現在戰爭剛結束不到三年，所以關係正常化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從我們這邊來說，我們和美國及歐洲國家建立正常關係，是沒有問題的。

中國新聞週刊：阿富汗希望和中國構建怎樣的關係？

斯坦尼克扎伊：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之一，也是最大的經濟體之一。中國是世界所有國家發展經濟的成功榜樣。基於歷史關係和現實利益，阿富汗和中國一直是友好鄰國。“伊斯蘭酋長國”政府非常希望和中國加強經濟聯繫，學習中國的成功經驗，以發展我們飽受戰爭蹂躪的國家。

我認爲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很好的、積極的倡議。阿富汗是內陸國家，我們有興趣加入“一帶一路”，確保阿富汗和鄰國、地區及世界的可持續聯繫。“一帶一路”倡議不僅有助於阿富汗的經濟發展，也能維護阿富汗的和平與安全。因爲，和平與穩定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經濟發展。我們已經設立了專門負責經濟事務的副總理職位，由巴拉達爾先生（塔利班主要政治領導人之一）擔任。我們鼓勵外國投資阿富汗，幫助阿富汗實現工業化。

關於恐怖主義，我們比周邊國家更擔心阿富汗的恐怖主義。過去40年來，阿富汗一直是恐怖主義的受害者。我們不會允許阿富汗的土地被人用來對抗任何國家。政府會考慮周邊國家的關切，確保這一點。

發於2024.1.15總第1125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斯坦尼克扎伊：我們正在和美國外交官談判

記者：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