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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穿山甲再一次被“功能性滅絕”。

2019年,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簡稱“中國綠髮會”)宣稱:中華穿山甲已經功能性滅絕。前天,綠髮會再次強調這一結論,並解釋道:“功能性滅絕”是指穿山甲已經喪失了生態功能,無法控制白蟻,同時喪失了自身恢復的能力。

這兩次“功能性滅絕”的結論,都遭到了不少專業人士的反對。崑山杜克大學的環境科學助理教授@李彬彬、曾參與國內穿山甲發現記錄整理工作的@黑魚周cnWATERS 等人,都在微博上積極發聲,質疑綠髮會的結論缺乏數據和實地工作支撐,缺乏科學同行評議。

一方面,“控制白蟻”並不足以全面說明穿山甲的生態功能,不能以此爲論據評斷穿山甲是否功能性滅絕。另一方面,判斷穿山甲的種羣數量,也需要十分詳細、嚴謹的數據。根據今年發表在《生物多樣性》期刊上的一份研究報告,我國境內過去10年間確認的野生中華穿山甲記錄只有142條——但好消息是,記錄呈現了逐漸增多的趨勢。

中國境內2010–2020年中華穿山甲記錄條數、個體數與記錄類型 | 參考資料[1]

在物種瀕危程度評估權威機構IUCN的名錄上,中華穿山甲現在屬於極度瀕危物種,離滅絕尚有一步之遙一旦對物種的瀕危程度評估不準確,很可能讓人們錯過最佳保護時機;甚至,可能因此而草率野放諸如馬來穿山甲等外來物種,入侵中華穿山甲應有的棲息地。

仍在野外努力生存的中華穿山甲種羣,等來的不應是一個輕率的結論。這些遇到危險只能蜷成松果的生靈,需要的是我們的正確認識與及時保護。

“那位穿山甲母親用四肢把她那尚在哺乳期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並用寬厚且較長的尾巴覆蓋着孩子的身體,生怕別人從身邊搶走。然後將身體緊縮成球狀,就這樣,母子倆靜靜地躺在那裏,目光不時流露出絕望的神色,似乎在等待命運之神對它們的宣判。”

——周想添、吳詩寶、周偉波 《從一起特大販賣穿山甲查處案引發的思考》

這是一段對於被盜獵的中華穿山甲(Manis pentadactyla)的描述。

面對威脅,穿山甲會突然停下,愣住,逃跑,或是捲成一個球。由於沉重的大尾巴影響移動速度,逃跑也跑不快,它最常見的防禦方式,就是把頭埋到胸口,雙臂緊緊抱頭,後肢蜷到脖子附近,然後用長長的尾巴蓋住頭部,變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松果”,因而英文裏稱它爲“行走的松果(walking pinecones)”。穿山甲寶寶被母親裹到懷裏,用自己最後的堅強保存孩子生的希望。

野生動物救助者“野生青年陳”救助的中華穿山甲 | 花蝕

雖然穿山甲的背面和四肢外側被甲片覆蓋,腹面卻是讓人心融化的柔軟,粉色的皮膚,茸茸的白毛,那裏是它留給穿山甲寶寶最後的溫暖。黝黑的眼睛,比起另外七種穿山甲格外大的耳朵,溼漉漉的鼻子,讓中華穿山甲看起來格外可愛又格外無助。

起源早於恐龍滅絕 

現存的八種穿山甲起源於歐亞大陸,已有8000萬年的進化歷史,最早的化石發現於歐洲晚始新世。曾經,科學家們以爲穿山甲是貧齒總目(比如食蟻獸、犰狳)底下的一個分支,結果後來發現,除了都不長牙、以螞蟻和白蟻爲食等外,它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親緣關係。穿山甲與牙齒結構複雜的食肉目有更近的關係,因此獨立分支成爲了鱗甲目,只有1個科,穿山甲科。

在距今3800萬~1300萬年時,穿山甲分成了三個類羣,亞洲穿山甲(穿山甲屬, Manis)、非洲體型較小的樹棲穿山甲(長尾穿山甲屬,Phataginus)和非洲體型較大的地棲穿山甲(地穿山甲屬,Smutsia)。自此,亞洲的穿山甲與非洲的穿山甲分道揚鑣,在兩個大陸上,各自在進化和適應的路上前行。

然而,沒有想到,千百萬年後,它們的命運又交織到了一起

以白蟻爲生的山林隱士 

夕陽西下,黑暗逐漸籠罩大地,中華穿山甲進入一天中最爲活躍的時期。視力不佳的它,憑靠卓越的嗅覺,緩慢遊蕩在林子深處,尋覓它的晚餐。它的適應力很強,從海拔不到100米到3000米,從熱帶雨林到針葉林,從竹林、草原到農田都可以找到棲息之所,甚至可以忍耐一定程度的人類活動干擾,生活在人類居所的附近。它需要的只是豐富的食物:螞蟻和白蟻。它的菜單上列着超過23種螞蟻和12種白蟻,隨着入秋,它的口味偏好也在發生變化。夏天主要喫螞蟻,入冬後主要依賴白蟻爲生,此刻它需要的是一個白蟻巢。

路過一個倒木,這裏隱藏着一個白蟻巢,穿山甲嗅嗅,卻了無興趣地搖晃着走開。在木頭裏居住的白蟻,往往巢很小,只有幾千只個體,還不夠它費勁兒的。它要尋找的是土壤裏更大的巢,聚集有上百萬的白蟻,那是一頓更爲誘人的大餐。

中華穿山甲的標本,它的尾巴具有盤卷能力,可以把自己掛在樹枝上 | Claire H。 / Wikimedia Commons

在一片開闊的地區,它發現了目標。中華穿山甲的前爪相較於另外幾種更爲強大,它開始了瘋狂的挖掘。然而,這裏的地面很硬,進度沒有理想中那樣快。此時,它用強壯的尾巴抵住地面,提供額外的支撐,讓前肢發揮出更強大的挖掘力量。隨着一捧捧土被扔到身後,白蟻窩終於顯現。它伸出長長的舌頭,在巢穴中肆虐,黏起白蟻送入口中。它冬季可以10天不進食,夏季可以5~7天不進食。然而,此刻它需要補充大量能量,因爲它腹中孕有一個胎兒。春夏季交配,孕期超過半年,它會在9月到次年2月份誕下一個幼崽。

剛過午夜不久,它找到了一個向陽的山坡,挖了一個更深的洞。身覆甲片缺少毛髮的穿山甲溫度調節能力太差,它需要一個溫度相對穩定的環境,度過寒冷和炎熱的時刻,這個地洞,就是它今天的理想居所,如果覺得舒適,它會在未來的一兩週內使用這個洞。

野生青年陳救助的穿山甲在土洞裏休息 | 野生青年陳

日復一日,它在近30公頃的家域範圍內找尋食物,爲生產做準備。終於在1月的時候,它誕下了一個寶寶。寶寶的爪子被一層膜包裹着,防止在生產時劃傷母親。爲了提供足夠多的乳汁,穿山甲媽媽一次次外出尋找食物。雖然大部分時間中華穿山甲都在地面活動,爲了喫樹棲的螞蟻,它也可以爬樹。依靠強大的前肢、爪子、具有盤卷能力的尾巴,穿山甲媽媽順利上樹飽餐一頓。下樹時卻有點尷尬,它抓着樹幹滑下,最後直接摔了下來。它晃晃腦袋,拖着尾巴,在潮溼的泥土上留下一道痕跡,回到了自己的洞穴。

遭遇滅頂之災 

然而,這道痕跡和洞穴外的泥土卻出賣了這對母子。

一個獵人發現了這個洞穴,無情地挖開了它。只有一個出口,只有一個腔室,穿山甲無處躲藏,無法逃離,只能使用抵禦其他捕食者的招數,捲成一個球。然而,讓別的動物無從下口的防禦,卻成了它最致命的弱點。撿起這個昂貴的“松果”扔到袋子裏,獵人繼續向前搜尋就算找不到其他的個體,得到這對母子,出獵的收穫也足夠豐厚了。

以前,這些獵人會把穿山甲喫掉。然而,隨着黑市價格的上漲,他們會賣掉穿山甲獲得更多收入。穿山甲曾被認爲可以治療風溼、通經下乳。娛樂宣傳也推動着市場對穿山甲的需求。前幾年,某個和盜墓相關的大IP,炒熱了穿山甲爪子製作的護身符,這種本是小說虛構的東西,卻讓文玩市場瘋狂炒作起了穿山甲。

緬甸,關在籠中進行非法交易的穿山甲 | Dan Bennett / Wikimedia Commons

而且,當獵人開着汽車手拿獵槍時,穿山甲依舊保持着千百萬年來的習慣,捲成一個“松果”——一個將葬身沸水,脆弱不堪的“松果”。

已經有不計其數的文字和圖像訴說穿山甲的悲劇;已經有衆多專家學者一遍遍強調穿山甲的甲片是角蛋白構成,成分跟人的腳趾甲無異。也有傳統醫藥界表示,豬蹄甲可以作爲穿山甲片的替代品。然而,仍然有一些人還抱着執念:穿山甲效用就是不一樣!

2017年,喀麥隆焚燬了3噸非法交易的穿山甲鱗甲 | 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 Headquarters / Wikimedia Commons

過去幾十年間,中華穿山甲的數量下降了近95%。這種在中國分佈最廣的穿山甲,曾生活在長江以南及部分長江以北地區的17個省和市,甚至包括上海。現在,它們的分佈範圍已縮減至11個省,約6.4萬隻。國內的資源枯竭了,一些人又開始危害亞洲另外三種穿山甲,甚至非洲的四種穿山甲也在劫難逃。2000~2013年,全球超過100萬隻穿山甲被殺害並貿易,成爲全球非法貿易最多的哺乳動物。遠在非洲相隔百萬年獨自生活的物種,卻在中國的黑市上,和岌岌可危的中華穿山甲相遇了。

穿山甲與我們在一起 

更大的謊言和一廂情願,是說“我喫的穿山甲是養殖的,喫了也不會影響到野外種羣”。

穿山甲的養殖是全世界難題,穿山甲食性特殊,又極易產生應激反應,受到刺激,免疫、呼吸和消化系統都會出現異常,人工飼養穿山甲一直面臨着高死亡率、無法繁殖的問題。不論哪種穿山甲,可以在圈養條件下繁殖穿山甲的機構現在只有四個,分別位於印度、新加坡和中國,其中只有中國臺北動物園讓穿山甲繁殖到了第三代。只有不惜人力財力,把圈養條件佈置成野外棲息地的樣子,提供充足空間讓穿山甲能有正常行爲,它們才能繁殖。想要大規模養殖來滿足商業需求,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越南穿山甲救助中心的穿山甲母子 | U.S。 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 Wikimedia Commons

穿山甲的八個物種全被IUCN列爲受威脅物種,大都是瀕危或極度瀕危。從2017年開始,所有穿山甲都被列爲CITES附錄I,禁止國際貿易。2020年6月,中國正式把中華穿山甲、馬來穿山甲和印度穿山甲提升爲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我們要感謝奮戰在一線的研究和保育工作者,他們多年的努力,讓大衆認識到穿山甲已經瀕臨滅絕。更重要的是,隨着輿論的力量,政策決定者逐漸轉變了認知。2019年頒發的醫保範圍內不包含穿山甲飲片及中成藥,2020年頒佈的《中國藥典》將穿山甲除名,國家不再爲殘害瀕臨滅絕的動物買單。

在浙江救助的中華穿山甲 | 謝航凱 / 參考文獻[1]

2020年4月25日,江西的山裏,長沙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的工作人員和志願者,心情忐忑地檢查着紅外相機拍攝的資料。用時四年,調查了湖南江西16個縣市地區尋覓穿山甲,他們一無所獲。突然有人驚呼:“這臺相機好像拍到了穿山甲!”大家把影像傳到電腦上反覆觀看,終於確認,這是一隻快速行走的穿山甲。“穿山甲,我們終於遇到了!”

在我們幾近絕望的時刻,從廣東、浙江、安徽、福建和海南,陸續傳來了穿山甲觀測和救助的報道,有些地方還發現了穿山甲正在繁殖的跡象。一些發現穿山甲的村民,不再殘害它們的性命,而是上報林業部門,讓它們回到該去的地方。中華穿山甲的命運岌岌可危,但是,隨着希望的火花從四面八方出現,更多的穿山甲母子會免於厄運,不再蜷曲成無助的球,用千萬年進化所得的堅硬,徒勞地對抗人類的智慧和邪惡。

這些遇到危險只會沉默蜷縮的的小動物,可能你還沒有好好看過它。

參考文獻

[1] 孔玥嶠, 李晟, 劉寶權, 周佳俊, 李成, 餘建平(2021) 2010–2020年中華穿山甲在中國的發現記錄及保護現狀。 生物多樣性, 29, 910–917。 doi: 10.17520/ biods.2020446。 

作者: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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