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曉妍

編輯/張子睿

回家過完年,還要再回來嗎?

離春節不到2周,在一線城市的互聯網打工人又要面對這道選擇題。

尤其今年互聯網入冬,讓天平上“離開”的一端又多了些許砝碼。

2年前,沒有寒流,大廠們還在高歌猛進,90後女孩Kris辭去了北京一家互聯網大廠的產品經理,告別生活了十年的北京。

Kris說,從小要強的她向來崇尚在一線城市奮鬥的生活,但沒想到有一天會選擇安逸休閒的成都。告別一線大都市,最難過的是自己心裏那道坎兒——離開剛買下、裝修好的房子,拋開在北京的生活圈子和人脈資源,去到完全陌生的城市。

走的那天晚上,Kris給北京新家的每個角落都拍了照片,放在手機裏當留念,做好了長時間不回來的準備。老天很應景地下起了雨,跟她十年前來北京那天一樣。

放棄大廠,退出北京,會不會後悔、留下遺憾?當時的Kris也沒有答案。她唯一確定的是,圍城之外,總會有新的路可走。

城市的過客

離開一線城市的想法,通常源於生活裏出現的異常。

在上海工作的袁婧,就曾感受到身體給出的警告。26歲的她就職於一家互聯網公司,一次在家通宵趕完方案,她從電腦前起身,眼前突然黑了幾秒,心跳好像也漏掉幾拍。簡單洗漱後,她早上又準時出現在公司。下午開會,袁婧看人都有些重影,累得失去感知,聽不到其他同事說話。

在這家公司裏,熬夜加班是常事。袁婧想起來有些後怕,新聞上常見的“猝死”,也許離她並不遙遠。

互聯網廣告從業者劉藝則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感。每天結束近12個小時的工作,她經常冒虛汗,擠進深圳的地鐵裏,有時覺得自己像一條沙丁魚,有時又像一具行屍走肉。

KPI的壓力懸掛在她頭頂。同事見她太過緊繃,勸她工作間隙玩會兒手機。劉藝拒絕,眼睛盯着當月的消費額單子。直到後來,老闆要求他們簽下協議,如果三個月完成不了績效,就會被辭退,這時的劉藝像一條繃得太緊的繩子被突然扯斷。“我不可能這輩子都這麼用力地去奔跑。”她說:“看不到盡頭,就覺得必須結束這種生活。”

2020年,疫情擾亂了人們的生活,讓劉藝開始提前考慮“穩定”的問題。深圳顯然無法提供答案。在劉藝看來,買房子,得到戶口,不過是一張城市的入場券。下一代能不能在這裏讀書、高考,纔是一個人紮根的標誌。劉藝的舅舅曾爲了成爲“廣州人”,花了將近20年的時間。想到這,她覺得無望。但這也讓劉藝下定決心,如果在大城市待不下來,一定要儘早掉頭。

林遠也沒能在大城市中獲得足夠的安全感。2015年,剛畢業的林遠來到北京,一開始做運營,後來應聘成爲一家互聯網大廠的程序員。林遠曾是個理想主義者,聽過北京的創業故事,相信自己就是下一個羅永浩和雷軍。工作了幾年,他才慢慢接受,自己跟大多數人一樣,只是最普通的一線打工人,靠着付出勞動獲取報酬。但每年都會有無數年輕人湧入這座城市,用更低廉的時間成本取代大齡員工。

林遠夠不着這座城市的准入門檻。初到北京時,“繁華的街道,便利的公共交通,感覺都是我的,很美好”。幾年過去,林遠發現自己還是這個城市的“過客”,北京再繁華,房價漲跌,都與自己無關。耗下去不是長遠之計,林遠決定在28歲這年離開北京。

與林遠不同,Kris在北京擁有一套房產,算是安了家,但房子不是萬能鑰匙。快到30歲,Kris和其他大廠員工面臨相似的問題:要麼往上走,要麼被淘汰。但中高層崗位少,僧多粥少,意味着失敗者總比成功者多。

當時,Kris在公司的大多數時間,不是做好手裏的活,而是忙着處理人際關係,“做人”多於“做事”。這讓她能量耗盡,卻得不到成就感。如果想晉升,就必須在不喜歡的事情上注入更多精力。

kris身邊有在北京安家的朋友。打拼奮鬥了大半輩子,全家人掏空積蓄,在北京買下一套學區家,但生活卻過得並不寬裕,許多想做的事做不了,只能鍛鍊忍耐的能力。

危機感一直伴隨着Kris,她只好不停地尋找擺脫的出路,直到離開北京的念頭出現。

嚮往的生活

缺乏歸屬感、門檻高、生活成本高,這是年輕人離開一線城市的主要原因,但北京土著七七不在此列。

七七在上海復旦畢業後,留在深圳騰訊工作了八年。當程序員的日子,七七對自己的生活狀態並不滿意。她看重獨立和自主,不喜歡上下班打卡的形式,也不甘願在大廠裏成爲普通的螺絲釘。2013年,30歲的七七從騰訊離職,轉型做保險經紀人,又在2017年回到了北京的家。

家人無法理解她的決定,復旦畢業,又進入了騰訊這麼好的公司,一個女孩子,爲什麼要放棄光鮮穩定的工作,跑去賣保險?

但對七七來說,轉型賣保險,不僅成爲她事業轉折的開始,也讓她有了離開北上深的契機。在北京,七七自己有一套3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改行做保險經紀人的第二年,七七的年收入就超過了百萬。在外人看來,她完全沒有離開北京的理由。

但這些並沒有給她帶來生活上的滿足感。七七的北京同學,爲了能開上車,跟爸爸兩個人一起參加搖號,八年才搖到一輛燃油車。七七搖到的新能源車名額,也優先讓給了父母,自己出行依舊很不方便。

2020年初,疫情發生後,小區附近的按摩店、電影院、健身房等休閒場所全部暫停營業,唯一的娛樂,變成在樓下散步轉圈。

原本七七以爲,只要換一套更大的房子,就能解決幸福感的問題。但她出門看了一圈房子,帶回來的只有更深的失落感。除了老破小,其他環境好、配套好的房子,要麼偏遠,要麼在一千萬以上。

後來,七七在朋友圈看到別人曬出成都買的房子,讓她更加質疑自己的生活。七七開始有了離開北京的想法。作爲保險經紀人,她的獲客渠道大多在網上,並不受地域影響。

2020年,七七來到成都。南區的大多數小區都蓋在公園旁邊,打造“花園城市”的概念。河流、湖泊環繞,房子均價卻不到兩萬。這讓原本只是想來看看的七七動了心,決定留下。八月搬到成都,九月就買了車。在成都,七七實現了住大房子,出行自由的夢想。

互聯網公司公關陳超,也在2015年之後,逐步完成了“居住城市降級”。大學畢業後,他先在北京工作了三年,接着搬到南京,最後回到了溫州老家。

離開大城市,陳超也遇到過阻力。父母對他的選擇感到不解:“幹嘛回來?在大城市不挺好的?”在他們看來,兒子在大城市有着體面的工作,說出去,也覺得臉上有光。村裏還因此將陳超的照片貼在祠堂牆上,作爲“優秀年輕人事蹟”宣傳。

但光彩的另一面,是漂泊在外的艱辛。幾年前,北京空氣質量沒現在好,陳超患上咳嗽的毛病,喫過多少藥也不管用。陳超常常在半夜咳醒,躺在一張一米二的小牀上,房間侷促得只能多放下一張桌子。幾個月後,咳嗽拖成了慢性咽炎。

在南京時,陳超的收入有所改善,可公司的氛圍越來越差。有時候,公司副總就當着200多人的面,對某個員工破口大罵。有一次,大年三十,領導拉着陳超加班,晚上八點多都沒法離開。

陳超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告訴不理解他的父母:“日子要活給自己看。”

心安即是歸處

退一步海闊天空。

從北京搬到天津,林遠稱之爲轉換“賽道”。在北京,就是與無數家庭背景、學歷能力優異的人競爭,“主賽道拼殺下去,實在難以出頭了”。

林遠過年回到老家,發現老家的同齡人過着與他截然不同的生活:工作穩定、有房有車。反觀自己,如果繼續留在北京,作爲一名基層的程序員,未來可能面臨35歲的職場危機,如果在北京成立家庭,也沒把握爲孩子爭取到好學區讀書。等到父母年邁,也很難在他們身邊盡孝。

於是,在2019年下半年,林遠拒絕了幾家北京大廠的面試邀請,到天津的一家公司入職。在北京待過後,林遠也不願意再回到家鄉那個偏遠的“山溝”。而天津距離北京只有30分鐘車程。入職後,林遠驚訝地發現,許多天津同事都是曾經的北漂,領導也是百度的前架構師。

留不下的北上廣深,回不去的家鄉。在兩難境況之下,居於中間的新一線城市、二線城市成爲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事實上,很多二線城市的基礎設施、娛樂場所並不比一線城市遜色。kris到了成都後發現,這裏已不再只是“大碗麪”“寬窄巷子”的休閒旅遊之地。城南地區的基礎設施已經與一線城市無異。有的互聯網公司也會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她有時候會恍然覺得還身處北京。

在天津定居後,林遠從點外賣,變成準時回家喫飯,那些苟且的日子,回想起來像夢境一樣。

在上海時,袁婧下了班,往回走時,總能看見小區裏萬家燈火,但沒有一盞燈是爲自己亮着的。她身邊許多30歲的同事,也還是獨自一人在上海漂着,像極了她的未來。在她的工作圈子裏,很少有男性,脫單也成了一個難題。

回老家幾個月,袁婧就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現在的男友。一下班,她可以和男友約會,也能和朋友們聚餐喝酒,週末還能回家陪伴父母。

對陳超來說,回溫州老家的動力,也是一種年齡帶來的心理變化。年輕時總想着遠走,等到父母年事漸高,就開始貪戀在他們身邊的日子。

陳超在溫州結婚安家,找的對象是本地女孩。下班回家,開車只需10分鐘,這是以前北京通勤兩小時的他不敢想象的。晚上沒時間做飯,他們兩口子就一起到父母家蹭飯。

二線城市的安逸,也緩解了北上廣深遺留下來的焦慮與慾望。北京土著七七就是如此。在北京,物質慾望似乎沒有上限,遠超她的能力範圍。即使年入百萬,但收入比她高的大有人在,比上不足,帶來了更多的焦慮感。

但在成都,無論收入高低,很多人都對生活的滿足感更高。想做什麼就及時去做,這是她在成都最大的收穫。原本,她的精力全都耗費在工作上。現在,學油畫、棒球、架子鼓等,那些原來覺得“無用”的課程,都被滿滿當當地排進日程表。

kris也有類似的經歷。在北京十年,她見慣了路上行人忙碌而麻木的神色,在地鐵裏,每個人盯着手機看,臉上寫滿了疲憊。

“與追逐慾望,疲於奔命的北京不同。在成都,哪怕是一位捏腳小哥,也很容易對生活感到滿足。”這是她到一家足療店按摩時發現的。

足療師傅告訴Kris,等捏完腳,自己還約了朋友們喫宵夜、打麻將。對方臉上流露出的愉悅神情,讓Kris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無關乎金錢、地位,不內卷,活好自己的態度。(來源:豹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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