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邵克

盧保磊常常提起這樣的場景:除夕夜,丟失孩子的家庭做了一桌團圓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一個保留的空位上,放一副碗筷。

一家人開始爲丟失的孩子祈福:“希望你過得要比父母親更好,全家人都沒有放棄你,只要全家人還有一口氣,也要把你找到。”不一會兒,一家人又哭做一團。

春節,某種程度上對於被拐家庭來說成了一次“受刑”。盧保磊是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名打拐民警。看到失散家庭飽受痛苦煎熬,盧保磊感同身受:“打拐,就是從良心幹起的。”

從2015年從事打拐以來,盧保磊已經累計參與找回超過500名失蹤被拐兒童。每一次被拐兒童和親生父母認親都讓他激動不已,他也把這當成一次次鞭策,告誡自己,還有小孩沒有找到回家的路,要更加努力。

盧保磊是打拐“紅人”。2021年,電影《親愛的》原型之一孫海洋的兒子孫卓被找回,盧保磊也是主辦民警之一。爲了找回孫卓,他和戰友們在過去的幾年行程數十萬公里,孫海洋親切地稱呼他爲“保哥”,說他像“兄弟一樣”。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對話盧保磊的內容:

“一聽到涉拐線索就‘激動’”

澎湃新聞:給我們介紹一下您的從警經歷吧。

盧保磊:1997年我從武警部隊轉業,成爲一名刑警。剛開始的時候,跟着老同志辦理綁架、搶劫、命案等大要案。

到了2015年3月,因爲工作崗位調整,我開始負責打拐,一干就愛上了。6年多來,我參與找回500多名失蹤被拐兒童。

有的被拐家庭會在每年小孩過生日的時候,買一個蛋糕,點上蠟燭,爲孩子祈福。他們喫蛋糕的時候可能比喫毒藥還要難受。

到現在我的工齡已經有34個年頭了,按說工齡滿30年就可以退休了,但我不願意退休。一聽到涉拐線索,我就“激動”得不行,每找回一個小孩,我就感覺爲老百姓辦了一件實事。

澎湃新聞:打拐民警工作日常是什麼樣的?

盧保磊:上班的話,一般我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左右到辦公室,到辦公室以後打開電腦,收集各種情報線索,包括我的手機裏面的。我們全國各地總共志願者有20多萬,各地各行各業都有愛心人士,這些愛心人士、志願者每天都會給我們反饋一些新的線索。我們會把這些線索逐條地去核對覈查,看看這個線索是有幾成把握。同時,我們還要覈查上級指派的任務,處理一些涉拐的指令。

我們要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求助,幾乎每天都有。有被拐的孩子自己尋親的,也有父母找孩子的。他們有些看了電視臺、報紙報道,就請求我們的幫助。在這方面,我們深圳做法就是,不管拐出地、拐入地在任何地方,只要來找到我們求助,我們都會給予大力的支持和幫助。

在覈查線索的過程中,發現了有價值的線索,如果是我們深圳本地的案件,我們會立即召集專案組的同志開緊急會議,佈置任務,該出差出差,該抓人抓人。如果是異地的案件,我們會首先比對小孩的DNA,在確認無誤後,我們會通知案發地,然後兩地聯手把案件偵破。

“一定要依靠人民警察”

澎湃新聞:您是什麼時候接觸瞭解孫卓案的?

盧保磊:我幹打拐第一天就把這個案子的案卷放在我的桌面上了。現行的拐賣兒童犯罪發案極少,當時我把歷年未破的積案的卷宗都找出來,大概有七八十件,每一個案件的卷宗我都看了N多次。這些案件,每年都會破幾宗,越來越少,現在還剩下幾宗,可能是條件還不太好。

打拐是個愛心工程,良心活。有時候有一點點東西問不到,小孩就可能失去了他回家的路的“鑰匙”了。你要仔細詢問小孩幾歲被拐,兄弟姐妹有幾個,小名叫什麼,喜歡喫什麼,身上有沒有胎記,家裏附近有沒有名勝古蹟,有沒有山,有沒有河,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什麼等等。

曾經有一個DNA比中的小孩,被拐了20多年,我找到他說他是被拐的,他認爲我是騙子怎麼都不相信。他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也不記得爸爸媽媽哥哥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你三歲半的時候,你和你兩個哥哥在一家商店門口的二樓玩遊戲,你輸了耍賴,趴在你哥哥耳朵上咬了一口,有沒有這回事兒?他聽完就說,“不用說了,這是真的。當年我咬了哥哥一口後,我哥哥打我的屁股,我就跑下二樓去了。”

那天他跑下二樓後,就被人販子拐走了,其實人販子早就盯上這幾個小孩了。

有些養父母會對小孩灌輸這種事情,說你親生父母不要你了,我們才把你收留了。有小孩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拐的,有的知道自己被拐的,他不知道去怎麼找他親生父母。其實很簡單,你就到任何公安局,說你是被拐的來歷不明的小孩。他們就會給你採血尋親,全國各地都是免費的,有很多小孩不好意思,怕人家笑話就不去。

澎湃新聞:電影《親愛的》您看過嗎?

盧保磊:剛接手打拐的時候,這個電影我看了三遍,我研究電影的每一個細節,小孩是怎麼被拐的,家長是怎麼找小孩的,看着這些家長也很苦,也很累,但基本上沒有什麼收穫。

你一個人全國各地去找小孩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最快最捷徑的方法就是到當地公安局,讓警方幫你查找,這是最快的,也是最近的。我們公安是一個點輻射到全國,如果說我深圳這裏有個小孩怎麼樣了,協查通報一發,我們廣東省會馬上一天之內都可以發到每個派出所去,也都可以發到每個轄區去,在全國各地也是一樣的。你靠你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定要依靠人民警察。我們將你的信息錄入我們的系統,一錄入我們的系統,整個全國打拐民警都可以看得到。到當地公安局,採血入庫,孩子小時候的照片,有多少照片提供多少,提供的越多,對於找到家裏人的希望越大。

澎湃新聞:這些年來您跟孫海洋一直保持着怎麼樣的一種聯繫?

盧保磊:孫海洋的案子只是我們破獲的一起典型案例,我們的目標是所有的案件都要破。每隔一段時間比如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我會召集被拐孩子的家長們來到我們辦公室,給他們介紹我們一些新的線索或者辦案思路,比如說我們每破一個案件,都會做一次總結,這個案件跟哪一個案件有點類似。然後大家相互探討探討,讓他們也參與進來,獲得他們的理解。讓他們感受到,公安民警對他們的案件是非常認真、非常上心的,始終沒有放棄。

家長們有時候也會有一些好的思路,我們也會採納,我們也在不斷地摸索,不斷地積累一些經驗。有些時候有的家長來就是爲了訴說一下自己的痛苦,這時候我們要學會傾聽,告訴他們我們的努力並且讓他們看到,這對他們也是一種安慰。

“還有小孩沒有找到,我們要更加努力”

澎湃新聞:打拐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主要有哪些?

盧保磊:最難搞的“三伏天”和“三九天”。一些地區經常突然間會下暴雨,走山路的時候車子會打滑,我遇到過好多次。一個人在車裏把着方向盤,幾個戰友在旁邊推着車,一不小心車子就可能會滑進山溝裏面去。北方冬天下大雪時候去核查線索,如果你開車不小心,特別是晚上,根本就不知道那個路是怎麼樣的。我們辦孫海洋的案件就這樣,爲了這個案子我們跑了數十萬公里。抓捕嫌疑人那天,下着大雪,晚上我們去村裏抓人,全部都是白的,車子一下子開到田地裏面去了。

還有的大概就是誤解。一次找到一個被拐小孩,我給孩子的親生父親打電話,小孩的父親以爲我又是騙子,張口就罵。我把小孩的照片發給了他,還告訴他小孩長得像誰,身上哪個地方有個胎記,他才相信了我。我告訴他,不要因爲被騙過,就說全社會都不好了,天下還是好人多。有時候找到的被拐小孩,他們沒有回家路費,我們打拐民警會出錢給他們湊路費,經常有這種事。

還有一次,一個被拐27年的孩子找到了,我聯繫他,告訴他我的名字、職務,還有我的警號。他說你要是真警察的話給我充200塊錢話費,我就相信你,前前後後我給他充了將近1000塊錢話費。因爲養父母對他很好,他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是被拐的,我們又不斷地挖掘他小時候的痕跡,從他親生父母那裏瞭解到,他小時候因爲淘氣身上留下了傷疤,諸如此類。後來,他才願意溝通。

有的時候小孩找到了,但小孩不願意跟他親生父母相見相認,這也讓人感到痛苦。

澎湃新聞:2021年“團圓”行動開展以來深圳警方找回了多少孩子?

盧保磊:我們找回了170多名孩子。

這首先得益於我們公安部打拐辦統籌全國,在他們的統一指揮和部署下,如果遇到什麼涉拐的困難,公安部馬上協調異地警方協助我們去偵查或者抓捕。在公安部的帶領下,“團圓”行動在全國就是一盤棋,同時可以調動很多省份搞一個系列涉拐案案件。我們在全國各地同戰友的幫助下,辦案經常順風順水。還有全國各地的好心人,也就是我們的志願者,他們會熱情大力地幫助我們。要感謝公安部、省公安廳的領導,感謝各行各業的愛心人士和志願者。還有就是科技在發展,今年找到的小孩破的積案都是歷年來最多的。

澎湃新聞:您從事打拐以來,對打拐工作有什麼感受?

盧保磊:找到小孩是第一步,第二步我們要把拐賣小孩的所有犯罪嫌疑人都依法追究責任。

打拐是從良心幹起的,每當被拐的小孩和親生父母認親的時候,我是感受最深的,也是最激動的。這同時也是在鞭策我們,還有小孩沒有找到,不能和親生父母相見,我們要更加努力,從這個案件要吸取教訓,總結經驗,早日實現天下無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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