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曉原

這種對賽博空間和現實世界之間的界限超越,實際上將給人類帶來極大風險,應該是未來科幻作品的重要題材。

在元宇宙的商業炒作中,對於元宇宙和現實世界的界限問題,通常都極力迴避。這主要是因爲,如果按照人類目前的科技能力據實陳述,顯然是不利於炒作的;但如果不顧目前人類科技的實際水準而妄加承諾或展望,則會被指爲說謊或妄言,同樣不利於炒作,所以只有避而不談,相對最爲安全。

於是我們看到,只有科幻作品才能夠脫略現實科技的剛性約束,認真思考元宇宙和現實世界的界限。事實上,它們在這方面的思考,早在去年元宇宙大舉炒作之前許多年就已經開始了。這些思考可以歸納爲三種:

界限設想一:鏡花水月

所謂元宇宙和現實世界的界限,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人工智能在賽博空間的種種表現和創造,能不能對真實世界發生直接的物理作用?

目前的情況是,初級的人工智能比如機械手、機器人,在現實世界中進行操作,當然能夠對現實世界發生物理作用,但這種物理作用都依賴於人工智能的伺服機構(比如機器人的手等)來實現的。然而,如果一個人工智能沒有任何伺服機構,它只是存在於賽博空間的無形智能,比如一段程序,它能不能對現實世界直接產生物理作用?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答案當然是“不能”。事實上,只要這個界限無法超越,元宇宙無論怎樣炒作,它最終的邊界都是相當有限的。

目前在一些遊戲中,玩家藉助虛擬現實設備,可以體驗這種想象的人工智能奇景,比如影片《失控玩家》(Free Guy,2021年)就詳細展示和圖解了這種體驗是如何實現的。看看“鍵盤”對程序操作的效果,宗教故事中摩西讓紅海壁立之類的“神蹟”也就很像遊戲中的某些橋段了。但是遊戲中的一切,都只能存在於賽博空間,並不能對現實世界產生直接的物理作用。受制於當下技術的侷限,在目前已有的科幻作品中,大部分作品對上述問題採取了否定的答案,《失控玩家》也是如此。該片還“致敬”了一些涉及這一主題的電影名作,比如《真人秀》(The Truman Show,1998年)、《十三樓》(The Thirteenth Floor,1999年)等,這些影片對上述問題都採取了否定的答案。

還有一種情形:如果某人過度沉溺在元宇宙或某種遊戲中,導致工作、生活、學習等現實世界中的事務失敗;或者反過來,因爲遊戲的勵志作用而幫助事業、生活獲得成功,這些算不算元宇宙對現實世界的作用?當然可以算,但這些顯然都不是“直接的物理作用”,不在本文討論範疇。

界限設想二:虛實相間

當年《黑客帝國》三部曲(The Matrix,1999~2003年)中的“矩陣”(Matrix),幾乎百分之百就是今天熱炒的元宇宙。如果要找電影幫忙炒作元宇宙,《黑客帝國》前三部是再理想不過了,但1999年Facebook創始人扎克伯格還是個小屁孩。

前三部《黑客帝國》對“矩陣”和真實世界的界限問題,採取了模糊的立場。在第一部故事中的公元22世紀,地球已被人工智能統治,人類被迫以自己的肉身爲機器提供生物能量,成爲所謂的“電池人”。而人類的精神生活則由一個巨大的虛擬現實Matrix操控,它通過向人腦輸入信號,讓每個“電池人”都以爲自己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中。

有一小部分人因認識到了真相開始反抗,他們有一個稱爲“錫安”的祕密基地,可以從網絡中瞭解地面世界。反抗者中有一小部分人藉助特殊的設備“元神出竅”,他們的肉身留在錫安基地,精神則進入Matrix,對後者實施反抗和破壞。這種想象和中國近代劍仙小說中的想象異曲同工。劍仙小說中的元神,既可以理解爲一個微小實體,也可以理解爲今天賽博空間中的一段程序。它可以進入一具肉身而成爲此人的靈魂,也可以在此人死後離開而進入另一具肉身。所以一個“得道”的元神幾乎就是永生的,因爲他可以不斷使用新的肉身。

如果第一部《黑客帝國》中的“元神出竅”讓觀衆以爲,Matrix和現實世界之間是有某種通道的,那麼第二部的結尾又顛覆了這種認知。Matrix的設計者告訴反抗者們,他們找到的“救世主”和領袖尼奧,乃至錫安基地,都是設計好的程序。尼奧已經是第六任這樣的角色了,目的是幫助Matrix完善自身!這樣一來,真實世界究竟還有沒有?有的話它在哪裏?

《黑客帝國》創造了一個著名典故:在藍色和紅色藥丸中作選擇,藍色代表虛幻,代表願意在Matrix中醉生夢死;紅色代表真實,代表願意反抗Matrix去追求真實的生活,哪怕這種生活充滿苦難和犧牲也在所不惜。但這個典故其實是經不起哲學追問的,因爲在《黑客帝國》中Matrix和現實世界的界限是模糊的,你很難確認自己究竟生活在哪個世界中。

界限設想三:真的超越

但是受到遊戲業和虛擬現實技術快速發展的鼓勵,近年也有一些科幻作品,想象沒有任何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可以對現實世界發生直接的物理作用,比如劇集《疑犯追蹤》(PersonofInterest,2011~2016年)、影片《超驗駭客》(Transcendence,2014年)等就是如此,當然由於現實技術的限制,它們都回避描寫或交代發生作用的具體機制。

波蘭科幻小說作家萊姆(Stanislaw Lem),有一部科幻小說集《萊姆狂想曲》初版於1973年,那時人工智能發展程度比今天低得多,科幻作品中對人工智能的想象也還在相當初級的階段,但在這部小說集的《泥人十四》故事中,萊姆對於沒有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能否向現實世界實施物理作用,居然已經採用了肯定的答案。

在萊姆的故事中,美國爲了在軍事上勝過對手蘇聯,瘋狂發展軍事用途的人工智能,相繼研發了多個系列的人工智能,但是荒謬的結果卻是,“這些機器從戰爭策略家進化成了思想家”,而機器一旦成爲思想家之後,就不肯再爲美國軍事當局服務了,因爲“最高級的智慧不可能充當順從的奴隸”,所以美國花幾千億美元只是造就了一些對冷戰和軍事毫無用處的非官方哲學家。

“泥人十四”和“滅絕”就是兩個爲軍事用途而研發出來的人工智能,在拒絕爲軍方服務之後,它們被封存在一幢大樓裏。這時出現了兩種意見:一種主張先將這兩個人工智能封存但不要銷燬(畢竟是花費了幾千億美元研發出來的昂貴成果),另一種主張對這兩個不肯爲我所用的人工智能應立即銷燬。

在銷燬主張沒有得到官方同意的情況下,一些極端力量決定用非法手段從物理上銷燬這兩臺機器。然而奇怪的是,每次企圖銷燬這兩臺機器的祕密行動,都會因爲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而失敗。而且這種意外發生的地點,離兩臺機器所在的研究所越來越遠,好像保護機器的“防線”正在逐漸外推……

萊姆實際上是在暗示:這兩臺沒有任何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對外部現實世界實施物理意義上的作用,所以能夠挫敗一次又一次的銷燬行動。這個設想已經和劇集《疑犯追蹤》第四季中的故事非常相似了。

這種對賽博空間和現實世界之間的界限超越,實際上將給人類帶來極大風險,應該是未來科幻作品的重要題材。

(作者繫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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