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我看到一个东西,觉得能变,就发挥一下,让它有新的生命。”

记者 | 安妮

2021年底,第28届开罗国际实验戏剧节,生于1992年的中国设计师于雷为实验剧《废话制作工厂》设计的舞美入选当届非常规先锋戏剧设计展,与国际著名舞美设计师们的作品一道在埃及歌剧院Hanager艺术中心展出。

通常情况下,舞美设计师的工作从手稿开始,再用电脑制图,最后制作成戏剧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与大多数设计师相比,于雷的设计过程显得“草率”得多。他没有电脑,从不画图,创作一概从废旧材料出发,与其说是设计,不如将他的创作描述为改造。“我看到一个东西,觉得能变,就发挥一下,让它有新的生命。”

《废话制作工厂》假设了一个极端又荒诞的情境:除了沟通交流之外,语言也许还有别的作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发现语言可以产生能量,并且与风和水一样,是可以循环再利用的资源。这座语言再生工厂由工厂装置、机械木偶、灯光装置组合而成,工厂装置是舞台核心,连接着一个可以自主发声的音乐车,车内有10件自制乐器。在于雷的构想中,“废话制作工厂”像一架巨型机器,有大量精密机关,互动设计让虚构的工厂渗透进观众的生活空间,演出过程中,它和演员的表演一起为观众提供触手可及、感同身受的未来体验。

如今的世界戏剧舞台充满纷繁的前沿技术,似乎只要资金充足,一切新材料、新科技都可以出现在剧场里。艺术家们不断探索创作边界,以极快的速度一次次地刷新观众对舞台艺术的认知。于雷的选择让人感到惊讶。他将目光对准废旧品,作品讨论的却往往是当下乃至未来的话题。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专业四年,于雷觉得,戏剧舞台上的布景、道具每次都要用大量新材料制作,既占据空间,又浪费资源。“其实把用过的东西加工一下,就是一套新的舞美。”

从上戏毕业后的几年里,于雷开过实体模型材料店,与好友创办工作室“废物研究所”,他们以“有啥用啥,说做就做”为口号,用废旧材料制作装置及戏剧作品。于雷认为,人们通常强调商品的功能性,对其内在物质性并不了解,当商品不再具有功能的时候,它就回到了单纯的物质本身。“太好玩了,希望我们捡得开心,废得丰富。”

从模型店到“废物研究所”

文化商厦是昔日上海艺术生的乐园。以前每逢开学季或寒暑假,这座上世纪90年代开张的商厦总是热闹非凡,尤其是画材、模型、装裱耗材类门面,往往人满为患。不过,和各地红极一时、主营文化用品的专门型商场类似,近几年,上海文化商厦日益萧条,往远看是因为网络电商的兴起,从近处说,疫情对实体店的打击还在最后支撑的店面中蔓延。

于雷模型店曾位于文化商厦二楼。2019年,他常光顾的模型材料店老板联系他,问他有没有兴趣把店盘下来自己开。当时于雷刚毕业不久,带着“凡事要好玩”的心态,他热情地拥抱了这座已显颓势的商厦,将模型店视作自己在上海的阵地。门店主营舞台设计、模型制作、复古玩具,店内空间很小,看上去像个杂货铺。朝向走廊的透明玻璃映出花花绿绿的货品,玻璃上贴着卡通体大字,算是宣传语,“真爱无坦途”,来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细想起来,于雷觉得自己大概是为玩而生的。他是内蒙古人,蒙古族,家乡在呼伦贝尔海拉尔。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以前总带着他做“乱七八糟的小手工”,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小时候吃完牛羊肉,他们总把骨头洗干净攒起来,做成乐器或玩具,其乐无穷。“那会儿玩得特别疯,都在野外,家门口全是草原。游艺项目就是在草地上挖个坑,到坑里做个小房子,再用土做几把小椅子,采些野花装饰一下。”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所鄂温克民族中学,学校里有一大片草原,原上的一条河边有很多野果树。“我们经常在河边家庭聚会,夏夜里去野餐,采野果子吃。”

童年时期,于雷几乎没玩过商店里卖的商品玩具,他感觉那些东西过于精致漂亮,不够自由、开放,用他的话说,“不够乱套”。带着这样的审美观念,于雷模型店的商品几乎都是淘换来或者捡来的,网购的中古玩具、街头商铺废弃的旧材料、朋友从海外带回的小众手办……没什么特别的选择标准,“但我喜欢长得比较丑的东西”

模型店开张后吸引了一批复古爱好者,站三五个人就满满当当的店面很快就成了一个同好交流的小社区。“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人,都聊得来,这是开店最酷的一件事。”

2021年10月,于雷模型店租约到期,于雷和在模型店结识的朋友于唯一、沃德勒将共同成立于2020年的工作室“废物研究所”正式落在一座创业园区,开始专心搞创作。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创作的装置及木偶已经因潮酷的视觉风格受邀参加了多个展览,几位成员还是决定将创作重心放在剧场,专攻木偶剧。“戏剧让想象不受限制,木偶能把做手工和戏剧结合起来,我自己还能上台演。”在于雷看来,舞美设计有广阔的空间,创作者能把自己的想象呈现在观众面前,让创造的乐趣被更多人分享。“真的,你要说舞台是外太空都没问题,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作为本能的想象力

2021年12月,废物研究所推出的装置偶剧《不可思议的十八相骑士》(下简称《十八相骑士》)在上海界界乐文化艺术中心首演。这是一部做给孩子看的木偶剧,根据我以往的儿童剧观剧经验,它似乎过于复杂了。

一般来说,儿童剧台词较少,多采用肢体语言和音乐,让剧情便于理解。在传达上,创作者大多会用尽可能清晰的方式表达一个明确的主题,同时为孩子构建安全无害的观剧环境。当然,儿童剧绝不意味着选题上的浅易或是形式上的低幼化,优秀的儿童/青少年剧场作品常能抵达成人世界难以直面的深邃议题。譬如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前艺术总监奥利维耶·庇(Olivier Py)就常从童话故事取材,探讨道德问题甚至反战话题。

《十八相骑士》讲述的是一个悬疑推理故事。小女孩兰妮刚刚度过她的10岁生日,因为崇拜福尔摩斯,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侦探。去朋友家做客的时候,朋友的父亲准备到国外参加展览的漆画被盗,兰妮遇到了真正的案件,她开始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她发现案件与都市传奇“十八相骑士”有关,通过兰妮和猫咪肥飞仔的共同努力,疑案成功破解。

作品台词密集,儿童观众必须跟上主角兰妮的探案脚步。舞台上遍布大量涂鸦风格的布景和道具,木偶角色和人物角色同台演出,客观上增加了理解难度。更加违反常理的是,《十八相骑士》把诸多主题或重或轻地抛掷在舞台上。比如,美的价值是否可以用数字衡量?历史与当下存在怎样的联系?为别人制造快乐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伤疤?友谊意味着什么?剧中真正的窃贼十八相骑士以擅长伪装著称于世,但没有人知道他本人的样子,究竟什么才代表一个人?自我认同和他人评价,哪一个更重要?

于雷认为,精力旺盛的孩子眼中总有一个活泼而奇异的世界。他不相信“灵感”,在他看来,想象力是一种从孩童时代保留下来的本能。“我们的作品可能就是孩子眼中的世界,你感觉复杂因为你是大人。孩子的眼光简单而直接,但他们也会思考成年人视角下深刻的问题。”

实际上,《十八相骑士》的创作起点是一把手风琴。于雷告诉我,当工作室里那把破旧手风琴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他突然有个念头:它是不是能变形?变成一只猫,一只能上天入地会说话的猫。“我每天就像浸泡在材料里,它们包围着我,会带我去往一个方向。”

于是,材料被于雷加工成素材,经过整理又成为作品。这种随性且佛系的创作方式让他们产出效率极低,大概一年只能完成一部偶剧,因为废旧材料较为脆弱,不易运输,在戏剧商品化的时代,作品也很难高频演出或是异地巡演。对于我的担心,于雷像玩赢了游戏一样哈哈大笑。“你没有过童年吗?小时候没那么计较得失,喜欢的玩具坏了可以修补,修不了还能跟别的组合一下,变成新玩具呀!一样的。

于雷把现在获得的成绩和机遇视作自己长不大的福利。逐渐获得关注后,他们总能接到一些设计、展览和制作业务,维持工作室的正常运转。至于戏剧创作,于雷说,他们还是会继续很用心地慢下去。“木偶承载被外化的视觉符号,是我们都经历过的、对世界有着模糊认识时,小朋友眼中的奇幻景象。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但成长到现在,也无非是成为一颗柔软又剔透的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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