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開放後,在體制內出現一個新的羣體,他們運用所學專業知識不斷開疆拓土,勇於創新,在時代洪流激盪下推動了一項項改革。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證監會原主席肖鋼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人物。2月28日,在參加全國兩會前夕,肖鋼在北京接受了21世紀經濟報道《慧見》欄目的獨家專訪,詳述了其從人民銀行中國銀行,再到證監會的“金融混業”工作史,以及期間所觀所想所感。

肖鋼1958年出生於湖南,1977年還在農村插隊,1978年踩着改革開放的步伐,成爲著名的“78級”,進入央行下屬財經院校金融學專業學習。1981年至今,他先在央行做貨幣政策監管20多年,又任10年中國銀行董事長、3年證監會主席,現任全國政協委員。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2015年的一項實證研究顯示,市場主導型的金融體系比銀行主導型的金融體系有更好的彈性和更高的效率,更有利於從週期性波動中恢復經濟活力,更有利於防範和化解金融風險。

肖鋼的金融職業生涯正好覆蓋了這兩個體系,他擔任過中國四大國有銀行之一的中國銀行的董事長,又擔任過中國證監會主席。在其40餘年的職業生涯中,肖鋼最爲人所熟知的當是作爲中國資本市場的第七任掌門人。資本市場是一個資金場、信息場、名利場,但在肖鋼看來,歸根到底還是法治市場,要以規則爲基礎,正是基於這種理念,肖鋼在中國人民大學取得了法學碩士學位。

曾經影響19世紀歐洲大陸政治格局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引發了一個古老而著名的問題,“假如你是俾斯麥,能不能做得更好,從而避免隨後的兩次世界大戰?”這個問題在史學界引起了經久不衰的熱烈探究。類似的一個問題是,每當中國A股市場出現風雨,很多人會熱心地發表意見。但,假設你是證監會主席,會怎麼做?

當肖鋼身處在“火山口”, “植樹造林”可能是市場參與者對他感受頗深的一件事,從0到1,從1到100,包括髮行、退市等制度,影響資本市場此後長達數年。儘管如此,資本市場變化多端,在回顧這段職業生涯時,肖鋼也曾公開坦承“監管應該避免父愛主義”。

在接受《慧見》欄目專訪時,肖鋼更是直言:“我在金融領域工作很長時間,即使是在我過去比較熟悉的金融領域,也有很多新情況新問題,持續學習、終身學習是我未來一個長期任務。”

貴在拾起,難在放下。“人生就像一場長跑,需要遠見,需要果敢,更需要耐心和堅守。”肖鋼對《慧見》欄目如此表示。

中國資本市場處在新興加轉軌的階段

“有人說外資是‘聰明錢’,其投資理念和國內追漲殺跌正相反。從外資投資行爲看,一是選準標的物,做很多研究和分析,一旦選準就長期在這個行業板塊裏耕耘。二不追漲殺跌,逢低必進,逢高出貨。”——肖鋼

《慧見》:你擔任全國政協委員以來主要都在忙些什麼,精力主要花在什麼地方,目前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未來十年想做什麼?

肖鋼:我現在比過去要清閒得多了。政協委員雖然不在工作第一線,但是處在調查研究第一線,建言資政和凝聚共識的第一線。我擔任全國政協委員以來主要工作就是調查研究,爲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建言獻策,凝聚共識。

現在遇到最大的挑戰,對我個人來說還是本領恐慌。到了政協以後,調研題目都圍繞着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和大局,涉及面很廣,而自己知識和經驗不夠,總感覺難以提出切實可行的措施來,各方面的認識也不完全一致,對我們要求比過去更高。

說到未來,新事物新情況不斷湧現,我在金融領域工作很長時間,即使是在我過去比較熟悉的金融領域,也有很多新情況新問題,持續學習、終身學習是我未來一個長期任務。

《慧見》:1981年至今40年,你在央行做貨幣政策監管20餘年,又任10餘年中國銀行董事長、3年證監會主席,到現在全國政協委員,最喜歡哪個職務,哪個最挑戰?

肖鋼:我其實都很喜歡,不管在哪個崗位都很投入。總的來講還是最喜歡金融,因爲我大學專業是金融,後來也幹了40年金融,對金融很有感情。

《慧見》:2013年履新證監會主席後,作爲中國資本市場的第七任掌門人,你在“火山口”上銳意改革,推動退市制度建設,當時第一家退市公司是ST水仙。你曾表示,目前我們的退市制度還不符合目前或者下一步資本市場的需要,你認爲理想退市制度是什麼樣的?

肖鋼:中國退市制度和前幾年比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現在發佈的退市規則實際是針對過去我們存在的種種問題而設的。比如規範各類情形和具體的指標,比如財務類指標、交易類指標和合規類指標,交易量達不到一定標準應該退市,重大違法違規要強制退市,我覺得已經比較完善,也總結了歷年實踐的經驗。

從施行的情況來看,去年一年退了約28家,還有90多家退市警示,比過往要多很多,退市進程在加快,退市制度進入常態化、市場化軌道,下一步主要工作是把制度落實到位,再根據實踐作相應完善。

《慧見》:作爲曾經的二級市場規則的制定者和執行者,你認爲中國資本市場發展這麼多年來根本問題是什麼,如何評價二級市場的亂象?幾年前有人曾經評價說中國股市是“賭場”,你怎麼看?你認爲中國資本市場與西方發達國家比差距主要在哪?

肖鋼:中國資本市場用短短30年走過了西方國家上百年的發展歷程,穩居全球資本市場第二位,取得了很大成就。中國市場規模很大,交易很活躍,市場韌性也足夠強,這些都是優勢。從差距來講,我們還處在新興加轉軌的階段,兩個問題比較突出。

一是市場發育存在先天不足,30年前我們的股票市場是在股份制還沒有很成熟的情況下發展起來的。我國股份制是在改革開放以後纔開始發展的,所以當時市場建立之初,股份制的發展不是很健全,很多公司是爲了上市才做的股份制改造,這個過程使我們商業信用培育不太成熟,一直到今天我國商業信用都還不是很理想,這是個先天不足,因爲資本市場必須講誠信。

二是中國資本市場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我們現在有1.9億自然人投資股票,大部分是中低收入者,資金量不多,而機構投資者長期投資缺乏,所以常看到市場有大幅波動,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投資者的追漲殺跌,投資者形成長期價值投資理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持續不斷加強投資者教育

《慧見》:你剛纔提到的中國資本市場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是散戶太多,這兩年一個明顯趨勢是明星基金經理受追捧,是否說明情況在改善?

肖鋼:對,確實在改善,整個市場結構在優化,上市公司結構在優化,質量也在提升。投資者結構也在改善,機構投資者持股佔比在提升。公募基金、保險資金等各種機構投資者也在擴大入市。

有人說外資是“聰明錢”,其投資理念和國內追漲殺跌正相反。從多年外資投資的情況看,他們在選擇投資標的物之前要做很多研究和分析,一旦選準了就長期在這個行業板塊裏耕耘。一般情況下不追漲殺跌,外資是逢低必進,逢高就出貨。如果都秉承這樣的理念,市場穩定性會增強。

《慧見》:上海有設立國際板的意向,你覺得上海在國際金融市場上應該搶佔什麼位置?

肖鋼:國際板不是個新問題,討論了多年。歡迎國外公司到中國上市,這個方向是肯定的。但涉及到一些問題還要深入研究,做好各方面準備。資本市場對外開放是漸進的,有的中概股比如AB股雙重股權架構公司都回來了,未來我覺得外國公司登陸中國 A股市場肯定是個方向。

經過30年努力,上海已經建成國際金融中心,在全球國際金融中心排名中也大大提升。最早上海排第35位,現在能躋身前五是很大進步。未來上海要和其它國際金融中心差異化發展,要以人民幣爲主線,把上海打造成全球人民幣金融資產配置中心,全球人民幣交易中心,全球人民幣投融資中心、全球人民幣風險管理中心、全球人民幣金融資產定價中心。

中國財富管理市場要分層

“我的風險偏好是R3及以下,屬於中等,既要求一定安全性穩健性,又要一定回報。銀行理財我都買的,基金沒有買。”——肖鋼

《慧見》:中國家庭財富結構正在轉型,從儲蓄到非儲蓄、從實物資產到金融資產、從單一到多元配置,如何看中國財富管理行業發展趨勢?

肖鋼:有關數據表明,未來全球主要財富管理市場在亞洲,在中國。我對中國財富管理市場發展充滿信心,潛力非常大。有很多新變化,首先,富裕人羣、高淨值客戶年輕化趨勢越來越明顯。過去有錢人多是第一代創業者,這代人慢慢都到退休年齡,新一代高淨值人羣越來越年輕化,有創業者還有很多專業人士,比如說公司高管、法律和IT專業人士。

第二個變化和年齡相關,客戶羣體年輕化讓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財富管理發展快速。未來財富管理的趨勢就是要怎麼來適應這個新潮流,怎麼來聚焦這些不同客羣。現在還有個很大的客羣在迅速崛起,就是大衆富裕人羣,應該給他們提供多元化的產品和服務。

未來財富管理還是要朝差異化,多元化,定製化方向發展,客戶羣體是分層的,如何根據你所定位的客羣實際需求,怎麼樣幫助客戶做好理財富管理規劃,增強理財產品的穩健性、多元性,再加上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這是未來發展趨勢。

《慧見》:作爲中國銀行前董事長,你是國內最早抨擊“影子銀行”的金融家,2013年就發表文章表示理財產品分流是當時中國股市持續性下跌的重要因素。你也曾透露夫人熱衷投資理財產品,能否透露下家庭資產怎麼配置的?

肖鋼:過去我們影子銀行風險比較大,資管新規發佈後這個風險已經化解和處置了。現在整個理財市場朝着健康的方向發展,迴歸本源了,理財就是受人之託,代人理財,不是過去的類信貸業務了,也不搞剛性兌付了。

在買銀行理財前要進行風險測試,我的風險偏好是R3及以下,屬於中等,既要一定安全性穩健性,又要一定回報。銀行理財我有買的,基金沒有買。

《慧見》:你怎麼看量化投資?

肖鋼:有利有弊,我個人看法中國還是要限制。美國發展量化投資是因爲資本市場流動性比較差,着眼於解決流動性,它帶來的弊病就是模型化後預期一致,都不用人力,這個自我實現有時對市場傷害很大。美國前年4次熔斷和這個有關係,它不是人爲的,是機器已經設定好參數,到了一定程度都賣,加劇了市場波動。美國要設定熔斷也和這個有關,他知道量化比重大。

中國正好相反,我們流動性較充分,換手率高,自然人散戶多,你如果允許量化做得太大,對市場不利,對散戶也不公平。我們初期鼓勵創新,市場還挺追捧,最近的看法開始客觀起來,我也覺得對中國市場來講,量化要予以限制。

《慧見》:你曾連續幾年牽頭完成《中國智能金融發展報告》,如何看金融與科技融合發展的趨勢?

肖鋼:金融和科技深度融合是大勢所趨,近幾年來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沒持牌就辦金融業務,對個人數據隱私保護不夠,產生了壟斷、不正當競爭等行爲,所以國家出臺了系列法規和政策來加強監管。

現在已經形成共識,從事金融業務要持牌,要遵守法律底線,在保護數據安全和個人隱私基礎上公平競爭,把金融創新和審慎監管統一起來,是必然趨勢。沒有隱私保護和數據安全,金融科技走不遠,沒有科技倫理金融科技也走不遠。

我覺得如果說金融與科技融合發展的上半場是在消費和零售領域,那下半場則要放到製造業裏,供應鏈金融也在內。數字金融我們過去主要是在消費和零售領域發展較好,走到世界前列。但產業金融領域,特別是產業互聯網,相對來說還比較落後,我個人的看法是未來數字金融發展方向是朝着數字產業金融來發展,不是直接對消費者,而是對公。這涉及到整個製造業的互聯網發展,新型基礎設施建設,5g物聯網等,進入到工業製造業領域後,對金融科技要求更高。

“人生有三把鑰匙”

“人生有三把鑰匙:拾起、放下、堅持。貴在拾起,難在放下。能幹事業時要拿得起,奮鬥多年把它放下可能比較難,但該放下的時候要放下。第三把是贏在堅持,要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一輩子堅持。”——肖鋼

《慧見》:對你來說人生中最重要的意義是什麼,回顧過去的64載,你會給自己打多少分,有哪些遺憾?

肖鋼:我是這麼思考的,人生就像一場長跑,需要遠見,需要果敢,更需要耐心與堅守。一段跑得快一段跑得慢,都無關緊要,更重要的是要有耐心,有堅守。我覺得人生最重要的意義是參與歷史、書寫歷史、創造歷史,能進入到歷史發展進程中。

人生有三把鑰匙,拾起、放下、堅持。第一把是貴在拾起,能幹事業時要拿得起。貴在拾起,難在放下,奮鬥多年把它放下可能比較難,但該放下的時候要放下。第三把是贏在堅持,要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一輩子堅持。

我覺得做人要學會知足、知止和知趣。知足就不能貪戀太多,得之坦然,失之淡然;知止是該行動時一定要行動,該停止時要停止,把握好分寸,有所爲有所不爲;知趣是正確認識自己,人要有自知之明,自信但不自大。這種理念下我就沒什麼不能接納的,沒什麼不能釋懷的。

《慧見》:你剛纔提到創造歷史、參與歷史,你覺得你是歷史的一部分嗎?

肖鋼:對,沒錯。其實每個人都在參與歷史,你也在,同時每個人也都在書寫歷史,當然最好還是能創造歷史。

《慧見》:能不能分享下最近讀了什麼書?

肖鋼:政協委員第一位任務是讀書學習,我們有個書香政協。政協讀書不僅僅是讀書,主要是從黨和國家中心工作出發,結合政協調查研究的題目來讀書。圍繞特定主題有推薦書目,讀完後要討論要交流,還要實地參觀調研。比如說怎麼促進現代製造業高質量發展,《華爲創新》就是政協給我們推薦的,不僅讀書,線上線下討論,還要帶着這些問題到企業去實地考察和調研,所以在書香政協讀書目標性很強。

《慧見》:能否聊聊你的家庭生活,在外界看來,官員都是嚴肅的,但你是性情中人,在接受電視採訪時說,你這一生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娶了你的夫人。爲什麼敢於在公衆面前流露私人情感?我們欄目採訪過很多中國男性企業家,絕少會在公衆場合誇自己妻子的。

肖鋼:我是說過,是我真實心情的流露,但這句話不是在正式採訪時說的。在採訪之前記者到我辦公室看到了書櫃裏夫人的照片,在閒聊中說了這話。就播出來了,我覺得也無妨。我和夫人是大學同班同學,確實也難得,很不容易。所以你要問家庭生活,我很幸福。我家祖孫四代都幹金融,我爺爺在解放前做錢莊,我父親50年代就進入人民銀行,我也是學金融幹金融,我女兒從耶魯畢業回國也是幹金融。在家裏無論是貨幣政策,通貨膨脹問題,我們都經常來討論。

《慧見》:你們最近在家都談了什麼話題?

肖鋼:最近還是通脹談的比較多,因爲現在全球通脹,中國雖然CPI不高,但是PPI不低,我們對物價的感受還跟CPI不一樣。居民實際感受和CPI指標爲什麼有差距,這也是我們家裏經常討論的一個話題。

《慧見》:你的母校湖南財經學院在中國金融界頗富傳奇色彩,有個說法是它向中國輸送了1000位大大小小的行長,這些人執掌了中國金融產業三分之一的版圖。你怎麼評價自己的學生時代,現在很多年輕人還面臨就業困難,回過頭來總結自己的成功經驗,主要因爲哪些好品質,對年輕人來說哪些是最重要的?

肖鋼:我的母校能培養出一批金融行業各個層級的領導,是時代的產物。我是1978年參加高考,那時整個金融人才青黃不接,所有財經院校都停辦了,我們是第一屆恢復招生,這是大的時代背景。

又恰好我們財院是部屬院校,人民銀行下屬的,當時金融業主要在人民銀行,當時連工商銀行都沒有。那時人民銀行既是金融管理部門,是中央銀行,又辦理商業銀行業務,人民銀行在部屬院校上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財力,支持力度很大。

當時上大學很不易,就非常珍惜這個機會,入學後很勤奮,也很刻苦。我之所以講這個現象是時代產物,我們入校後不久,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就召開了,黨的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我們畢業正趕上各行各業特別是金融行業改革開放這樣的歷史機遇。農業銀行工商銀行陸續分設出來了,信託投資公司等各種業態發展起來了,當時人才培養又有限,所以這批學生能成才,有自己的努力,但更重要的是時代的機遇。

我們那時準備高考都在煤油燈下看書,插隊的生產隊沒有電,全靠點煤油燈,煤油還點不起就去買柴油,柴油煙大,就是在那種背景下。其實現在的年輕人不太好參考,對於現在的年輕人,我覺得需要進一步發揚的是怎麼艱苦奮鬥,勤奮學習。還是要有理想,有奮鬥目標,艱苦奮鬥,不能坐享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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