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正卿

“訂單少了六成,短期內很難找到替代客戶。”燕麥奶創業者車明告訴虎嗅,由於上海和北京的咖啡店、茶飲店因疫情“歇業”,他的燕麥奶生意正遭遇寒冬。

在經過了2020~2021年兩年的瘋狂奔跑後,燕麥奶已經成爲中國咖啡圈的標配:在星巴克、瑞幸、Manner Coffee、Costa的門店中,你都能找到含有燕麥奶的咖啡飲品,甚至在過去兩年中這些頭部咖啡品牌都曾力推過“燕麥奶系”新品。但燕麥奶也正在遇到成也咖啡,“敗”也咖啡的困境:當上海和北京咖啡店陷入停業時,燕麥奶賽道的增長引擎也瞬間熄火。

和圈內大部分創業者類似,車明的燕麥奶生意高度依賴咖啡店:2020年到2021年的24個月裏,上海的26家咖啡店貢獻了車明產品約35%的銷售額。和OATLY這樣的國際燕麥奶巨頭不同,車明公司體量較小,他難以拿到諸如星巴克、奈雪的訂單,他的客戶多爲獨立咖啡館。

在上海經營了6年精品咖啡店的Lisa正是車明的客戶之一,在這波疫情前,她門店平均一天能夠賣出35~45杯咖啡,而其中約有8~12杯的配料會採用燕麥奶。“有時候我想,咖啡也罷、燕麥奶也罷,對於我們這些小店、小品牌而言,都是一門卑微的生意。”

讓Lisa感到卑微的,不僅是“生意難做”。她覺得自己和車明都在被一根看不見的巨大鎖鏈“綁着走”。“燕麥奶突然火起來的時候,客人進店就指名點含有燕麥奶的咖啡;冰博克大火的時候,你店裏沒有冰博克會被人看不起;椰奶火的時候,恨不得店裏飄着椰子味纔算地道……在滿足需求和一味迎合之間的界線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

因疫情而焦慮的不只是這些置身燕麥奶江湖的“小人物”。OATLY最新的財報顯示,受疫情影響,這家燕麥奶明星公司正在遇到“中國煩惱”。在財報會議上,OATLY首席執行官Toni Petersson表示:“在中國,我們的團隊正度過一個十分困難的環境。我們在上海擁有很大一部分業務。在OATLY進駐的中國零售和餐飲服務店中,今年第一季度因封控需要關店的數量超過1.7萬家。”

OATLY是中國燕麥奶創投圈的關鍵“對標”:自2018年OATLY進入中國市場後,一批模仿OATLY的品牌迅速出現(從產品設計、定位上高度模仿,甚至品牌名字高度模擬;以及,在發展模式上,也參考其“重視營銷+重磅押注咖啡等渠道”的路徑)2021年OATLY的上市,讓這波模仿熱繼續升溫。

“OATLY模仿秀”並沒有讓這個賽道更爲健康。

一位“曾在2020年投資過燕麥奶,但後續並未再投資該賽道”的投資人告訴虎嗅,在2021年5月OATLY上市前,資本市場對燕麥奶的投資熱已經在降溫,這是因爲同質化的產品讓“有限的市場迅速飽和”。該投資人認爲,燕麥奶最熱的投資潮是2020年,這是全球性的,疫情恢復後,植物基飲品迎來了一波強復甦,OATLY的故事讓國內投資人信心大振。但後續的情況是,OATLY手握國內主流咖啡品牌訂單,伊利、蒙牛等乳業巨頭迅速把自己植物基產品帶入既有零售渠道,其結果是——燕麥奶創業品牌,在B端市場難以和OATLY正面開戰,在零售C端難以和乳企巨頭正面交火。“但歸根結底是產品力的問題,這個圈子太注重營銷、噱頭,缺乏打磨產品,缺乏標杆性產品。”

香頌資本董事沈萌向虎嗅表示,燕麥奶和此前多次出現過的概念型營銷模式類似。“短期通過話題快速引爆的估值膨脹週期,隨着市場競爭加劇、資金投入泡沫化,越晚退出的風險就越高。燕麥奶本身是在植物蛋白健康概念的影響光環下快速成長,並受到網紅概念的推動,產品本身上看不出差異化的特別之處。是否具有可持續性,還是屬於另一個資本造就的產品流星,恐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困在渠道里的燕麥奶

本土燕麥奶在爲渠道發愁。

“燕麥奶遇到的挑戰是渠道單一、場景單一。”中國食品產業分析師朱丹蓬告訴虎嗅。

2021年底,美團和拼多多的社區團購業務相關人士,都發現一個現象:更多的燕麥奶品牌開始找過來,希望通過社區團購渠道去“下沉”世界試試。而在更早的時候,燕麥奶圈剛剛在2020年底~2021年一季度圍繞“即時零售渠道”惡戰。

當時,一些品牌不惜爲了渠道“讓利”。有燕麥奶品牌以“每賣出一瓶就虧損約2元”的代價爭取渠道,還有另一家品牌試圖通過出讓股權以獲得渠道資源。

自2018年OATLY進入中國市場後,咖啡渠道成爲了燕麥奶的兵家必爭之地,這裏已經陷入紅海:頭部咖啡連鎖大多是OATLY等品牌的客戶;中腰部連鎖咖啡品牌,已經成爲本土頭部燕麥奶公司的生命“基石”;燕麥奶小品牌只能去爭取一些獨立咖啡館。

讓咖啡館成爲燕麥奶不可或缺渠道的核心原因是:它是爲數不多能夠帶給燕麥奶確定性的場景。

在咖啡圈,爲了解決乳糖不耐受用戶的“奶咖”需求,長期以來咖啡師會選用“豆奶”。但豆奶特有的豆腥味,會影響一部分咖啡的口感,在2018年精品手衝浪潮興起後,豆奶的劣勢被進一步放大。

咖啡師席卡告訴虎嗅,在精品手衝時代,本身消費者體驗的就是咖啡豆的“風味”。近兩年,一些淺烘咖啡豆大爲流行,這進一步讓豆奶處於“被替代”狀態。“相比於豆奶,燕麥奶相對雜味少些,加上2014年之後國際大牌咖啡師的帶貨效力,讓燕麥奶成爲咖啡圈的標配。”席卡表示,在中國市場星巴克具有特殊的示範效應,而自從星巴克的植物奶採用燕麥奶後,中國咖啡圈幾乎把燕麥奶當做了一種“標準答案”。

但在咖啡之外,燕麥奶在中國市場的其他渠道中尚未找到如此強的“確定性”。

以火鍋爲例,有燕麥奶品牌試圖“殺入”火鍋“豆奶”賽道。一位川渝頭部火鍋品牌的運營負責人告訴虎嗅,他們對於替換傳統豆奶較爲謹慎。“因爲豆奶成爲了火鍋文化的一部分,我們可以去嘗試燕麥奶,但不敢向消費者強推——當一個飲品成爲一種食物文化的元素後,你很難去進行結構性調整。”

甚至在“學習考試場景”,燕麥奶也不如核桃和杏仁有“確定性”。

有老牌乳企市場負責人告訴虎嗅,2020~2021年超市渠道植物奶產品中銷量最高的是核桃奶和杏仁奶。“在中國消費者傳統認知中,核桃和杏仁的固有印象更強。”上述負責人表示,在家庭飲用奶的消費決策中,一般家庭的女主人擁有決策權,而植物奶最具確定性的消費場景是:家人(尤其孩子)乳糖不耐受卻需要補充蛋白質,以及考學週期內的“補腦”需求。

“這也是爲何中國本土的植物奶,在過去三十年發展歷程中沒有走上強化燕麥奶的路線,而是走上了核桃奶和杏仁奶路線。”上述負責人表示,文化認知導致了這一結果:在中國食物文化語境下,喫核桃和“補腦”有更強的直覺聯繫,而燕麥補腦並非大多數消費者的常識。

“燕麥奶並不是一個必要的消費需求,只是疊加高端、健康等營銷概念,因此B端有足夠的營銷空間可以發揮,而C端相對較弱。”沈萌告訴虎嗅。

但像咖啡店一樣適合燕麥奶的B端渠道是有限的。

據悉,本土最大的咖啡連鎖品牌星巴克、瑞幸、Manner咖啡均是OATLY的客戶或合作方,在上海、雲南等地的咖啡師培訓機構中,OATLY會提供部分“免費試用品”——這意味着本土咖啡師在心智層早早被OATLY影響。

讓市場更爲激烈的是,2018年後伊利蒙牛等傳統乳企開始提速發力燕麥奶,而這些乳企擁有超市和小賣鋪等渠道的巨大優勢——他們的燕麥奶新品可以第一時間“鋪貨”到“毛細血管般”的銷售網絡中。

結果之一是,本土燕麥奶品牌只能去爭取巨頭們的空白地帶:小型獨立咖啡館、尚未被巨頭們發力的零售平臺、下沉市場。“2020年崛起的本土燕麥奶品牌,都在努力去C端世界尋找到生存的方法。”

但C端市場並不好做。

“燕麥奶在C端的定位目前來看不是很清晰,是替代牛奶成爲必需品還是一款新興飲料,在消費者的認知中比較模糊。”青桐資本執行總經理張雯告訴虎嗅,燕麥奶面臨的挑戰還有很多,“如果要替代牛奶還有比較多的困難要克服,因爲國內消費者喝了幾十年牛奶,消費習慣短時間很難改變;如果是定位爲飲料,在口感方面還需要進一步提升,產品的升級迭代也很重要。另外,市場投放和營銷還沒有做到大面積覆蓋,一個新品類想要快速佔領消費者認知需要短時間轟炸式的曝光,單一品牌如果能做到的話也可以迅速建立起品牌即品類的巨大優勢,比如椰樹椰汁和王老吉涼茶,目前來看各品牌在營銷投放上還比較謹慎。”

無法複製的OATLY之路

車明忐忑地打開視頻,這是5月10日深夜,他和自己的客戶遠程連線。

在此三天前,車明的燕麥奶新品終於寄到客戶手裏,而這一晚是二人“遠程驗貨”的關鍵時刻。

讓車明翹首以盼的客戶,是一位1994年出生、在北京五環外有三家小咖啡店的創業者,車明在一個咖啡老闆微信羣中與之相識,溝通兩個月後,才被允許“寄貨試試”。

車明知道,就算生意達成,這位1994年店主帶來的“購買量”也不會很高,但車明看重的是其背後的圈子:咖啡師的小圈子,會迅速憑藉“社交裂變”以“一傳十”的方式,帶紅某個產品——這種“紅”有時候只是區域性的,一個區域內關係好的咖啡師往往樂於嘗試相同的原料,並基於此增加談資和真實世界的友情。

這一晚的檢測,從製作奶泡開始,到一杯卡布奇諾結束——1994年的店長特意用車明的燕麥奶嘗試了拉花。在整個過程中,車明都避免“推銷”,這是咖啡圈的一種潛規則:對於很多年輕且有個性的咖啡師而言,聒噪的推銷往往會被鄙視或者意味着“產品有瑕疵”。最終的結果讓車明欣慰,這位1994年的店長同意疫情後在門店試貨:車明會給他的門店免費提供三天燕麥奶。“能有門店願意試試你的產品,已經是萬幸了,小虧總比虧死強。”

“市場並未成熟,但卻有點紅海了,大家在模仿OATLY的模式,但其實很難複製。本土燕麥奶應該探索一條自己的道路。”一位燕麥奶創業者告訴虎嗅,圈內很喜歡聊OATLY的營銷,但忽視了這家公司的實力,“在二十多年裏,OATLY在燕麥奶領域積累了大量技術和專利。”

一個少有人知的細節是,早期OATLY在歐美市場成爲星巴克“御用燕麥奶”提供商之前,在咖啡師的圈子已經小有名氣:當時,在歐美咖啡圈,一些消費者會點植物奶爲原料的拿鐵,而很多植物奶無法像牛奶一樣打出奶泡(由於缺少油脂等物質)OATLY旗下的Barista系列正是憑藉“能打奶泡”逐漸破圈。

“在2020年,一些國內品牌也去競標過。”上述創業者表示,當時一些咖啡和餐飲大品牌有過公開招標,但一些參標的本土燕麥奶公司並未笑到最後,“燕麥奶其實技術壁壘挺高的。”但這樣的說法和故事,並不是很多圈內人喜聞樂見的,人們更喜歡的是另一個故事:OATLY憑藉巧妙的營銷,迅速崛起。

2014年,Toni Petersson出任OATLY CEO,並開始發力咖啡店渠道——由於當時世界上“地中海飲食”“自然療法”“植物基飲食”等潮流崛起,星巴克等連鎖咖啡店和麥當勞等連鎖餐飲都試圖“迎合”這一趨勢。

值得玩味的關鍵細節是,此時Toni Petersson開始帶領OATLY成爲一家“強營銷公司”:在歐美市場,OATLY 2014~2020年的宣傳、投放多以“環保”“素食”概念爲主。對於連鎖餐飲和咖啡品牌而言,當門店中擺放着OATLY燕麥奶後,其“站隊環保”的態度不言而喻。(一位業內人士表示,在歐美市場,關注“環保”“素食”並願意爲此消費的人羣基數很大,這也是Beyond Meat、OATLY在國外市場聚焦“環保、素食等概念”進行營銷的核心原因,但在中國市場,情況並不相同。)

“營銷”和“定位”帶給OATLY的影響是明顯的,在2012年,OATLY只是一家銷售額維持在2000~3000萬美元的“小衆品類”公司,通過走入星巴克等渠道以及在輿論端成功塑造“環保”“素食”概念後,這家公司獲得了爆炸式關注和成倍銷量,並最終於2021年上市。

“但營銷是燒錢的。”一位不願具名的投資人表示,2020年一些燕麥奶公司拿到融資後,確實試圖通過燒錢去影響用戶心智,但最終證明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新消費領域的新式酸奶、鮮奶、其他植物奶、奶咖飲料也都在燒錢——相比於其他“有更多元消費場景”的賽道,燕麥奶公司拿到的融資相對更少,這注定短期內難以燒出一箇中國的OATLY。

以及,燒錢營銷無法解決燕麥奶賽道的更深層問題。

2021年,頭部燕麥奶公司開始接到來自B端客戶的“個性化訂單”,由於咖啡圈正在上演極度激烈的“新品大戰”,咖啡品牌正在原料端想盡辦法“率先出新”。對於燕麥奶公司而言,這意味着從研發和產能端的重構:最終,這演變爲了2021年開始的建廠潮。在C端用戶市場,更多的燕麥奶品牌開始意識到營銷無法解決“復購率”這一命脈問題,最終影響消費者的並不是廣告視頻裏那些精美的畫面,而是燕麥奶入口瞬間的感覺。

這也是擺在本土燕麥奶創業者面前的關鍵問題,疫情讓上海、北京咖啡市場深受影響,也影響到了燕麥奶的整體態勢:在2022年更爲“激烈的競爭”和“更爲疲軟”的咖啡消費力影響下,燕麥奶是否會進入洗牌週期?

(應採訪對象要求,車明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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