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在信仰方面的一大差别是,西方更习惯把神放在心里,西方的神更平民化一些;东方人更习惯把神放在前面供着,作为人生航标或者理想。

后者,人与神的距离难免远一些,人们对神仙、圣人更多的是一种景仰、敬畏。

神圣人物如果从“在前方”变为“在心里”,会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至少,会更自在些,不那么拘谨。比如孔子。

作为万世师表,孔子一直被摆在前方,成为后学祭拜的对象,成为心中的航标和只能膜拜的偶像。这很庄重,但的确不怎么亲切。

然而孔子当真是一个亲切的人。无论《论语》的字里行间,还是《史记》的人物擘画,都把一个亲切而不失幽默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呈现了出来。

比如他身高“九尺六寸”,换算成今天的身高,都赶上姚明了。就算古籍记载有误差,也是个大个子,至少得一米九吧?大汉中的大汉,不是什么柔弱夫子形象。孔子既然讲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驾车之类的功夫,肯定是有的;身大力不亏,个子这么高,耍个剑也不在话下。何况,兵荒马乱的时代周游列国,动不动遭困、迷路,凶险得狠,没点成龙的拳脚功夫,想出远门也不太可能。

孔子如果独行,一定是个背剑的侠客。只是他声名在外,又有学生保护,没机会施展拳脚罢了。

从个性来看,孔圣人不仅是品德的圣人,也是一个可爱的实在人。比如因为美女南子的事情,学生子路责怪他,他竟然对天发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我要是做得不对,天一定厌弃我!天一定厌弃我!”)

客官,注意两点。第一,这是学生在质问老师。想想看,古往今来,有几个传统士大夫哲学笼罩下的学生,敢于质问老师?

西方这种事情倒常见,弗洛伊德培养了几个著名的学生,最后成了最坚定的反弗洛伊德理论的人。但东方文化中,缺少这些。

子路敢这么问,说明孔子是个非常民主、非常尊重学生的师长。他越是这样,你便越尊重、景仰他。那些喜欢暴力施压的老师,若干年后,只会让学生唾弃。

第二,更奇特之处是,学生质问,老师脸憋得通红,没法自证清白,只能对天发誓了。可见孔子老师对学生的质疑,很重视,很无奈,同时也急于维护自己的形象。

孔子还是一个很善于自嘲的人。这和摆在我们面前的“万世师表”形象,多少有点落差。

孔子去郑国,和弟子走散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城郭东门。学生们一通好找,就差贴寻人启事了。学生子贡发现了线索,有人跟他说,东门有个人,长得如何如何,“累累若丧家之狗”——一脸疲惫,就像没了家的狗一样。后来师徒相聚,子贡如实把那人的描述跟孔子说了——话说子贡也是一根筋,这“丧家之犬”的话,能对着当事人说吗?太没面子了吧。

孔子听罢,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说道:“那人如何描述我的样貌,不重要。说如同丧家之犬,倒恰如其分!”

几人能到这肚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孔子的肚子可以撑好几个宰相了。

千古之谜是:子贡为什么把“丧家之犬”一事如实告诉孔子呢?算不算当面恶心老师?我觉得不是。主要还是师生关系融洽,子贡一方面大概是想考验考验老师,看看睿智的老师如何回答这种刁钻问题,自己趁机学着点;另一方面,师生周游列国,旅途困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又没手机可玩可看,再不互相打趣找点乐子,人生和咸鱼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孔子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老师,并不古板、教条。然而自从他被供在前方,成了目标,成了信仰,成了塑像,情况有点变了。可爱变成了敬畏,幽默变成了庄重,实在变成了距离。

有距离感是好事,没有距离,就没有庄严。圣人需要庄严。但从此,他也不太容易进入你的心里,只能供着。这是一大麻烦,因为孔子原本是很容易走进人心、影响人性的。《论语》就是微博体的“心灵鸡汤”。

只隔着一层纸,关键如何戳破。

前几日拜访央视陈永庆先生,他的一句话,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要“与孔子为友”。

什么是老师?你最好低着头,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只敢膜拜,不敢质疑。可在子贡和子路眼中,很明显,孔子不仅仅是老师,更是朋友。如果不是朋友,子路敢质疑他和南子的事?子贡敢复述“丧家之犬”之类的话?他们和孔子不仅是朋友,而且是要紧的真朋友,不是酒肉的假朋友。假朋友不会“面谏”,只会恭维;也不会很客观地把别人的评价客观地转述给你,要么添油加醋,要么稍加修饰,以免你太难堪。仔细想想,这社会上,偶尔说出大实话、让你当时难堪的朋友,都是能经受时间考验的真朋友——虽然未必是好朋友。

做师易,有学识、有修养就够了;做友难,因为“师”可以是单向的,比如我们可以通过《论语》单向学习孔子,而“友”一定是双向的,是一种心灵的沟通。从这个角度而言,子贡、子路与孔子,可谓亦师亦友。

清朝曾国藩就不同了,他是典型的“以孔子为师”,而且貌似只敢以孔子为师,不敢与孔子为友。一个例子是,史料中传说,他不敢睡午觉。

为啥不敢睡午觉?因为孔子曾经批评一个学生宰予。宰予大白天睡觉,被孔子撞见,于是说了一通话,看上去很严厉:“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接着又说,我以前观察人,听他的话就相信了他的行为;现在不仅要看他说什么,还要看他怎么做。这就是“宰予昼寝”的典故。

到底孔子是批评宰予,还是怜惜宰予,是有争议的。比如南怀瑾就认为,孔子的意思是,宰予身体比较差,所以需要午睡休息;木头一旦内部腐朽了,外面雕刻得再好也没用,所以为人要先把身体搞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概是孔子提醒了宰予身体的问题,宰予还不注意,孔子才发了这通牢骚。孔子并不是禁止午睡。

但曾国藩不敢这么想啊。老先生都说了,咱能不听?坚持不午睡。曾国藩这人,活得枯燥。立德、立言、立功,明清以来,士大夫这三大目标尽数实现了的,也只有他和明朝的王阳明了。对自己要求严,外人看来,就不生动,甚至呆板。不过后来他好像找到了变通的方法,晚饭后小憩一下,再起来熬夜。

曾国藩是把孔圣人敬在前方的,当然也是放在心中敬着的。我们凡夫俗子,更想与孔子为友,遇到难题、挫折,苦闷之时,让孔子在心中跳出来,给自己参谋参谋、提提意见,也是件惬意的事儿。

高金国,网名高了高,高级编辑,著有《好父母养出好孩子——给家长的35堂教育思考课》《写给孩子的趣味中国历史(12册)》《少年读史记故事(3册)》《人生是一场修行》《唐朝那层窗户纸》《齐国那些事儿》等图书2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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