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假胸」來羞辱她,真離譜

這裏是不定期上線的她刊「對話」欄目。

每期邀請一位或一組,素人或明星來到這裏,聊個人的生活和經歷,談個體的想法和見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這些故事彙總在一起,能給大家提供一個新的觀察視角,帶來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16期。

你一定不知道,在每個腫瘤醫院旁邊,都有一個隱藏的店鋪。

有的店,尤其在幾年前,你甚至無法直接在街面看到它的牌子。

它像被丟棄在城市黑白交接的邊緣,只有瞭解內幕的人才會走進去。

然後她們和店主對上暗號——義乳。

老闆就會把這些購買者引入倉庫或者店鋪背面。

這是個義乳店。

當然大多數時候,它們都叫假髮店,一種恥於念出性器官情況下的變相稱呼。

也沒錯。

有的義乳店裏也會零星擺着假髮,而義乳和假髮一樣,都是給乳腺癌女性患者準備的。

義乳,又稱爲硅膠義乳或手術假乳,大多被放在內衣夾層中。

用「假胸」來羞辱她,真離譜

來這裏的女性,一般都接受了乳腺癌改良根治術——

目前使用較多的乳房切除術,即切除乳房、清掃腋窩淋巴結、切除胸大肌筋膜。

而一家小小的義乳店,承載着無數失去乳房的女性們的期冀。

不同形狀的義乳,也記錄着不同乳房的殘缺形態。

爲了更真實地關注這些女性和她們乳房的故事,她姐走進了一家義乳店。

老闆叫婷婷,幾年前,她也是一名乳腺癌患者。

一個失落的店鋪,和一羣失落的女性。

這就是今天故事的開始。

以下是婷婷的口述:

乳房消失術,僅需兩小時

這家義乳店,是我8年前開的。

那年我32歲,在事業單位做着一份極其清閒的工作。

我是獨生女,家裏的寶貝,北京人的身份也讓我肩上沒有一點壓力。

每天下午四點就下班,回家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等着我一起喫晚飯。

生活就這樣嘩啦啦往前過了32年,時間愉快得像叮咚的溪水。

如果非要雞蛋裏挑骨頭,那就是我體重比正常人胖一些,一米七的個頭,160斤。

之所以這麼仔細覆盤,是因爲人們都說乳腺癌是情緒病。

但很遺憾,這個結論在我這兒失效了。

我一直是個快樂的胖子,直到確診了乳腺癌。

我是在單位組織體檢的時候發現的,乳腺B超顯示了我乳房的異樣。

同事們都回家了,我一個人留在醫院,醫生讓我去做了穿刺、鉬靶和核磁共振檢查......

結果很明顯,右乳外上方腺體略增厚、浸潤性小葉癌,部分呈浸潤性導管癌表現……

說人話就是——乳腺癌。

我、乳腺癌,這兩件事就這麼荒誕地連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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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電話,我打給了我媽,她是個脾氣火爆的北京女人,大多數時間都強悍得讓人害怕。

可那天隔着電話,我還是聽到了她聲音抖了幾下。

人在生病的時候,家庭作爲支撐系統的作用,變得非常明顯。

我媽和我爸很快就趕到醫院,接下來,他們一邊佯裝堅強,一邊積極幫我找合適的醫院、醫生。

不久之後我被推進了手術室,出來的時候,我的右側乳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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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我本身就比一般女性豐滿,這意味着,少了一側乳房在我身上變得極其明顯。

當死的緊迫性消失,殘缺的痛苦就日漸彰顯。

缺失乳房,讓我變得比以前自卑了很多。

我再也不乘坐公共交通,只因爲怕人多太擠的時候,右側那個空空的罩杯一不小心就可怕地塌陷。

我也不再願意跟同學朋友聚會,因爲當時我還是單身,她們老是嚷着給我組局介紹男孩,而我能躲就躲。

少了一個乳房,抹平了所有我作爲北京人有房有車的驕傲。

游泳、溫泉、健身房,我一概避而遠之,因爲這些場所最容易暴露我身體的缺陷。

就是這時,我從病友的口中聽說了那個神奇的東西——義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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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癌女性的另一個家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試穿義乳的感覺:

當把那個東西塞到內衣裏的時候,我心裏一下就有底了。

我是在病友羣裏託人買的,當時義乳店不多,我們只能網購。

拿到那個義乳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這型號不對。

但即使如此,它也還是讓我看起來更“正常 ”了。

我知道這麼說有點不女權,但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完整了。

很多病友說,自從做了手術,只能每天摸黑穿衣服,因爲這樣就看不到自己那個觸目驚心的、蜈蚣一樣的趴在胸前的疤。

又有病友說,手術之後和老公親密,每次碰到乳房的位置,都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手觸電般退縮。

聽了她們的描述,我越發堅定自己的想法:

我要給所有像我一樣因爲失去乳房自卑的女性,一個持續穩定的義乳供應。

之所以這樣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我因爲術後喫藥,體內雌激素忽高忽低,僅存的那個乳房也隨之變大變小。

這導致,就算我按照以前的尺寸買義乳,也很難有一對左右對稱的乳房。

而每個義乳的使用時長也大大縮短,每天睡前,我都有種第二天要開盲盒的感覺,不知道一覺醒來,自己的乳房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只能不停地買,不停地試,過程疲憊而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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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失去乳房的第二年,我毅然辭去了鐵飯碗工作,把這家義乳店開在了治療我的醫院旁邊。

病友羣裏的病友們聽聞這個消息也都很開心,我們終於有了個祕密據點。

有病友說,當時有一個和她一起治療的姐妹。

前一天還在積極配合醫院,第二天就找了個病房沒人的時間,推開窗一躍而下。

還有的病友,治到一半直接跑路了,沒人知道是爲什麼。

大多數人還說,得知得病沒哭、化療沒哭,卻在看到胸消失的一瞬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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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病友發消息:

“得了這個病,人好像變得更孤獨了,越被敷衍地關心,越孤獨。”

對大家來說,有這樣一個小小的義乳店,就能讓這些患癌的女性意識到,她們不是一個人。

她們能感受到更多的關心和理解,這很重要。

但一個令人心碎的事實是,自從開店到現在,我的生意就沒差過。

很多病友找上來,跟我最熟的是快五十歲的徐姐。

幾年前來試義乳那天,我發現,因爲失去一側乳房,她的脊柱出現了彎曲。

而當她把穿在身上的“自制義乳”摘下來時,我幾乎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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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豆做的乳房

那是一個罩杯很大的內衣,左側保持了內衣原本的樣子。

右側被她縫上了一個夾層,那個夾層裏塞着一個不平整的袋子。

袋子很沉,很有重量,可惜,用手一戳就是一個坑。

我一摸就知道,裏面放的應該是某種豆子。

徐姐說,是綠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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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徐姐帶着這個特殊乳房的胸前,已經紅腫。

我看着她胸前刺眼的紅色和傷疤,差點哭出來。

這哪裏是乳房啊?簡直就是累贅。

後來我才知道,像徐姐這樣的患癌女性並不少。

她們用紗巾、手絹、手紙,或者綠豆、草籽、藜麥做成一個個小沙包。

看上去有點像我們小時候玩“打沙包”遊戲時用的那種,然後塞到胸裏,充當乳房。

徐姐已經進入了更年期,更年期最主要的體徵就是出汗、潮熱。

胸前的東西,對她來說無異於酷刑。

她告訴我,早年她就是用手絹的,但那太輕了,放着很假。

而且因爲擁有乳房的一側過於沉重,壓彎了她的脊柱。

一朝患癌,就像打開了裝滿痛苦的黑色魔盒,後面的麻煩接連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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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姐來的時候,經常是她老公開車送,但每次都是她一個人走進店裏。

她說,老公總是小心謹慎地照顧她,卻始終不敢看她那個失去乳房的胸腔。

我開始反思到,我們終歸對乳房賦予了太多含義。

乳房被認爲是女性的象徵,它代表性感、美麗、母性……

所有女性身上特殊而偉大的性質,好像都和乳房緊緊相連。

當然,也包括着女性的自尊。

比如維納斯之所以斷臂還美麗,不也因爲那一對驕傲挺立着的乳房。

這是由幾千年的社會環境塑造而成,無論如何你都避免不了。

而當我註冊網店以後,我發現還有另一羣人也拼了命想擁有乳房。

儘管,“她們”根本沒有得過乳腺癌。

“她們”是一羣性別認知爲女性的男性,網購義乳後會在我的網店下寫評論。

這件事讓我很震驚,原來就算心理性別是女性的男性,也擺脫不了對身體的性別偏見,彷彿女性天生就和乳房劃了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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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店評論

直到我認識了那個女孩,十七歲的乳腺癌患者——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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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沒有乳房的她,覺得爽翻了

小雅是被媽媽帶到店裏來的。

那年她17歲,但已經不再擁有乳房,她的媽媽也是乳腺癌患者。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發佈全球最新癌症數據顯示:

2020年乳腺癌新發病例數達226萬人,首次超過肺癌的220萬人,成爲“全球第一大癌”。

2020年中國女性乳腺癌新發病例數爲42萬,爲中國女性新發癌症病例數之首。

兩個人一進門,空氣裏就都是低氣壓。

小雅的母親是一部分乳腺癌患者的典型狀態,看上去沉鬱、憂愁、被生活的瑣事鬧得疲憊不堪。

小雅卻顯得很冷漠,她本不想來買義乳的。

對青春期的她來說,胸大在班級裏往往都會被過多關注,令人羞恥。

但對她的母親和大多數我們這樣的成年女性來說,沒有乳房纔是一種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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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房既是一個器官,又像一個牢房,困住不同年齡的女性。

讓她們在面對這個獨特的器官時,各有苦衷,無法自處。

爲此,小雅的媽媽已經準備帶女兒去做乳房重建——和普遍認知上的隆胸很像。

目前重建手術分爲兩種:植入物重建、自體皮瓣重建。

前者是在原有的位置放入一塊假體,後者則是從患者背闊肌或腹部取一部分脂肪,填入乳房中。

乳房可以再做,但那道疤卻會永遠留在她身上。

小雅說,她已經習慣平胸的狀態了,覺得自己這樣“少了很多麻煩,很爽”。

年輕一代的乳腺癌患者,思想意識更獨立,女性意識很強。

2016年,“平胸運動”(going flat)在美國的社交媒體上興起,一些接受了乳腺切除手術的女性決定跳過“乳房重建”這一步,一直保持平胸的狀態。

這場運動很快引起了許多女性的共鳴。

她們說:並不是乳房才讓我們成爲一個女人。(Breasts aren’t what make us a 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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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訝,厄運毫無徵兆地落在這個小女孩的頭頂,而她竟然如此淡定地接受了這一切。

或許是母親本來就有乳腺癌,讓她對這個人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多了一分熟悉。

又或者是那句“無知者無畏”,讓少女即使面對癌症也充滿勇氣。

我經常跟不同的病友講小雅的故事,爲的就是給她們鼓勵,讓她們也多一份勇敢。

目前做義乳這個生意,我也希望通過義乳這個實在的物質,幫助病友們建立信心。

我們從死神的手中奪回了生命,不是爲了無盡的自卑和沒完沒了的悲傷。

而是爲了更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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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已經越來越能接受自己殘缺的身體。

我甚至在想,憑什麼你說我的身體就是殘缺的?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女性根本不需要乳房,而我只是變回我的身體,最乾淨的樣子。

生命之所以美麗,就是因爲充滿了變化。

她的黑暗、光明、榮辱,都凝結在胸前,那個小小的傷疤上。

它是我和惡魔搏鬥的痕跡,是我的勳章。

這些話,我也想說給所有曾經或者正在經歷乳腺癌之痛的女性們:

請時刻記着,你曾向死而生。

寫在後面:

和婷婷聊完後,她姐的內心五味雜陳。

乳腺癌,如今在世界範圍內都是一個普遍的疾病。

你、我、我們身邊的每一個女性,都在每一次加班、憤怒、壓抑中,與它擦肩而過。

除了情緒誘因,肥胖、遺傳、基因變化,隨時都會引發癌變。

我們離可怕的疾病,並不遙遠。

但我們的社會,似乎還沒做好包容這些患者的準備。

男性無法接受一個失去乳房的伴侶;

人們會對女性的胸部品頭論足;

連女性本身也難以接受一個殘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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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癌術後:被現代工藝與審美遺忘的人》

所以她們在經歷了那麼可怕的疾病之後,爲了看起來正常,依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要麼是內部的,術後乳房重建;要麼是外部的,佩戴硅膠義乳。

但無論是內部的乳房重建,還是外部的義乳佩戴,真的是患者需要的嗎?

答案是否定的。

乳房重建手術,與患者而言並無多餘的益處不說,還要遭受更多的痛苦且價格昂貴。

而佩戴硅膠義乳,是一種更隱祕的痛苦。

國內第一位乳腺癌術後文胸設計師於曉丹曾在一篇文章裏寫道,“硅膠義乳的設計中,充分體現了一種男性的視角”。

“曾經有廠家寄給我一隻他們研發的硅膠義乳,上面甚至有逼真的乳頭和帶顆粒的乳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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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癌術後:被現代工藝與審美遺忘的人》

於曉丹說,很多乳腺癌患者走進她的工作室第一句話就是:我根本不想戴假髮,根本不想戴義乳。

她姐說這些絕對不是要抨擊這些患者。

恰恰相反,她姐想說的是,當一個女性僅僅是失去了乳房,就要爲融入正常社會付出這麼大的努力時,那一定是我們的社會出了問題。

不是她們有乳房才正常,而是社會覺得她們有乳房才正常。

而一切的原因,不過只是因爲幾千年的教化中,我們對女性形象的刻板印象。

而這種刻板印象,只不過在乳腺癌患者身上進一步顯性。

她姐曾經看到過一個報道,有乳腺外科醫生接受採訪時表示,乳腺切除手術後,很多女性會出現含胸、駝背的情況。

這種形態並非是因爲肌肉萎縮,而是疾病深深烙印在女性心裏的原因。

失去乳房讓她們自卑,這種記憶會影響她們的軀體,讓她們再難變得自信、舒展。

和死神交手都沒有認輸的人,卻被刻板印象壓彎了腰。

何等的荒唐。

所以,今天她姐想通過這篇文章再次呼籲大家——

請多多關注這些患病的女性,因爲她們也曾是我們。

也請社會多給女性一點包容。女性什麼樣子,不該由一個器官說了算。

瑪莉蓮·亞隆在《乳房的歷史》一書中說:“對女人而言,乳房是生與死的殊死戰場。”

這對乳腺癌的女性來說,簡直再恰當不過。

但也請你們記住,一個女性的完整,並不在於身體,而是精神。

讓身體迴歸身體,而健全的靈魂屬於我們。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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