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一生中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裏,她的身份是服裝設計師。

她遊走於時尚前沿,追隨每年的流行色,創造了一季又一季的新款。

也許你在街頭碰到的那些時尚靚麗卻又行色匆匆的都市女性,身上穿着的就是她設計的作品。

只是事業的成功,無法掩飾這和她內心真正喜好間的差距。

中國的時裝產業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興起,就是以西方審美爲主導。

她曾經工作的品牌也是以歐美時尚爲潮流方向。

這對於喜愛唐詩宋詞的意蘊仰慕竹林七賢的風采的她來說,內心總歸有一種遺憾。

而且整個產業節奏很快,從設計到上市之間,環節很長,時間又卡得很死。

每個季度製造出的很多款式和流行色系,都不是源於本身的需求,只是爲了刺激消費而人爲製造出來的。

有幾年服裝行業不景氣,季末總留下大量庫存。

“我們爲什麼要無端地給地球製造這麼多負擔?”她無法說服自己忘掉這種懷疑,決心順着自己心的方向,做想做的設計。

辭職的時候,她的老闆問了她一個問題:“ 如果完全按照你自己的喜好來做,你會做什麼樣的東西呢?”

是啊,她也一直在想,到底要做什麼?內心最想表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後來偶然的機會接觸到植物染色和老土布,立刻愛上了這種大自然和時間的作品。

一開始想用這個做服裝,可是自己做,沒有成熟的流程,做起來肯定很慢,可能一做出來就過季了。

那改做牀品?在國內這一直不是什麼特別時尚的東西,有很大的探索空間。

只是當她產品都想好了以後,才發現找不到合適的包裝。

好的作品值得好的包裝,不能潦草了事。怎麼辦?那就自己來做吧。

沒想到這一做,就掉進去了。

從辭職到從包包身上找到自己表達的出口,她沉寂了整整一年。

其實一年間她也沒閒着。

她去了北京的國染館學習植物染色,去紹興學習拼布,在深圳聆聽臺灣植物染色前輩的課程,尋訪貴州大山裏少數民族的織布技藝以及將要失傳的浙南夾纈布……

不知不覺手裏也積攢了一堆老布料,這些正是她做包包的絕好素材。

於是她退回杭州,開始用老土布做包包。

土布,是人們對於各種手工紡織而成的粗布的總稱,以棉花爲原料,用土織機制成。

它看似粗糙,實則色着鮮明放達,以青、藍、黑、白爲主。本是自家人做了給自家人用的東西,所以這些老布都顯得特別實誠。

一塊布可能一個姑娘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做了,一直要到出嫁的時候才完成,每塊布都被用得很珍惜。

破了就補,縫縫補補,實在不行了就改,從哥哥姐姐傳到弟弟妹妹,用上好幾十年。

現在的人對布也好,對其它物品也好,就沒有這樣的情感了。我們奉行的是買買買,扔扔扔,不斷地迭代更新。

“我在這些老物件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值得珍視的東西。現代社會提倡機器化生產,在生產布料的時候,會對技術成本和效果進行各種考量,最終取得一種最優化的織布方案。可是土布不是這樣的,因爲它是自己做給自己用的,一切都是往用心了去做,沒那麼多算計。”

也是,現代人有時候就是太聰明瞭。

木織布機織出的手織布,它是不完美的。

工業化生產出來的布是很均勻,卻是整齊劃一的,沒有情感在裏面。

手織布有着粗糙的顆粒,有着各種偶然性的錯誤,反而讓人體會到現代大生產裏一些稀缺的東西,譬如對材料的尊敬,對時間的從容,對技藝的專注。

這些不經意留下的人蔘與的痕跡,是有溫度的。

現在世界發展蠻有趣的,科技越高速發展,人越發的懷舊,懷念那些受到技術限制的年代生產出來的不完美的東西。

讓我想起了侘寂美學。

老舊的物體,即使外表斑駁,或是褪色暗淡,卻能顯露出一種充滿歲月的美感。

它們以褪色、生鏽、失去光澤、沾污、變形、皺縮、乾枯和爆裂作爲語言,記錄了太陽、風、雨水、炎熱和寒冷。

與西方那種認爲不朽,壯觀和耐久纔是偉大理念相反,侘寂欣賞的正是這種凋零,離羣索居和隱匿。

“很多的美好往往是和悲哀聯繫起來的,因爲短暫顯得珍貴。所以所有涉及到時間性的東西都會讓我感動,包括老布這樣的東西。它很神祕,年齡可能比我還大。而且將來,我可能會先走,它還會繼續留存下去……我能做的只有儘量把它的美呈現出來。”

她喜歡接近人內心本質的東西,所以作品也比較追求拙樸,去掉過度的裝飾,突出材質本身的美。所以她的作品也和人一樣,樸實得很。

做布包設計的時候,她一直在刻意做減法。在植物染色裏面,有很多染材,但只做藍染;可選的面料很多,但堅持只用手織布。“因爲不想用動物毛皮,所以她的包不會有任何皮的部件”。她認爲作爲地球上高級動物,有着極大的選擇空間。但正是某些拒絕和選擇,才成就了自己。

她的包包外觀都是很樸素的,沒有花裏胡哨的細節。設計是爲了成就面料,來突出它本來的美感。“我只做有用的產品,實用性永遠放在第一位。好的作品絕不譁衆取寵,不會自成焦點,它會像日常的空氣一樣陪伴在你身邊。”

這裏其實存在着一個有趣的現象,剛出道的設計師,因爲不夠自信,會爲了設計而設計,做很多奪人眼球的產品來證明自己。而真正成熟的設計師,往往選擇忘記這些條條框框的限制,更多地從消費者和產品的合理性的角度來考慮,做的作品也會比較自然。

到目前爲止,這仍然是一個人的工作室,所有的手工部分都一人獨立完成,輔料配件也是要用最好的。雖然很慢,但品質方面絕不含糊,尤其是一些表面看不見的地方。

在採訪的最後,我問了那個我碰到每個用心做物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問的問題:“你每個包親力親爲,做包那麼慢。這樣的模式,能養活自己嗎?”

“目前爲止我還是不能養活自己的。我一個月就算什麼都不做,每天做包,可能也做不到20個包,這完全沒有辦法和我以前上班的時候拿工資相比。但是我做這個事情的初衷也不是爲了發大財的。我享受這個過程,從頭到尾創造一件作品的成就感。當然我也一直在思考盈利模式,養活自己是最基本的尊嚴。但是,過程的享受是最大的魅力,這是不能放棄的。”

衷心希望這樣的癡人會越來越好。

近幾年,她搬到了杭州市內一個幽靜的山谷裏,四周是綿延的茶山。平日裏空山鳥鳴,溪水淙淙,夜裏可以仰望朗月星空。

是一個對自然萬物和時節變遷非常敏感的人,所以她寫“我們的衣食住行,所愛所想,無不採集於大自然,是謂“採集者”。然而常常有人以爲自己是創造者。”

因爲太瞭解了,所以纔會選擇謙卑。

當詩和遠方都成爲流行的時候,平凡的日常纔是真正的修行。

作者:蟲蟲

| 高晶 (東家ID:黑貓與橘),設計師

來源:東家APP 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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