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馬牛 （微信公衆號：馮侖風馬牛）

2006年，文藝片導演張楊拍了一部電影，片名叫《落葉歸根》，投了3000萬，集結了宋丹丹、午馬、郭濤、夏雨一衆腕兒客串，主角是趙本山。郭德綱在片中演了一個劫匪，出鏡6分鐘，留下一句經典臺詞：「仗義，真他孃的仗義！啥叫仗義？這叫仗義！」打劫效果堪比兩年前《天下無賊》中的範偉。

這部電影，是「小品之王」與「相聲新星」的初相見。

2006年，正是趙本山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是郭德綱躥紅的時期。那段時期，郭德綱被主流相聲界排擠，負面報道也多，趙本山曾隔空聲援他：「郭德綱的相聲說得多好呀，早晚有一天會成爲藝術家。」還託人給他帶話：「慢慢堅持吧，一定會好起來的。老百姓太需要快樂了，你早晚會有出頭之日。」

因此《落葉歸根》的邀約一來，郭德綱就同意了，他在接受採訪時說：「趙老師有恩於我啊。我被一片罵聲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的時候，趙老師他能挺身相救，說‘郭德綱是可以成爲大師的人’，雪中送炭，我這心裏都記着。」

一年後，2007年，《落葉歸根》上映，也就是在這一年，德雲社收購天橋樂劇場，成爲全國第一個擁有劇場的相聲團體，並由傳統戲班轉向現代公司化運作，郭德綱也登上福布斯名人榜，以1000萬元收入排在第29位，趙本山口中的「出頭之日」來了。同樣是這一年，趙本山買下瀋陽大舞臺，改名「劉老根大舞臺」，開啓了二人轉產業化之路。那一年，趙本山以1200萬元排在福布斯名人榜第14位。對於這個收入，趙本山的回應是：「我就能賺這點錢嗎？」

自那之後，德雲社與本山傳媒各霸一天，代表着喜劇江湖的兩座高峯。

15年過去了，如今，當醜聞圍繞着德雲社，本山系存在感越來越弱，這兩座高峯將何去何從？

趙本山與郭德綱，有着草根之間的惺惺相惜。在拍攝《落葉歸根》期間接受採訪時，趙本山曾說：「他（郭德綱）當時不被相聲界和評論界認同，和我當年的處境挺像，我有一段時間就懼怕報紙。」

趙本山比郭德綱大16歲，春晚與央視是他那個年代的黃金機會。1990年趙本山第一次登上春晚時，郭德綱還在天津小劇團搭班唱戲，臺下觀衆叫一聲好，能多得5毛錢。1995年，郭德綱由天津進京，日子很苦。他住過八九平米的小平房；爲省車費從市區徒步20多公里走回大興；發了燒沒錢看病，賣BB機換消炎藥和饅頭；自行車車胎上有眼兒捨不得補，餓了就把面煮成糊，放點醬，拿蔥蘸着喫……

後來，郭德綱辦了北京相聲大會，輾轉北京各處園子講相聲，當時觀衆少，講相聲也不掙錢，郭德綱靠給電視臺、影視公司做編劇來補貼。2003年，北京相聲大會改名德雲社那一年，郭德綱接了安徽衛視一檔節目，餓着肚子從北京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趕到合肥，被關在鬧市區櫥窗裏喫泡麪，路過的人像看猴一樣看着他。這段經歷，2020年郭麒麟接受採訪時說，很牴觸，不忍再看。

那時候的郭德綱，稱自己「是條來北京爭飯的瘋狗」。

郭德綱最難的時候，趙本山正在搭建他的喜劇文化產業帝國。1993年，通過春晚有了名氣的趙本山成立了本山藝術開發總公司，主要業務是倒賣煤炭，把鐵嶺的煤賣給本溪的鋼廠。除此之外，趙本山還做過木材、鋼材生意。做生意攢下來的錢，都是爲了搞藝術。

2001年，趙本山辦了「本山杯二人轉大賽」，開始收徒，後又成立遼寧民間藝術團、與遼寧大學合作成立本山藝術學院，請了餘秋雨來做名譽院長——這一切都是爲二人轉產業儲備人才。同時，他花60萬投拍了《劉老根》，播出後創下當年央視電視劇的最高收視。2002年，《劉老根》正火熱時，趙本山開始租用瀋陽中街大舞臺劇場進行二人轉演出。2006年小瀋陽拜入趙本山門下，2007年宋小寶拜入門下。2007年，趙本山買下瀋陽大舞臺，改名爲「劉老根大舞臺」。2008年，「劉老根大舞臺」擴張至東北三省及天津，票房總收入達1億元。

《劉老根》成功後，趙本山接下來拍了「馬大帥」「鄉村愛情故事」系列，演員用的都是手下徒弟，成本極低，僅電視劇給趙本山帶來的收入就達千萬，而電視劇帶來的名氣，又爲「劉老根大舞臺」帶來了收入。趙本山的喜劇產業順利運轉了起來。

郭德綱也在這一時期迅速崛起。2005年，遼寧民間藝術團升格爲本山傳媒，開始公司化運營，同樣是這一年，郭德綱離開天津整整十年後，終於火了。于謙在這一年成了他的固定搭檔，京津媒體爭相報道「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他的開場詞由「除去空座兒咱就算滿了」變成了「今天人來的不少啊。滿坑滿谷！我很欣慰」。而這一時期，跟趙本山一樣，老郭也在儲備人才，已經收了曹雲金、岳雲鵬、張雲雷等多名徒弟。兩年後，德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成立，郭德綱和妻子王惠佔了99%股權，如同趙本山和妻子馬麗娟牢牢掌控着本山傳媒一樣。

兩大喜劇帝國的同時崛起，正應了趙本山的那句話——「老百姓太需要快樂了」。

2009年，是一個值得細看的年份。這一年，創業板開啓，華誼兄弟上市，馮小剛收穫了2億的快樂，影視開啓資本化。而這一年年初，趙本山帶着徒弟小瀋陽登上了春晚，一出《不差錢》捧紅了那個穿格子裙的男孩兒。趁着《不差錢》，趙本山事業再上了一個臺階，標誌性事件是「劉老根大舞臺」進京，光裝修就花了3000萬，選址在寸土寸金的前門。開業那天，政商名流雲集，連成龍都只能坐在三排開外。以此爲標誌，「劉老根大舞臺」開始在全國鋪開。4月，趙本山帶着徒弟到海南參加博鰲論壇，在接受採訪時說：「計劃投資13億人民幣，籌劃建設海南博鰲影視基地。」徒弟們則在聯歡晚會上演出了二人轉，被媒體稱爲「二人轉正在走向全世界」。

趙本山還在這一年參加了55萬元18天課程的長江商學院CEO班，當上了班長。6月，他邀請同學來瀋陽聚會，本來只請了60人，最後去了280多人，都是商界精英。這一舉動被外界解讀爲本山傳媒將要上市的信號。

這一年的高潮是趙本山訂購了一架私人飛機，造價約2億元人民幣。這讓人們聯想起4年前趙本山另一件出風頭的事——入主遼寧中譽俱樂部，當上遼足董事長，足球背後更讓人議論紛紛的是他與大連實德總裁徐明之間的交情。「小品之王」的財富與政商人脈，成爲當年最熱的話題。

2009年北京「劉老根大舞臺」開業時，有一個人很容易被埋沒在一衆政商名流中，這個人就是郭德綱。2009年的郭德綱已今非昔比，他已經在人民大會堂開過了相聲專場，德雲社分社在2009年開到了天津，公司多達300人，並開始對外招聘。「德雲相聲聯盟」成立，將京城另一大相聲團體「摯友相聲俱樂部」吸納到旗下。孫越就屬於「摯友」，第二年，孫越正式加入德雲社，沒過多久，和岳雲鵬組成了搭檔。「擴張」是德雲社這一年的關鍵詞：德雲華服、郭家菜、德雲劇場、影視製作，德雲版圖越來越寬廣。

喜劇帝國金光閃閃，剎車也來得猝不及防。

2010年初，趙本山帶着《捐款》上春晚，想捧徒弟王小利，但效果遠比不上小瀋陽，小品質量頭一回遭到質疑。那一年《鄉愛3》的研討會上，風向一轉，幾位教授指出作品劇情拖沓、趣味低級、僞現實主義，第二年，《鄉愛》系列不再在央視播出。趙本山與央視20年的蜜月期，到此結束。2010年4月，名爲「本山號」的飛機降落在瀋陽，它的主人卻不再有迎接它的心情。

2010年對郭德綱而言，更是黑色的。在趙本山買飛機時，郭德綱在收集豪宅，正是因豪宅引發的「綠地事件」，郭德綱徹底與北京衛視交惡。事情不斷髮酵，官媒下場口誅筆伐，相聲界出了一份「反三俗」宣言，北京各大書店下架郭德綱相關書籍、音像製品，德雲社宣佈停業整頓，郭德綱本人清空博客，不再接受任何採訪。大弟子何雲偉與創始人之一的李菁在這個時間點宣佈退出德雲社，曹雲金早已和郭德綱生了嫌隙，曾經的盟友「摯友」也退出了「德雲社聯盟」。9天時間，郭德綱經營近15年的德雲社幾乎走到絕境。

2010年，本山傳媒與德雲社雙雙進入電影領域，前者出了《大笑江湖》，後者出了《三笑之才子佳人》，效果都不佳。喜劇帝國的版圖擴張似乎受阻。之後十年，電影這條路也沒走通。倒是在這一年第一次上春晚、帶來相聲《大話捧逗》的賈玲，在10年後頭一次當導演，就收穫了54億票房。

2011年，趙本山最後一次上春晚，帶來了質量大不如前的小品《同桌的你》。2013年初，趙本山在郭德綱的節目《郭的秀》中宣佈收山。2013年春晚的聚光燈，打在了郭德綱身上。不過，那也是郭德綱唯一一次上春晚，他覺得自己與春晚八字不合。於是2014年，徒弟岳雲鵬接過了春晚的接力棒。2014年春晚的總導演，是和趙本山走得很近的馮小剛，而趙本山則成了那一年春晚語言節目總監，爲開心麻花的節目《扶不扶》做了指導，媒體報道稱「毫無保留地幫助沈騰、馬麗等新人」。

喜劇江湖悄無聲息地進行着交接。

2015年，電影《煎餅俠》以黑馬姿態拿下11.59億元票房，導演董成鵬，是趙本山第53期弟子，電影還火了一首插曲《五環之歌》，唱這歌的是郭德綱五弟子岳雲鵬。同樣是這一年，上海東方衛視開了一檔喜劇綜藝《歡樂喜劇人》，成爲新的喜劇傳播土壤，盤活喜劇人的第一大功臣。岳雲鵬在第二季獲得了總冠軍，徹底出圈，成爲德雲社名副其實的臺柱子。

岳雲鵬的成功，爲郭德綱蹚出了一條捧弟子的黃金路線，這路線與當年趙本山帶着徒弟上春晚如出一轍。《歡樂喜劇人》參賽的也有趙本山弟子，但沒有捧出「角兒」來。與其說是小品敗給了相聲，倒不如說是背後的人不再堅挺。從2015年開始，58歲的趙本山漸漸淡出大衆視線，本山傳媒基地與瀋陽中街「劉老根大舞臺」開始撤下一些與政商名流相關的照片，鐵嶺報紙上，趙本山的名字不再出現在大標題，字體也不再被加黑加粗。

趙本山2005年接受採訪時曾說：「我的這個傳媒全靠‘本山’這個名字，如果我這個人倒下了，那公司就完了。」

德雲社與本山系有着極爲相似的底色，扒開二者的運轉結構，師徒是至關重要的一環，中間還摻雜着各種親戚關係。師徒制與現代公司管理兩層皮，內核還是傳統戲班。趙本山與郭德綱擁有的金手指，是公司最大的資源。趙本山說過「無論是誰穿個大花七分褲站在我的身後都會紅」，郭德綱也說過「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一個月捧出一個岳雲鵬來」。小瀋陽籤合同時連看都不看一眼，「頭都磕了，和老爹一樣一樣的」，而曹雲金不肯籤的合同，岳雲鵬第一個籤。徒弟對利益的讓渡，衝的是師傅「點石成金」。而一旦金手指失靈，利益分配不均，「曹雲金」們就會層出不窮。

早在2008年，曹雲金就已經「喫不飽」了，前一年，內地第一個明星工作室成立——老闆是離開了華誼的范冰冰，新的藝人經紀模式早已發芽。2010年，德雲社迎來出走潮。2015年，曹雲金與郭德綱正式開撕，揭開了德雲社多年的祕密賬本，曾經的愛徒一篇《是時候了，也該做個了結了》，字字誅心，老郭回以《天涯猶在，不訴薄涼》。

風波過後，德雲社依舊是那個德雲社，《德雲家譜》大過天，岳雲鵬簽下的合約上仍寫着：一切演出、上電視節目、接受採訪，均由德雲社演出部或相關領導把關，任何人私接外活將受到停演處罰。任何人違約要賠償一百萬元，五年不得從事與相聲相關工作。2021年，小嶽嶽合約到期，郭德綱問他：「如今你已經大紅大紫了，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我？」小嶽嶽回答：「我從來都沒有離開德雲社的想法，這裏就是我的家，家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趙本山淡出江湖，金手指不再，本山傳媒悄悄將名字改回了遼寧民間藝術團，試圖「去本山化」，找到後趙本山時代的發展之路。與之相比，德雲社這幾年仍風生水起。岳雲鵬之後，又火了張雲雷、郭麒麟、孟鶴堂、秦霄賢等，都是新鮮力量。綜藝與短視頻的火爆，將德雲社送上青雲。究其原因，根底還是沒變——郭德綱今年49歲，尚在壯年，德雲社的金手指還在。

但德雲社面臨的喜劇江湖已然更新換代。打笑果來了個李誕，打麻花來了個沈騰，打大碗來了個賈玲，脫口秀、舞臺劇、電影……多樣化的喜劇形式衝擊着傳統相聲。

早些年記者採訪，問得最多的就是上市與接班人問題，前者關乎着德雲社與本山系能否適應現代企業管理模式，後者關乎着兩大喜劇集團未來的路能走多遠。

這麼多年過去了，問題仍然是問題。

圖片來自網絡

本篇作者 | 王十二 主編｜王滔

編審｜陳潤江 顧問｜王淑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