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吳怡 實習生 金夢婷  

二十多年前,當梁江波第一次告訴父母,自己的夢想是考清華北大時,父母的心情是複雜的。

梁江波是一名先天性視力障礙患者,讀小學時由於看不清,他做試題需要拿放大鏡。黑暗在無聲中一天天吞噬光明,到了十幾歲,他的雙目已完全失明。

對於這樣一位被“困”在黑暗裏的少年,清華北大似乎是遙不可及的夢。但他不認命。

“做一個硬漢!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可以被打敗!這就是人的尊嚴所在!”在世界名著《老人與海》中,老漁夫聖地亞哥一次次出海、一次次搏鬥,始終堅定地向着光揚帆遠航的形象,留在了梁江波的腦海裏。

爲夢想而戰,梁江波這一堅持,就是25年。終於在今年,他收到了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成爲2022級社會學系社會工作專業的準研究生。

“很慶幸終於有機會,依然有熱情和能力去實現少年時的夢想!”他感慨,“感謝自己的自強不息,感謝清華的厚德載物!清華園我來啦!”

梁江波收到清華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本文圖片均來源於 清華大學 官網

“困”在黑暗裏的少年

7月4日,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官網刊文講述:近日,清華大學陸續向2022級研究生新生寄送錄取通知書。在剛剛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同學裏,有這麼一位特殊的同學,梁江波,先天性視力障礙讓他從年少起便生活在黑暗之中,但他渴望溯光而上。在爭取求學機會到圓夢清華的過程中,在每一個看似歸於定格的人生截面,他一次又一次重新定義生命的寬度與價值。

1985年,梁江波出生在安徽省蚌埠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而新生命降臨的歡樂很快就被沖淡,小江波拍百歲照時第一次被發現“有些怕光”。80年代末,一家三口奔波在多地大大小小的醫院,開始了尋醫問藥的日子。後來,小江波一天天長大,眼裏的世界一天比一天暗淡。

命運看似冷酷無情,但好在一家人沒有就此放棄。梁江波視力受損嚴重,城裏沒有學校願意接收他。在他6歲那年,家裏便掛起舊黑板,父母成爲了孩子的老師。

父親借來課本,逐字逐句把內容抄在黑板上,“字很大,寫一行空一行,我就比對爸爸的筆跡,一邊模仿一邊念”,梁江波回憶自己的“早教”經歷。文章太長寫不下,母親就帶着他背誦,“她讀一句,我重複一句,一直到完全背下來。媽媽性子急,我得快點背,不能讓她一直念”,梁江波很小就開始懂事,記憶力也變得越來越好。

五年後,父親幾經輾轉在農村爲兒子爭取到隨班就讀的名額,梁江波第一次進入校園,有了接受正式教育的機會。好在視力缺陷並不是梁江波融入校園生活的障礙,每天上下學他都有小夥伴主動接送,上課也非常認真,幾乎能記住老師課堂上說的每一句話。

那時,還在上小學的梁江波被推薦代表學校參加市級統考競賽。只是他需要趴在試卷上,左手拿着放大鏡抵住眼睛,右手執筆答題。由於看不清,題目只做了不到一半,臨近交卷時,他聽到監考老師之間竊竊私語,“估計這孩子做不完試卷,但是他答過的都對啊!”這番對話給梁江波注入了強心劑。

那是他唯一一次用明眼文答卷參加的正式考試。此後不到一年,即使是坐在教室第一排,他也看不見黑板上的內容了。

黑暗吞噬了他所有的光明。

在外人眼裏,梁江波似乎不大可能堅持完成學業,但他沒有就此屈服。1998年,梁江波順利通過南京市盲校的入學測試,從一年級開始學盲文。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父母留下了眼淚。

“我們只希望兒子將來能養活自己”,梁江波的父母感嘆道。

“你應該去上大學”

讀初中時,梁江波走到了人生分岔口,不得不面臨人生抉擇。

“父母一直想讓我學門手藝,念大專畢業就能幹活掙錢,挺好!”梁江波回憶道,“好巧不巧,有大學生來學校做志願活動,一個姐姐跟我說,‘你應該去上大學’。當時我就懵了,已經不覺得自己可以上大學了。”

也是通過志願者,梁江波第一次瞭解到全國僅有的兩所針對視障羣體的高等院校——長春大學特教學院和北京聯合大學特教學院。

2003年,全國唯一一所面向盲人的高中青島盲校,向南京盲校初三班級郵寄了招生簡章。這封信改變了梁江波的一生,他從中瞭解到盲人將來會有參加普通高考的可能。

面對兒子的志向,夫妻二人雖有擔憂,但更多的是全力支持。無數個凌晨,母親打了個盹醒來發現,梁江波還在安靜地讀書學習。

據青島晚報報道,梁江波高中錄取很順利,參加普通高考的目標成了他不懈努力的源頭。這樣的堅持一直持續到2005年高二下學期,老師正式告知梁江波,國家還未出臺相應文件,他只能參加針對盲人的特殊高考。

特殊高考之路並非一帆風順,除了考試形式不同外,試卷的題目容量、考覈知識體量、試題難度與普通高考並無二致。

除了像正常的高考生一樣學習學科知識外,梁江波還需要努力學習盲文,提升識記速度與精確度。

2006年,他考入北京聯合大學。學習之餘,他的全部目標就是探索盲人除鍼灸、推拿、音樂以外的發展可能。

“江橫天下,波行千里”,二十出頭時,梁江波喜歡這樣介紹自己。

梁江波部分手抄盲文版《孫子兵法》。

一場自我的較量

“假如上天能讓我兌現夢想,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去擁抱夢中尋找過千萬次的太陽”,擔任主持人的梁江波在“第八屆殘疾人藝術文化匯演”的舞臺上深情朗誦。

在考入大學後,梁江波開始積極參加各種各樣的社會工作。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在官網文章中寫道,2007年,梁江波報名了北京紅丹丹視障文化服務中心和北京電臺培訓中心合作開辦的普通話培訓項目。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受到社會組織的力量和殘障人士的潛力,這看似普通的一次社會公益活動,是他思考社會工作內涵的起點。

沒有盲文教材,他和同學把60篇示範音頻聽了上百遍,逐字逐句寫成盲文,這種“笨”辦法讓他們對播音員的咬字和語調有了更多揣摩,甚至考取了普通話一級甲等證書。 

梁江波上班路上乘坐地鐵。

後來,他又在一家主打“電話圖書館”的公司實習,在中國盲文出版社編譯部推進有聲書項目,“能與人交流,還可以幫助偏遠地區的盲人”。他還曾去餐廳兼職服務員、當過培訓接線員以及保險銷售。第一筆收入是在樂團訓練的薪水,吹笛子,總共1700元,他全部給了家裏。

“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在完全失明的日子裏,梁江波勇敢地克服心理障礙,自食其力,積極瞭解融入社會。

2017年,他開辦了個人公衆號“愛讀詩詞”,每晚9點左右更新。他並不在意閱讀量,而視爲這是一場與自己的較量。

談起對詩詞的理解,梁江波說:“和詩詞對話,妙處在於一種穿越時空的情感體驗,起興時品一品,煩擾的時候就隨意一些,我不追求是否能夠背誦,這是一種生活,像老朋友一樣”。

梁江波主持電臺節目。

“我的夢想是平等融合”

生活不斷變好,但沒能參加普通高考,卻是梁江波一直以來的遺憾。直到2014年,事情出現了轉機。

當年,教育部下發通知,明確提出有盲人蔘加考試時,爲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試卷、電子試卷或者由專門的工作人員予以協助。

對29歲的梁江波來說,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終於有了實現的可能。

研究生備考中最大的挑戰是心理鬥爭,他關注過很多資訊,不少高校都以“設施條件不允許”的理由將視障人士拒之門外。因此,能否參加考試,不確定性很大。

2021年10月,當梁江波第一次致電清華大學,諮詢是否可以接收視障人士報考碩士研究生時,招生辦老師回覆“符合條件即可報名”。這短短八個字讓他淚流滿面。

清華大學是少數接收視障人士報考的高等院校之一。研究生招生院的工作人員提前半個月在考試專用電腦設備上安裝了讀屏和辦公軟件,並聯系考生預先測試機器性能後封存起來。

梁江波在37歲時,經歷了人生中一場繁複的研究生招生考試。

學校爲他設置獨立考場,在考試當天專門開通了入校綠色通道,考試時長也從3個小時延長至4個半小時。

與一般考生不同的是,梁江波的考研試卷是由盲文考卷和電子考卷配合組成的。盲文試卷是按照保密流程進行翻譯並單獨印製,盲文答卷也需要由不少於2人的專業人員翻譯成明眼文答卷,互相校驗確認翻譯無誤後,再交由各科評卷組進行單獨評閱。

要做完所有題目,意味着他的盲文摸讀速度必須達到每分鐘300字以上。首場思想政治理論考試還沒結束,他的中指指腹就被盲文筆磨出了血。功夫不負有心人。初試379分,複試445.4分——梁江波的考研成績出來後,母親炒了兩個菜慶祝,父親激動地喝了點酒。

梁江波使用電腦辦公。

夏末秋初,梁江波即將踏入清華園,開展一段新的求學旅程。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官網文章寫道,談及夢想,梁江波用兩個詞概括——“平等”“融合”,他希望保障殘疾人的平等權利,促進融合發展。“這是我們共同的心聲,更是實現社會和諧、文明的應有之義。這是一種社會多樣性的兼容和對生命最廣博深沉的接納,也是我期待的社會工作的價值。”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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