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洲

開國第一宴

1949年10月1日,隨着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用濃郁的湖南口音喊出那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

歷史,旋即翻開了新的篇章。

當是時,毗鄰紫禁城的北京飯店內,一羣穿着白廚衣的大師傅正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廚房裏瘋狂地忙碌着,食物的香味不斷從內裏飄出來。

那天,參與烹飪的不止有飯店原來的掌勺師傅,還有專門從“玉華臺”飯莊借調來的9位“外援”。

高手們聚於一堂,只爲晚上即將在這裏舉辦的新中國“開國第一宴”。

開宴前有人建議做魯菜,鹹鮮味濃,一定受歡迎;有人建議做川菜,麻辣辛香,一定給人留印象。但最後,在周恩來的指示下,形成於清末民初的淮揚菜成爲了贏家。

淮揚菜,由淮安的淮幫菜、揚州的揚幫菜、南京及鎮江的京幫菜等融合而來,它最顯著的特點有2個:

第1個是“兼容南北,鹹淡適中”,強調凸出食物的“本味”,甭管南方人北方人,喫着都得勁兒。

第2個是“土菜精做”。平日裏咱們喫的揚州炒飯、松鼠桂魚、平橋豆腐、白袍蝦仁、蟹粉獅子頭,都是典型的淮揚菜。

鮮少鮑參翅肚,沒有鵝肝熊掌,對很多人來說,淮揚菜就是“家常”的味道。

但要做好這樣的家常菜,着實不易。

一道平橋豆腐,做的時候要將豆腐切至瓜子大小,再佐以小鯽魚的腦子或蝦仁、蛋白。一套工序下來,稍有不當,口感與味道就差之遠矣。

蟹粉獅子頭,得用肥瘦相宜的豬後腿肉,新鮮爽脆的馬蹄子,再挑上兩隻當季的肥母蟹,把肉剁碎,把菜切勻,把蟹去殼,再捏成球狀。先大火燒開,再小火慢燉,最後還得蒸上個15分鐘,才能達到汪曾祺所說的“松而不散,入口即化”。

所以,把淮揚菜端上宴席,既見誠意又非常普適,這就是淮揚菜之所以勝出的原因。

當晚6點,600餘名賓客在毛主席、朱德、劉少奇等元勳的引領下走入了宴會廳堂,菜單是這樣的:

頭道菜:燕菜湯;

冷盤4個:酥烤鯽魚、油淋仔雞、熗黃瓜條、水晶餚肉;

熱菜8道:紅燒魚翅、燒四寶、幹燜大蝦、燒雞塊、鮮蘑菜心、紅扒秋鴨、紅燒鯉魚、紅燒獅子頭(細看這些菜名,你會發現其中涵蓋了4個“紅”字);

第2道和第3道熱菜之間上4個點心,包括:菜肉燒麥、淮揚春捲、豆沙包、千層油糕,2甜2鹹。

宴席上,賓客們或舉筷品嚐,或勺飲清湯,或嚼着炸得金黃酥脆的春捲,或喫着清香可口的菜心。

席間熙熙攘攘之際,廳堂裏響起《東方紅》的旋律,那一刻,不少人悄然紅了眼眶。

歷經百餘年滄桑,兩次鴉片戰爭的餘痛仍在,甲午海戰的沮喪未消,30萬南京同胞的屍骨還沒冷,神州大地千瘡百孔、盡顯疲態。

但這開國第一宴,已令世界爲之注目。

這僅僅只是開始。

2位元帥到訪

早在“開國第一宴”舉辦的3年前,丘吉爾就在美國發表了“鐵幕演說”,“兩極格局”拉開序幕。

新生的中國,很快就面臨“選邊站”的問題;問題的答案,毛澤東用一篇《別了,司徒雷登》向世界昭示。

“一邊倒”的外交政策,加入以蘇聯爲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從此,新中國成爲了西方陣營的眼中釘、肉中刺。

1950年4月,《中蘇友好互助條約》正式生效;3個月後,鴨綠江邊炮聲隆隆,數萬志願軍戰士埋骨於斯,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叫囂着要用核武器給中國“外科手術式”的打擊。

離開了陰暗的歲月後,前面的路似乎仍舊不好走;大洋彼岸的對手虎視眈眈,老大哥雖然給支援卻也提出了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中國積貧積弱,那個時候的我們,誰也惹不起。

但在蘇聯和美國的“夾縫”中生存,咱們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1957年,一位貴客的專機降落在北京南苑機場,他還未下飛機前,街道上已被熱情的羣衆填滿,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直到他乘坐的敞棚汽車停在了中南海新華門前;

這位貴客就是蘇維埃最高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元帥。

在赫魯曉夫上臺後發表爭議言論、波匈事件又在國際上引發強烈震盪的時候,伏羅希洛夫的到訪顯得意味深長。

這些,咱都懂。

那天,毛主席親自到機場迎接了伏羅希洛夫,當晚的國宴設在中南海懷仁堂,270餘位賓客蒞臨,包括劉少奇、鄧小平、周恩來,這樣重量級的國家元首。

那一次,咱們爲伏羅希洛夫準備的菜品爲6菜1湯,突破了以往的規格(以往常是“4菜1湯”),並且不乏清湯白燕、紅燒魚翅這樣的名貴菜品,但細瞅這張菜單,你會發現有一道菜略顯突兀,這道菜名叫——炸雞腿

看似平平無奇,實際上卻是當晚的重頭戲。

在伏羅希洛夫到訪前,中方廚師特地對蘇聯飲食習慣和伏羅希洛夫的口味做了深度調研,發現伏羅希洛夫喜歡喫肉菜,尤偏愛雞肉,那種嘎奔脆的最好了。

於是特地選用了山東人用來烹製香酥雞的老母雞,切下雞腿,蘸上醬料,醃製之後再裹上面糊入鍋油炸。

色澤金黃,入口酥脆,完全“俘虜”了這位身經百戰的元帥,品嚐之後伏羅希洛夫大呼過癮。

這樣盛大的規格,這樣貼心的接待,對中國頗有看法的蘇聯領袖赫魯曉夫很快就get到了箇中含義,同年11月,毛主席受邀出訪蘇聯,同樣被盛情相待。

中蘇關係進入了另一個高潮期,大批蘇聯專家到華援助中國建設就發生在這個節點上。

中國在對蘇問題上的收放自如,令社會主義陣營裏很多同僚感到佩服;而在伏羅希洛夫到訪的4年後,另一位元帥也踏上了中國的土地,他就是“沙漠之鼠”——蒙哥馬利,這是蒙哥馬利第2次訪問中國。

1960年訪華時,蒙哥馬利在中國僅待了5天,這讓他深感意猶未盡,於是提出想第二次到訪,中國欣然應允。

第一次接見蒙哥馬利時,毛主席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你在同一個侵略者談話嗎?”

“侵略者”三個字,是當時西方國家對毛主席最常見的詆譭,這句開場白裏隱含的幽默和戲謔把蒙哥馬利嚇個不輕。

但這第二回見面,毛主席的開場白選用了一句親切的英文——hello!

幾個小時的會談,毛主席和這位二戰名將從軍事談到文化,又談到國際政治格局,還談到中國的未來。

其間,毛主席問起蒙哥馬利的年紀,得知蒙哥馬利已74歲,他說:“中國有句俗話'73、84,閻王不叫自己去。’如果闖過了這兩個年頭就可活到100歲。我們說的閻王,就是你們說的上帝……我的上帝是馬克思。”

蒙哥馬利聽完後笑着說:“要是我知道馬克思在哪裏,我要告訴他,中國人民需要你,你不能到他那裏去!”

此話一出,現場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轉眼午飯的時間到了,由於會面地點是武漢,西餐原材料沒能事先準備,但這難不倒中國廚師,很快,一位山東口音的師傅就拿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他選用渤海灣特有的大明蝦,先將大蝦去殼,再用刀片對蝦身一通環切,將大蝦切成玻璃紙般厚薄,然後包裹上奶酪卷一圈,再丟入麪包糠中,塗抹均勻,最後入鍋油炸。

出鍋的蝦通體金黃,用餐刀切之,會聽見“嘶嘶”的酥脆聲,旋即流出乳黃的奶酪,蝦肉蘸着奶酪,是風味,也堪稱“中西合璧”。

午餐後,年過古稀的蒙哥馬利跟毛主席說,主席,你家的飯菜實在是太好喫了,我很久沒喫這麼飽了。

這一次在中國,蒙哥馬利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走過了包頭、鄭州、西安、武漢多個城市,回國後,他發表了許多在中國的見聞,打破了西方諸多對中國的偏見和誤解,並預言——

未來50年,中國將大有可爲。

很多西方人正是從他的口中,第一次瞭解了這個來自東方的神祕國度,這爲之後中國與西方的交流埋下了伏筆。

而這次宴席上宴請蒙哥馬利的奶酪炸蝦,據說在後來被稱作“元帥蝦”。

自然,國家與國家之間關係的轉變不會僅憑一道菜餚或者一杯美酒就迅速地發生。

但食物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媒介,在一飲一啄之間進行博弈與交流,這是國宴的屬性,也是中國人獨到的智慧。

“大寨國宴”和“波羅行動”

很多人說,國宴是政治的延續,一場國宴,最能夠體現主人想法的,除了菜品之外,大概就是用餐的場合,場合的變化同樣大有門道。

1965年5月20日,一架直升機降落在了離首都400公里的大寨村,從直升機上下來兩個人,一位是國務院禮賓司司長魯培新,另一位是副司長韓旭。

當時的大寨“千里萬擔一畝田,青石板上創高產”,被譽爲全國農業的一面旗幟,兩位禮賓司長在此時到訪,意欲何爲?

答案是,爲一頓國宴。

前日,阿爾巴尼亞總理科列加一行人的專機降落在了中國。對於“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中國人必然拿出自己的熱情。

然而,當看到那一張長長的援助清單之時,縱使睿智如周恩來也犯了難。

彼時中蘇已經交惡,阿爾巴尼亞是爲數不多敢站出來爲中國講話的國家之一,甚至因此失去了蘇聯的援助。

面對這樣的盟友,不助,說不過去;助他,我們的條件也不寬裕。

談判隨即進入了僵局。

此時,周恩來想到了一個法子,那就是在大寨舉辦一場國宴,這樣既別具一格,又可以將中國民衆的真實情況反饋給對方,於是兩位司長才作爲先頭部隊趕來。

他們吩咐村民,總理要和外賓到大寨喫飯,標準不刻意拔高,3素1葷就好。

1天之後,總理與科列加一行人的直升機果然到了,下榻在一戶村民家中。

那天,端上餐桌的菜品是這樣的:玉米麪、窩窩頭、攤雞蛋、過油肉,點心是倭瓜與紅薯。

就是這樣的菜單,還是大寨廚師“微調”過的,大師傅覺得宴請外國總理還是不能過於寒磣,於是把總理事先交代的3素1葷偷偷換成了2素2葷。

那日,周恩來盤腿坐在炕上,爲外賓的酒杯倒滿大寨自釀的“高粱白”,舉筷品嚐農家菜,和同行的村民們笑着攀談,歡聲不斷。

應該說,第一次大寨國宴是相當成功的。

在第二天的會談上,阿爾巴尼亞減去了不少援助項目。

從那之後,大寨國宴成爲了中國接待外賓的一個“保留節目”,在這片淳樸的土地上,中國的領導人接待了無數第三世界國家的夥伴,用樸實的農家菜告訴他們,“自力更生爲主,依靠外援爲輔”纔是正確的發展路子。

上世紀60年代尾聲,大寨國宴的次數漸漸增多,中蘇關係日趨惡化,此時,大洋彼岸的另一個國家也開始探索起與中國合作的可能。

1971年“乒乓外交”之後,一位神祕來客於同年7月份入住了北京釣魚臺國賓館,他就是——美國國務卿基辛格。

據說當時,基辛格乘飛機奔赴中國前被一位英國記者看到,可當記者把這個“原子彈級別”的消息發回編輯部時,主編卻認爲他腦子秀逗了。

因爲在當時,中美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畫面,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事實上是,基辛格真的來了。

彼時雙方對峙多年,合作,真的有可能麼?

由於不安,基辛格一行把這次祕密訪問稱作“波羅行動”,暗指這次訪問就像當年的馬可波羅東渡,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但是很快,中國人的誠摯就讓他平息了這種念頭。

基辛格被安排居住在釣魚臺國賓館,會談過後,周恩來特地選在人民大會堂上海廳宴請基辛格。

這樣的場合,內裏含義不言自明。

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還安排人從全聚德購置了烤鴨,讓基辛格大飽口福。

那一次,基辛格一行與中方敲定了尼克松訪華的細節,從此,美國政界流傳起一個梗,那就是基辛格說——

給我一份北京烤鴨,我願意簽署任何文件。

新時期的國宴

1972年2月,尼克松的飛機降落在了北京東郊機場。在飛機舷梯還剩4級臺階的時候,尼克松就朝周恩來伸出手去,兩人握手將近1分鐘。

應該說,促成這一歷史時刻,北京烤鴨功不可沒。

當天國宴的餐桌上異常豐盛,排菜多達十幾道。

菜單是開宴前2個月就仔細研究過的,有潛水員們下海捕撈的極品鮑魚,有農民兄弟們種出來的新鮮蠶豆,還有廚師師傅們用手工一滴一滴擠出來的新鮮橙汁。

另外,美國人愛喫的魚子、奶酪,也全部出現在了餐桌上。

宴席上,周恩來與尼克松用茅臺祝酒。

茅臺的度數高,遇火即燃。

從那之後,美國政界又流行起了第二個梗,那就是尼克松說,周恩來告訴他,有一個人喝完茅臺酒之後點了一根香菸,然後,他就爆了。

尼克松訪華後不久,《中美聯合公報》發佈,中美邦交實現正常化。

在那之後,我們進入了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進程。

實際上中國的“多邊外交”,完全可以視“中美關係”正常化爲起點。

在那之後,不侷限於膚色、國籍與信仰,中國國宴的餐桌上,客人來得更多了。

2008年,奧運花落北京。

80多個國家的元首齊聚北京,這一回,我們設了9大桌來招待客人們。

桌子沒有數字編號,而以鮮花爲名,避免了排名爭議,也象徵着百花齊放。

菜單上爲“三菜一湯”,分別是荷香牛排、鳥巢鮮蔬、 醬汁鱈魚,湯爲瓜盅松茸湯,小喫——北京烤鴨。

宴會結束後,外媒盛讚“中國人搭起了最大的外交舞臺”。

丘吉爾說過: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

數十年驚濤駭浪的博弈裏,中國人在變化中站穩了腳跟,如果問爲什麼是中國?

大概當中一條重要的原因可以總結爲——

我們永遠知道什麼時候應該亮劍,也明白哪個時刻理當舉杯。

2000多年前老子說,治大國,應有烹小鮮之技法;反之,餐桌上的一蔬一飯,又何嘗不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真摯的宴請,往往可以影響一段關係。

在未來,國宴的故事,中國的故事,還將繼續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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