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朋友圈裏最紅的一個人是“二舅”。

起先,他只是別人的二舅——B站UP主“@衣戈猜想”發佈的一條名爲“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講述了“二舅”的半生。

視頻中的“二舅”是一個穿灰色衣衫的乾瘦老人。少時的“二舅”因爲發燒被村裏的醫生打了四針之後,成了行動不便的殘疾人,他本來可以憑藉優異成績開啓的開掛人生,也因這場意外成爲泡影。

心灰意冷了一年之後,“二舅”終於從牀上爬起,從一套木匠工具開始,成爲鄉間的一位巧手奇人。故事沒有到此結束。在年輕人日漸稀少的鄉村,已然衰老的“二舅”不但要照顧他的老母親,還幾乎承擔了村老人們所用器具的修修補補。

隨着視頻的刷屏,更多的人討論起“二舅”,這個“二舅”是自己的父親、大伯、姨夫……或者其他生活中的親友。

下午4點,“@衣戈猜想”接受了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的連線採訪。他說,記錄二舅的想法,已經七八年了,他一直想表達一下。最近,孩子放暑假回老家,他就順道做了這件事情,在帶孩子的同時,他有時間就拍一點。

“@衣戈猜想”曾經當過10年的高中老師,不久前,他從教師的職位辭職,正在計劃是否全職投入到視頻製作。目前,他的視頻都是自己拍攝製作,媳婦會幫忙。“文案自己寫的,我媳婦買了個手機雲臺,我不會用,總體來說,鏡頭比較粗糙。”“@衣戈猜想”說,視頻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他刪了一些更爲傳奇的細節,不想一驚一乍。

爆火,爲什麼?

沒有想到會火,我跟媳婦完全規避流量,10-15萬播放,只是想了一個心願,還給自己指定了漲粉的進度表,這個一個粉不漲,定時到8點半,一早上起來就火了,很不可思議。“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爆火,是“@衣戈猜想”沒有想到的,如果讓他評價自己的風格,他說“沒有風格”,“從畫面來講,極其粗劣不堪,畫面不完整,因爲用手機拍攝,有抖動。”

視頻上線後,很多網友非常喜歡它的文案,“@衣戈猜想”說,有幾百條將他與餘華聯繫在一起:“我都笑死了,不能侮辱名家作品。”

在這些評論裏,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當下年輕人的不同看法。“@衣戈猜想”覺得,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大部分人在城裏長大,沒有在農村長期生活過,除了旅遊,逛過農家樂。對農村生活並無感覺。但是,他們也在瘋狂地轉發朋友圈。“他們思考的不是城市化,不是國家轉型,而是將二舅的經歷投射到自己高考復讀,容貌焦慮,考研失敗等這些事情上。”不管周圍的人從中看到什麼,“@衣戈猜想”都很感動於很多人的認真回覆。他說,看到這些,他會滿腦子想——我配嗎?!

“@衣戈猜想”說,他在做這個視頻的時候,出發點也沒有做到完全不在乎流量。最開始,他設置的標籤是“我的二舅”,但是,到了發佈的最後一刻,他有點動搖了,“流量焦慮起來了一點,標籤又改成了現在這樣。”至於二舅能否好“我的精神內耗”,“@衣戈猜想”說:“二舅不能根治我的精神內耗,我以後還會有精神內耗,最後,人還是靠自己。我只是主動去靠近二舅,去了解他,對自己進行自我的治癒。”

“二舅”姓趙,但“@衣戈猜想”沒有透露他的居住地,他說,不想讓任何人打擾到二舅與姥姥平靜生活。

以下是視頻的文字版全文——

這是我的二舅,村子裏曾經的天才少年;這是我的姥姥,一個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

他們在這個老屋生活,建它的時候還沒美國。

二舅上小學是全校第一,上了初中還是全校第一。全市通考從農村一共收上去三份試卷,其中一份就是二舅的。有一天二舅發高燒請假回家,隔壁村的醫生一天在他屁股上打了四針,二舅就成了殘疾。

十幾歲的二舅躺在牀上,再也不想回到學校。老師們三次登門相勸,二舅閉着眼睛橫躺在牀上,一言不發,像一位斷了腿的臥龍先生。

第一年二舅拒絕下牀,他不知道從哪找到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瘋狂地看了一年。

但二舅的腿不是傷了,而是廢了,所以久病並不能成醫。

於是第二年二舅扔掉了手冊從牀上爬了下來,呆坐在天井裏觀天,像一隻大號的青蛙。

第三年二舅不看天了,看家裏來的一個木匠幹活,木匠幹了三天走了。二舅跟姥爺說他看會了,求姥爺去鐵匠鋪給自己打做木工的工具。三年來二舅第一次走出了院門,去生產隊給人做板凳,一天做兩個,一個一毛錢,可以養活自己了。

如是幾年,有一天二舅照常拄着拐來到生產隊,隊長告訴二舅:“以後不用來了,生產隊沒了。”

二舅問爲什麼,隊長說:“改革開放了。”

於是二舅就開始改革開放,遊走在鎮上的各個村子給人做木工。有天在路上遇到了當年的那個醫生,他跟二舅說,“要是在今天,我早被告倒了,得承包你一輩子。”二舅笑着罵他一句,一瘸一拐地又給人幹活去了。

後來不知道什麼手續上的原因,二舅的殘疾證怎麼都辦不下來,他很失望,居然拄着拐輾轉去了北京,他想去天安門廣場的紀念堂,說要去看看他。

二舅說改革開放很好,他也好,爲什麼呢?二舅說:“他公平。”

很快二舅的兜裏就沒剩幾個錢了,他的一個堂弟在北京當兵,二舅作爲軍人家屬住進了部隊,沒想到居然混得風生水起。因爲二舅不愛搭訕交際,只愛幹活,他不知道從哪借到了木工工具,在那個部隊條件還很艱苦的年代,給士兵們默默地做了很多的櫃子和桌子。哪個士兵會不喜歡這樣的homie呢?

有一天二舅的堂弟去澡堂,看見一個老頭和二舅正坐在一塊泡澡,二舅的堂弟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爲那個老頭是他只見過幾次的一位首長,此刻正蹲在池子裏給二舅搓背。

後來二舅回到村裏,大家都問北京怎麼樣,二舅說:“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

到了兩個妹妹出嫁的年紀,二舅心裏很不捨,二舅有自己的表達。大姨和我媽結婚時的所有傢俱,每一張圖紙,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玻璃,每一根裝飾條,每一個螺絲,每一遍漆,都是二舅一個人完成的。

你能想象在80年代,一個山村的女孩子結婚的時候,能擁有這樣的一套傢俱是多麼夢幻的事情嗎?

姥姥家這麼窮,妹妹出嫁有這麼一套傢俱,婆家也會高看一眼,也許就會更好地待自己的妹妹。你可能說我在吹牛,因爲這是“上海牌”的傢俱。但你忘了這是我的二舅,二舅總有辦法,什麼牌子他都能給你貼上,你還要什麼牌子?他還有天津牌、北京牌、香港牌,超豪華ok?

再後來年輕的二舅領養了剛出生的寧寧,二舅拼命地在周邊做工賺錢,大部分時間都把寧寧寄養在了大姨家裏,很少陪伴她。

寧寧小時候經常被人在背後議論不懂禮貌,一個被拋棄了兩次的小孩,對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禮貌呢?

十年前寧寧和男朋友結婚了,20萬出頭的縣城房子,二舅出了十幾萬,真不敢想象他是怎麼攢下來的。

二舅掏光了半輩子積蓄給寧寧買了房子,卻開心得要死,這就是中國式的家長,中國式的可敬又可憐的家長,卑微的偉大着。

二舅在30歲出頭的時候,迎來了說媒的高峯期,但二舅跟我說,他一直覺得他這輩子只能顧得住自己,顧不住別人了,所以從來沒有動過這方面的心思。

二舅說謊了,當時有一個隔壁村的女人,有老公還有兩個孩子。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契機,二人的關係突然變得非常的熟絡,並很快變得過於熟絡。她經常來二舅家串門,二舅也經常去找她,即便是她老公在的時候。

兩個孩子也很喜歡二舅,再後來,她開始作爲二舅家的正式一員,出席家族的一切紅白喜事,並對二舅體貼入微,把他亂糟糟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條。二舅做工回來能喫上一碗熱飯,順手把今天結的錢遞給她。

就這樣好多年過去了,她卻並沒有離婚,二舅的四個兄妹從一開始的全力支持,轉而懷疑這個女人只是圖二舅的那一點錢而強烈反對。

而還在上小學的寧寧則喊那個女人“老狐狸”,喊自己班裏的她的女兒“小狐狸”,老實的二舅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再後來這個女人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外地的一個工棚,煤氣中毒,二舅也終生未婚。這段感情的細節我理解不了,大姨也都記不清了,二舅則是不願意講。

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呢?既不是今日時興的仙人跳,也不是那個年月的拉幫套。那時候愛情來過沒有呢?

幾十年過去了,故人故事無疾而終,到現在什麼也沒剩下,只剩了一筆爛賬,爛在了二舅一個人的心裏。流了血,又長了痂,不能撕,一撕就會帶下皮肉。

就這樣又過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陳。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普通到不快進一萬倍都沒法看的。轉眼姥姥已經八十八歲了。

現在農村的人工成本也越來越高,二舅正是掙錢的好時候。他很想爲自己多掙一點養老錢,將來就不用拖累寧寧。

但是姥姥現在的生活已經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經把繩子掛到了門框上。中國人老說“生老病死”,生死之間何苦還要再隔上個“老病”呢?

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憐憫。不然我們每個人都在七八十歲,卻還康健力壯之年去世,那對這個世界該有多麼的留戀呢?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老病”是“生死”之間的必要演習。

所以在幾年前二舅出門的時候,就開始把姥姥放到車上。去別人家做木工活的時候,就把姥姥放到身邊的小板凳上。

66歲老漢隨身攜帶88歲老母,這個6688組合簡直是酷得要死。

這幾年二舅木工活也不做了,全職照顧姥姥。早上給姥姥洗臉,晚上給姥姥洗腳,下午逼姥姥鍛鍊。

姥姥每走二十步就得坐下歇十秒,二舅每走二十步就會落後姥姥三米,趕上這三米正好需要十秒,接着走。

這麼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見到還是在喬丹和皮蓬身上。喬丹喜歡給皮蓬送超跑,二舅喜歡給姥姥拽麪條,再澆上點西紅柿炒雞蛋。嗯,好喫的。

二舅從小對寧寧沒有什麼教育可言,今天的寧寧卻成爲了村裏最孝順的孩子。可見讓小孩將來孝順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默默地孝順自己的父母。小孩是小,不是瞎。

其實很難把二舅定義爲一個木匠。我在家這三天的時間裏,他給村裏人修好了一個插線板、一個燃氣竈、一盞牀頭燈、一輛玩具車、一個钁頭、一個洗衣機、一個水龍頭。

回來的路上被另一個嬸子攔住,修好了她家的門鎖。還沒進家門,又被另一個老頭叫到家裏,說電磁爐壞了。二舅到他家發現,是他的插線板的電源忘了打開。可憐的老頭。回到家又修好了一個奶奶的老人機和收音機。

姥姥有胃病,他就給姥姥鍼灸。人家嫌門樓上光禿禿的木頭不好看,二舅就自己設計好了,給人畫上去。山頂修了座廟,所有的龍都是二舅雕的。

村裏沒有神婆,二舅就成了算命師。當然了,籤子是自己做的,竹筒是自己做的,本子是自己做的,卦是自己抄來的。

他甚至有一天突發奇想,要做一把二胡。木頭做胡身,電話線銅芯做弦,竹子做弓杆,釣魚線做弓毛。我們這沒有蟒蛇,他就上山抓了幾條雙斑錦拼成一張琴皮。你看,二舅總有辦法。

很想給你們看看那把有模有樣的二胡,可惜十幾年前姥姥讓我的傻子弟弟拿二胡當鋤頭玩,給玩壞了。

這個村子裏有的一切農具、傢俱、電器、車輛,二舅不會修的只有三樣:智能手機、汽車和電腦。因爲這些東西二舅也沒有。不過現在智能手機也有了,寧寧買的,等他拆上幾次也就會修了。

夜深了,二舅家的燈還亮着,又給誰家修東西了。

聽見鑼聲和鞭炮聲了嗎?不是村裏有人結婚,而是年輕人都走了之後,野豬回來了,嚇唬野豬呢。

村裏就剩下幾百個老頭老太太了。如果有什麼東西壞了,送維修店去修,先別說得花錢,如果到鎮上是30裏山路,如果坐客車去縣城,下了車他們是連北都找不到的。

二舅總說他能顧得住自己就不錯了,他其實顧住了整個村子。村裏人都開玩笑叫他歪子,但我們每個人都很清楚,我們愛這個歪子, 我們離不開這個歪子。

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二舅正是十八九歲。如果不是當年發燒後的那四針,二舅可能已經考上了大學,成爲了一名工程師。

單位分的房子、國家發的退休金,悠遊自適,頤養天年。隔壁村一個老頭就是這樣嘛,當年學習還沒二舅好呢。如果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啊。二舅一定會成爲汪曾祺筆下,父親汪菊生那樣充滿閒情野趣的老頑童。

看着眼前的二舅,總讓我想起電影《棋王》裏的臺詞:“他這種奇才啊,只不過是生不逢時。他應該受國家的栽培,名揚天下才對,不應該弄到這麼落魄可憐。”

太遺憾了,真的是太遺憾了。

我問二舅有沒有這麼想過,他說從來沒有。這樣的心態讓二舅成爲了村裏第二快樂的人。第一快樂的人是剛剛,我們村的“樹先生”。

所以你看,這個世界上第一快樂的人是不需要對別人負責的人,第二快樂的人就是從不回頭看的人。

遺憾誰沒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時候才發現,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一直在遺憾過去的遺憾。遺憾在電影裏是主角崛起的前戲,在生活裏是讓人沉淪的毒藥。

我北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識過幾位人中龍風,反倒是從二舅這裏讓我看到了我們這個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與強悍。

都說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爛牌。二舅這把爛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掙扎與困難中表現出來的莊敬自強,令我心生敬意。

我四肢健全,上過大學,又生在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我理應度過一個比二舅更爲飽滿的人生。

今天二舅還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這條長長的路最終會通往何處呢?

二舅的牀下有一個幾十年前的筆記本,筆記本的第一頁是他摘抄的一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是的,這條人生路最後通向的一定是勝利。

來源:孫雯/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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