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去看《獨行月球》了吧?

這部電影的熱度之高似乎不需要再做過多介紹。沈騰馬麗合體帶來的轟動效應極爲直觀,身邊不少今年都沒進過影院(甚至疫情之後就沒再去過影院)的親朋好友紛紛跑來問我,電影好看嗎?

從語氣中能聽出來,他們期待一個肯定的回答。

但我令他們失望了。

沈馬組合、百分比的“含騰量”,如果這兩張王炸牌都不能讓人五體投地發自肺腑地叫一聲好,而僅僅是“可以湊合看”的程度,那說一句失望也不爲過吧。

目前,對《獨行月球》的好評大多集中幾點上,而這些好評也的確是本片的優點。

一種是“同行襯托”說,暑期檔目前有且僅有這一部類型明確、完成度達標的商業喜劇片。行業獨苗,不呵護一下,那就只能等死了。

另一種是“開心麻花進步”說。有不少觀衆覺得,開心麻花試圖在本片中糾正過往不注重影片整體結構、過度依賴與劇情無關的語言梗等老毛病,這次無論是故事整體性、畫面特效成果,以及對喜劇和科幻的融合,都能看出經過製作團隊精心打磨的痕跡。

還有一種讚賞自然集中在沈騰的個人魅力上。《獨行月球》幾乎全靠沈騰的獨角戲撐下來,而他的表演也無愧於全國上下父老鄉親殷切的期望。

一套固定的“沈式”喜劇表演模式(這種模式之前我們聊過,點擊回看爲什麼是沈騰?,加上紮實的表演基本功(邏輯合理、連貫,表現自然、流暢),只要影片質量過得去,這套表演公式再喫十年絕對沒問題(不怕被詬病重複自我是喜劇演員的特權,而黃磊這樣正劇出身的演員顯然沒有這種特權)

好了,該誇的誇完,咱們進入正題。

這次的開心麻花的確不是《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李茶的姑媽》時期的麻花了。

《獨行月球》有更完整的戲劇結構,圍繞人物處境的核心困境貫穿全片,困境的塑造雖然粗糙,但邏輯上是成立的,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味堆砌段子不講打法了。

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要成熟的類型片還是要好笑的喜劇橋段,在這部電影里居然成了一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單選題

由於對主題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鏡頭語言也更加精緻,《獨行月球》顯得更“高級”了。

可是它變強了,也變禿了。

沈騰的表演雖好,卻沒有貢獻哪怕一個出圈的梗。

這真的非常令人費解。

他可是沈騰,一個連擺爛都在不遺餘力造梗的男人。連觀衆都分不清究竟是愛他這個人,還是愛他身上數不完的梗。

這麼一個造梗天才,在一部完完全全的喜劇獨角戲中,居然沒有貢獻任何一個既與劇情強相關又放之四海皆準的臺詞高光。

這不叫浪費,這簡直就是造孽。

那《獨行月球》裏最好的喜劇橋段是什麼呢?

個人認爲是袋鼠的臉出現在全球直播的剎那,黃才倫喊出的那句“真是元氣滿滿的一天吶”。

一個被同伴遺忘在月球的倒黴蛋,爲了生存做各種荒唐事。

而官方採取的對策是剝奪他的發聲權,給他配音,把他的醜態同步直播給全球人民觀看。

地球難民們呢?連光都見不了,卻因爲看到比自己更慘的人還在拼命求生,不由產生一種“我沒被落在月球,身邊還有其他地球人陪着,又生在一個地球被炸爛但至少還有氧氣和食物的時代,我理應度過一個比二舅獨孤月更爲飽滿的人生”的錯覺。

這種深入我們每一個毛孔的強行正能量,就和袋鼠會說話一樣,令人齒寒。

由此可見,給獨孤月配音做解說的設定爲全片奠定了有力的諷刺基調,這一橋段可能帶來的喜劇效果,光是想想就令人興奮。但是本片並未對此繼續挖掘,至於原因,或許我們明白,或許我們誰也不能真正明白。

總之,《獨行月球》繞過了這一設定,轉而在人鼠相愛相殺、獨孤月單戀馬蘭星,以及獨孤月如何返回地球上下功夫。

但後續的包袱都有點隔靴搔癢,不是反反覆覆的喝水梗,就是各種屌絲出洋相,唯一能讓人記住的,大概只有那句“好消息是再也收不到壞消息,壞消息是再也收不到好消息”。

這句黑色幽默用來形容《獨行月球》本身也很合適——

好消息是“含騰量”終於百分百了,壞消息是其他人物形象和關係約等於零。

這部電影更大的毛病不是段子不夠好笑,而是跟其他幾部兄弟片比起來,它的喜劇情境是完全不成立的

簡單來說,就是構成故事核心的三方關係——獨自在月球的沈騰和袋鼠、地球指揮部成員以及位於地下避難所的地球難民們——彼此都是孤立存在的。

除沈騰外,其他人(以及“寵物”袋鼠)都沒有“人味”,因此故事的根基本身就是存疑的。

如果說故事情境是一張由戲中人相互影響而形成的關係網,那麼《獨行月球》中分別處於三個空間的羣體就是三條互不干擾的平行線。

他們之間有表面的聯繫:

沈騰被指揮部成員(馬藍星及其同事們)和地球難民觀看,而指揮部事實上控制着地球難民,決定着他們能看到什麼聽見什麼,同時,沈騰深深迷戀着馬藍星,並渴望藉助指揮部的幫助回到月球。

乍一看挺像那麼回事,但這種關係完全經不起深究。

首先,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沈騰對女神馬藍星的迷戀。爲她一見傾心,爲她甘當小丑,爲她被遺棄在月球千千萬萬遍,只是因爲當年在人羣中多看了她一眼。

要不是因爲觀衆早就在各種影視綜藝小品裏嗑沈馬嗑了遠遠不止三生三世,這種理由誰會信?

說實話,全片看下來,我對馬藍星還是一無所知。她身上除了美貌、領導的地位和氣場,以及極高的集體主義精神,我看到不到任何真人的痕跡,身上全是“神”才能擁有的完美品格。

再加上馬麗被導演要求表演收到最內斂,從前沈馬組合的超強CP感也蕩然無存。與其說獨孤月是被愛情擊中了,倒不如說他受到了英雄主義的感召,他對馬藍星更像是偶像崇拜,而非男女情愛。

而馬藍星對獨孤月呢?

片中應該是有一個從嫌棄到改觀再到欣賞的過程,最重要的是改觀的節點一定要說服觀衆。

馬藍星真正表現出與獨孤月的心有靈犀,是在獨孤月決定救袋鼠還是自己逃命的那一刻。馬藍星異常堅定地說,我不會救,但他會。

可是爲什麼馬藍星堅信獨孤月一定會救袋鼠呢?

就憑他在月球上那些各種出糗的屌絲行徑?還是憑他能夠想到追逐太陽反向回到基地的解題思路?

要知道,馬藍星先前完全不知道有這號人物,而獨孤月之前的表現也算不上有多高尚,僅僅因爲他腦子好使智商在線就評判此人道德水準超越常人,恐怕不妥吧?

但是情景設置的角度來看,馬藍星又必須說出這句“他會救”。這不僅僅是編劇在強行拉郎配,增加主角的CP感,它更重要的作用是引出下一個包袱——

沈騰露出招牌式的賤樣,喊着“我纔不救呢”,但是又口嫌體正,回去救鼠。

說到底,還是爲了包袱能響而犧牲了真實度。

愛情是這個故事最重要的根基。

然而它是懸浮的,是人生造出來的。

馬藍星對獨孤月的影響不可信,獨孤月對馬藍星的影響則幾乎沒有,他幾乎是毫無掙扎地服從了馬藍星的意志。

從始至終,馬藍星及其背後的團隊都沒有對獨孤月的遭遇給出過真正發自肺腑的歉意。最後幻想中的淚水和笑容,也同樣是對犧牲小我保全大我的英雄的致意。

但是誰渴望的愛情,不是即便自己沒有做英雄,永遠是個屌絲,對方也依舊能愛上自己呢?

馬藍星始終沒有觸碰到獨孤月最深處的東西,她也並沒有因爲那個真實的卑微的獨孤月而改變過自己的意志,哪怕是一點點動搖。

連馬藍星都只能如此,指揮部其他成員的“人性”則被壓縮到更低。他們更像是某種體制下的機器人,對獨孤月這個曾經的探月夥伴沒有任何戰友情。

在月球上,他們是陌生人,有階層差異(指揮部的人屬於管理層,而獨孤月作爲維修工隸屬基層)。回到地球,當他們旁觀獨孤月在曾經的基地生活時,依舊沒有喚起他們的個人情感。

相同的情境裏,《火星救援》讓主角翻同事的包來尋找生存物資,聽同事留下的唱片,用同事的木製十字架取火。並不在場的同事瞬間有了真實的血肉,他們雖然身處異地,但卻實實在在參與到火星救援的敘事中來

主角一用人家的東西一邊不忘吐槽,這些對昔日情誼的幽默側寫也爲續隊友的捨命相救打下紮實的情感基礎。

但《獨行月球》裏,指揮部的同志只把拯救獨孤月當成一項任務,獨孤月與成員之間沒有情感聯結,而指揮部成員之間也沒有出現過情感與理智的交鋒。要知道,關於這項任務本身的價值探討也足以展現個人性格了。

而獨孤月對地下難民的影響呢?直播的幾百天裏,所有人除了守在電視前看人鼠大戰外,狀態沒有一丁點變化,哪怕是起來刷個牙起個臉多喫一口飯也好,至少說明獨孤月在人心裏種下的種子是逐漸萌芽壯大的,而不是垂死病中了幾百天突然就原地鯉魚打挺托馬斯旋轉360度。

在《獨行月球》中,這種人物關係內在的邏輯始終缺席,喜劇情境也就根本沒有建立起來。如果說開心麻花從前的電影是一羣人在演小品,那這次,就是沈騰一個人在演小品。

儘管這個故事擁有“高級”的起承轉合,擁有“高級”的鏡頭語言,但它在本質上依舊是一場面向評委的演技考試(也就是小品的初期形態)

與其看沈騰一個人孤立地表演,我反而更懷念《夏洛特煩惱》和《西虹市首富》裏一羣人捧着一個沈騰演小品的狀態。

喜劇歸根結底是展現關係的藝術。

而開心麻花最擅長的就是把一個屌絲丟進一個特定情境中,看他如何與周圍的關係發生碰撞。

《夏洛特煩惱》裏有很多隻有在關係中才能成立的梗,比如著名的“別鬧媳婦”。

馬麗多年備胎終於轉正的狂喜和沈騰有口無心後的狂悔就能碰撞出巨大的喜劇能量,又順勢貢獻了一個更爆的梗。

但是《獨行月球》爲了讓“含騰量”達到極致,無情地剪斷了沈騰與其他人物在空間和精神上的聯繫。

情境變成了困境,關係被特效取代。這一次的開心麻花離商業類型片很近,卻離喜劇很遠。

不得不說,《獨行月球》給所有人提了個醒,喜劇片不能唯“含騰量”馬首是瞻。

需知某部喜劇的成功從來不可能只靠某個演員的個人魅力。哪怕是鼎盛時期的演員周星馳也出演過許多讓人笑不出來的無聊長片。而那些最終流傳下來的傑作,背後還有杜琪峯、劉鎮偉、李力持、吳孟達、羅家英、吳君如以及導演周星馳等衆多優秀影人的身影。是他們共同創造了關係網絡密集的周星馳宇宙。

正如水至清則無魚,高濃度的“含騰量”的反面,亦有可能是高濃度的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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