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程婷 實習生 蔣一丁

像往年一樣,這個暑假有不少大學生投入到了實習工作中,爲未來踏入社會做準備。今年秋季開學後將進入大四的思庭就是其中一員。

思庭是2019年入讀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簡稱“北大光華”)的一名本科生。按照北大光華“典型光華金融人”的發展路徑,這個暑假,他理應要完成本科生涯中第二段投行實習,或者去嘗試私募風投,併爲本科畢業後去九大外資投行求職做準備。

關於“典型光華金融人”,思庭解釋,在北大光華讀金融的本科生,大學四年最成功的發展路徑是:大一拼命學習,取得一個高績點,並在大一下學期打一場商賽,隨後於大二到頂級諮詢公司實習;大二大三這兩年先完成一到兩段投行或私募風投的日常實習,進而爭取到大三暑假去九大外資投行之一進行暑期實習,並再爭取轉正機會。“諮詢-投行-私募風投”三步走,是“典型光華金融人”的標準“打怪升級之路”。

但另一個現實是,在激烈的競爭之下,通常只有約10%的北大光華本科生能成爲“典型光華金融人”。思庭沒有成爲那“10%”,並且還面臨保研無望的境況。

用思庭的話說,這樣的結果讓他真的“破防”了;但是他“越是被逼到絕境,反而會有一種在末日前再拼一次的動力”。

在經歷過焦慮、自我懷疑、“過勞肥”之後,思庭重新審視自我,並分析發現了自身優勢——比學金融的更懂數學和計算機,比學數學和計算機的更懂金融。

遭遇幾十次實習簡歷被拒之後,思庭目前已進入一家獨角獸量化私募公司實習,並明確了要通過“非典型”突圍,走一條金融與技術交叉的差異化競爭道路。

近日,思庭向澎湃新聞講述了他作爲北大光華“非典型”學子的成長故事。

“破防”

光環加身的北大光華學子也會遇到難題,也會有“破防”時刻。思庭的“破防”源自疫情帶來的雪上加霜。

思庭發現,疫情之下,金融市場出現波動,金融行業就業崗位數量有所減少,優質崗位的競爭壓力水漲船高。越來越多的北大光華人被迫從成爲“典型”的賽場中撤退出來。他本人就是其中一員。

思庭的北大光華印象是精英、競爭與壓力。他說,在剛入學時,北大光華濃厚的競爭氣氛和“慕強”導向便在幾乎每個光華新人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嚮往成爲“典型光華人”的種子。但事實是,只有成績在約前10%-15%的同學可以在本科畢業後順利找到頂級金融公司的工作。

思庭表示,在北大光華,最優秀的學生往往傾向於本科畢業即就業。對於這些學生來說,本科四年的經歷足夠他們步入國內金融行業的最尖端。研究生畢業後能獲得的工作機會和本科畢業後得到的可能別無二致。

而成績處在約前15%-25%的光華學子則往往會選擇保研到本校或清華的金融項目。“讀研的兩到三年對他們來說更像一個緩衝期。因爲比碩士學位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夠通過這幾年去積累更多的實習經歷,從而彌補與頂級選手的差距。”思庭說。

成績排名約前25%-40%的光華學子在保研時的選擇面相對小,他們往往會選擇去復旦或上海交大讀研;成績排在後40%的人則保研機會寥寥。

然而,疫情影響之下,行業動盪,情況發生了些微妙變化。思庭說,越來越多的光華高績點學子選擇放棄本科就業,希望通過保研的方式爲觀望市場形勢留下時間。這使得光華的保研難度大幅上升。同期,國內不少金融碩士項目對學生大學成績和實習經歷要求也水漲船高。

正因如此,成績中等、自稱“保研邊緣人”的思庭意識到,他大概率會與保研機會失之交臂。

談起自己大學三年裏最大的遺憾與失敗,思庭毫不猶豫地說:“那一定是在大二結束時意識到保研希望可能會破滅這件事。”

“我很難確切地說,這場失敗該歸咎於自己的不努力,還是‘內卷’的加劇。”思庭平靜說道,“當時覺得自己很無力,但不想去抱怨‘青春有幾年,疫情佔三年’,不想讓自己陷入無窮的內耗和煎熬。”

思庭說,大學的績點計算方式是累積式的,這意味着得低分的課程成績會在本科成績單上揮之不去,並會成爲日後保研和求職過程中的重大絆腳石;而他正好就有幾門課程的成績不理想。

思庭嘆道:“光華有的同學真的太厲害了,他們能將平均績點維持在90多分。他們的學習能力強於常人,執行力、行動力和專注力更不必說。他們能夠權衡好實習和學習,既能獲得高績點,又能在實習中做出好成績,不服都不行。”

沉沒成本

對於“破防”,思庭說:“我或許是‘破防’得比較晚的一批,也自然成爲了最受傷的一批。我可能比早換賽道的人有着更高的沉沒成本,也比他們少了一年左右的準備時間。”

思庭解釋,相比北大其他院系,光華的教師和學生們更重視實習。北大光華人相信,“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在他看來,北大光華的課程設置像是揉合了美國經濟學本科、金融碩士和工商管理碩士等項目的綜合體。因爲光華學子需要在大一修讀數學課和經濟學原理等基礎性課程,還需要在高年級時修讀公司估值、金融學等專業性課程。

“此外,光華學子大二需要修讀一門名叫‘企業管理’的課,這門課程看起來像爲工商管理碩士準備的。“按思庭的話說,這看起來有點“四不像”,但也正是這種“四不像”的課程安排,倒逼光華學子必須通過實習去“預先社會化”。

“像高數和經濟學原理等課程是打基礎用的,僅僅會這些無法做金融工作;而一些金融方面的專業課程,老師講得再好,學生若沒有上手實操經驗也是白搭。”思庭強調,作爲將象牙塔和社會場一線牽起的紐帶,實習對於光華學子提升自身的實務能力異常關鍵。

根據前輩經驗,思庭知道,大二上學期是光華學子開啓第一段實習的合適時機。“但隨着‘內卷’的加劇,爲了提升自身競爭力,使自己的簡歷更加光鮮,北大光華也有一些同學大一就進行了第一段實習。”思庭說。

對這種現象,思庭評價:“雖然大一的同學出去實習可能沒法觸及到太多核心業務,也不一定能夠通過這種過早的實習很好地提升自己的經驗和技能,但不可否認的是,儘早實習能夠讓我們更早地去嘗試和感受這個行業,這確實會降低我們的試錯成本。”

思庭解釋,對於北大光華學子來說,雖然都希望能夠在大二上學期順利申請頂級諮詢公司的諮詢實習生崗位,但哪怕沒有成功申請上,也有許多別的路徑可以走——頂級金融公司申不上,可以選擇名氣小一些的公司作爲起點;申不上諮詢的實習,也可以轉換賽道去二級市場做行業研究。總之,對於低年級光華學子來說,無論是失敗還是換賽道都沒有太多的沉沒成本。

北大光華學子也會有感到痛苦的時刻。有的人的痛苦來自申請去更大的投行實習時被拒;也有人的痛苦來自準備“改換門庭”時的怯懦、恐懼與不自信。

對思庭自己來說,痛苦在於“夢碎得實在是太晚了”。

“有時真的會很羨慕那些在大二就‘破防’的同學。有很多同學從大二就開始轉向嘗試二級市場這條賽道,也有同學轉爲走會計和市場營銷賽道,都做得也非常好。但像我這種準保研選手到大三才清楚感知到保研希望將落空時,想換條賽道的成本就非常高了。”思庭感嘆。

“預先社會化”

關於實習,或者說“預先社會化”,思庭仍很多話想說。

思庭認爲自己大學三年最大的收穫來自實習。

思庭的體會是,和某些行業的實習略有區別,金融行業的實習絕不能僅僅滿足於申請到大公司的崗位,金融人更需要在每次實習過程中做出足夠出色的業績來證明自己。一個人若想在金融行業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就必須得有拿得出手的項目經歷和數據。

“不像某些行業招聘很看重應聘者往常實習公司的名氣以及技能和經驗的匹配度,金融公司更看重的是個人能力。”思庭說,“如果得到一個大金融公司的實習機會,但‘划水’三個月沒有做出成績,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在簡歷寫作中使用的春秋筆法也會被發現。”

思庭談到,他曾經在申請一個投行的日常實習崗位時經歷了一輪筆試和三輪面試,其中不乏壓力面試——這種場面放在互聯網行業,可能會在招暑期實習和正式員工時纔會出現。爲了驗證簡歷所寫過往成就是否屬實,面試官還會用旁敲側擊和類比代換的提問方式去逐一驗證簡歷中每個經歷背後的真實性。

因此,據他所知,金融實習生通常不會去找“實習摸魚攻略”,也不會有“如何在簡歷上將平平無奇的實習經歷寫得出彩”一類的問題。

“拿到一份不錯的金融實習機會只是光華人開始一段新戰鬥的起點。他們會在之後的實習中披荊斬棘式地工作,只爲拿到更好的工作成績。”思庭說。

他認爲,相比於學習能力、執行力、專注力等,金融人之間競爭所需要的最重要能力是“判斷力”。在金融人的成長過程中,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可能意味着一個良好業績的誕生,更有可能意味着在發展過程中更少犯錯,從而少走彎路。

在思庭看來,判斷力的背後反映着一個人多方面的資源和能力情況: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需要有良好的背景與環境;需要有足夠的信息量和信息檢索能力來消除“信息差”;需要有一定的社交能力,從過來人那裏得到實用的經驗;更需要個人有着超羣的思維能力……

談到這裏,思庭嘆了一口氣,說:“光華有着全國最優秀的人,最大的同輩壓力。”

儘管如此,思庭相信,無論是小孩“過家家”,還是大學生的實習,都是“預先社會化”的重要一環。在轉換社會角色前,這種預演和磨合能夠有效預防和緩解未來可能會出現的角色衝突與緊張。

因此,每次實習思庭都會全力以赴,不給自己留遺憾。

換“賽道”突圍

“很可惜的是,因爲保研希望渺茫,經歷也不夠出彩,我可能以後沒法去做傳統的金融工作了。”對思庭來說,“換賽道”已成爲擺在眼前的問題。

在思庭的認知裏,北大光華人離開金融賽道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有人可能在大一時無法適應光華的氛圍,也有人爲光華過於高強度的競爭感到疲憊。他們會選擇利用低年級轉專業的權利,轉到一個更適合自己的院系去繼續自己的本科生活。還有人會在大二走上金融這條賽道後感到力不從心,並最終選擇轉換賽道。

北大光華學子換賽道的方法也有很多種。有人可能在進行了一段金融實習後就會選擇離開,去從事其他行業的實習工作;也有人會在發現自己不適合金融後選擇修雙修輔,與其他院系的老師做好溝通後參加他們的本研項目,爭取保研時跨保到別的院系去。“當然,光華並不是只有金融這一個專業可選,會計和市場營銷也是不少學生的選擇。”思庭說,總之,他們在換賽道時都還有一定的準備時間,最終也往往能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

具體到思庭,做出換賽道的選擇的過程充滿無奈:論出國,由於績點並不拔尖,他無法申請到美國的頂級商學院,而若是出國讀一年制授課型碩士,並不會對他回國求職有實質性幫助;論本專業考研,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五六個月了,與其他高校學生從大三開始就備戰考研相比,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明顯的競爭優勢,且金融碩士的統考線每年都在抬升;論跨專業考研,他並未在本科期間修雙修輔,跨考一年上岸的希望甚是渺茫。此外,他在心理上不太能接受保研到清華北大之外的高校。所以,思庭想到的是本科畢業就業。

但在思庭心裏,自己的“本科畢業就業”和光華頂級選手的“本科畢業就業”有着質的區別:如果選擇在金融行業就業,他可以去一些名頭較小的金融公司——這不論是在平臺、發展前景還是薪資上都與“典型光華人”的可選機會有巨大差距。

“這種挫敗感和焦慮感真的能喫人。”思庭說,那段時間,他不斷自我懷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找不到方向,體重卻漲了兩三成。他戲稱自己是“過勞肥”、“過焦肥”。

但思庭沒有放棄,他說,“越是被逼到絕境,我反而會有一種在末日前再拼一次的動力。”

思庭知道,當原有自我認知在殘酷的競爭中崩塌後,如何在碎片中重構自身、換賽道突圍,成爲他這個“非典型”光華人需要解決的第一道難題。

經歷一段低谷期後,思庭振作了起來。他對自己大學三年的經歷進行了覆盤,並發現自己的幾門數學課分數都不錯,且有一些編程和計算機語言基礎。另外,雖然往常的不少實習經歷對他換賽道幫助不太大,但他每次實習都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判斷力,而這也大有益處。

“我比學金融的更懂數學和計算機,也比學數學和計算機的更懂金融。在兩邊都已經‘攫取’走大量資源的時候,交叉地帶總還有點‘殘羹冷炙’。”思庭說,經過一番自我分析後,他選擇了走一條差異化競爭的道路。

因此,思庭決定在大三升大四的這個暑假抓住各大公司招收暑期實習生的機會再拼一把——與日常實習生不同,暑期實習生往往有着較多的轉正機會。

找暑期實習的過程中思庭也遭遇過很多次失敗。

他從3月開始投簡歷尋求實習機會,期間收到了幾十封拒信。“很多時候招聘方一般會把人晾着不回信息,因爲這樣如果以後有需要還可以再聯繫。但直接發拒信就證明,對方根本看不上你。說實話,當時真的感到蠻挫敗的。”思庭回憶。

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最終有一家獨角獸量化私募公司看中了思庭。他對目前這份實習很滿意。

思庭介紹道,這家公司雖然創立的時間短,知名度也不算很高,但他所在組內氛圍很好,大家就好似一起創業的革命戰友一樣平等、親密。此外,公司還給了實習生們較多的轉正名額,並能提供不錯的薪酬。

思庭對此分析,他所走差異化競爭的路子是對的——這家公司能看上他,大概就是因爲他既懂金融又懂計算機和數學。

當不了典型,當好自己

“當下選擇的這條賽道可能確實更適合我,但依舊非常辛苦。”思庭坦言,由於轉向學科交叉領域,又身處獨角獸公司,他的工作壓力很大。

思庭的工作中涉及大量計算機編程,有時寫不出程序,或者程序跑不動,會成爲導致他深夜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但這種煩悶通常無處排解,很多難題只能靠他自己攻克。

他戲稱:“我這實習的難度恐怕都快比肩理工科博士生科研的難度了。真的,這感覺太像讀博了。”

儘管現在的實習生活也焦慮且勞累,但思庭認爲這種焦慮和保研無望時的焦慮不一樣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就像一隻淡水魚被扔到深海里去了一樣,與其說是焦慮不如說是恐懼。現在我最起碼有一個可以嘗試和努力的方向了。”思庭說,他現在也會爲遇到問題而焦慮,但只要他努努力、多付出,問題最終都能解決。

說到這裏,思庭喝了一口茶,笑道,“換賽道需要不小的勇氣和毅力,得掉層皮。但我這層皮掉得很開心,而且我以往實習中鍛煉出來的判斷力也成功派上了用場。”

回望這段歷程,思庭認爲,沒必要嘲笑“失敗者”,因爲當不了典型的話,還可以去當好自己。

思庭記得,在北大校園裏,曾經有一篇公衆號文章引起了校園輿論波動。這篇引發論爭的文章的作者正是北大光華今年畢業的學生,將跨專業去讀其他領域的博士。

在這篇文章引發的論爭之中,有一句評論寫道:“好像學金融的人有個共性:那就是覺得只要自己轉行不做金融了,就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好像離開金融就是發現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值得大家認可和讚美。”

看到這句評論時,思庭覺得五味雜陳。

當時,同爲要換賽道的北大光華人,思庭針對這類評論寫了一個很長的回應,並慨嘆,人與人之間其實很難共情,很難相互理解。

思庭在回應中說,任何一個“非典型光華人”都會經歷一個自我認知被擊碎再重建的過程。他沒覺得“換賽道”的人就比“典型光華人”輕鬆,畢竟誰不想當“人上人”?“我們這些換了賽道的人沒有‘典型人’光鮮,我們知道失敗和不被認可的痛有多麼鑽心。我們在換賽道時,不單純是爲了自己的喜好,也要謀求生存,以及重建我們的社會認同。”思庭說。

“我無法成爲‘典型光華人’,但我最起碼還可以當我自己。不是說不典型不卓越,我就沒有活着的意義了。雖然我‘破防’過,但我不會倒下。”思庭相信,“只要不當懶漢和蛀蟲,天地之間總有屬於我的容身之所。”

在“破防”與重構自我之後,他就決定跳出原先的競爭“怪圈”,去實現屬於自己的價值和理想。

(應受訪者要求,思庭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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