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禾子

關注科研的讀者都知道,美國對中國籍和華裔科學家的審查和打壓不是一天兩天了。

輕一點的科學家丟掉了研究課題和學校經費,重一點的則被懷疑成間諜而丟掉工作,甚至面臨牢獄之災,正常生活都成了問題。

有華裔社會學教授做過調查,在美國的華裔科學家羣體普遍感到恐懼和焦慮;

1304名受訪華裔科學家中,有72%的受訪者認爲作爲學術研究人員不安全,61%的受訪者曾考慮過離開美國……

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位頂級中國科學家剛剛宣佈要回國了!

從11月1日下午開始,#顏寧宣佈離美歸國#的消息被慢慢傳開了,並一度登頂微博熱搜。

顏寧本人在當天舉辦的2022深圳全球創新人才論壇上親口宣佈了此事。她表示,即將辭去普林斯頓大學的教職,出任深圳醫學科學院的創始院長。

顏寧的這次選擇,就像她上次宣佈離開中國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任職時那樣轟動——

2017年5月,即將滿40歲的顏寧卸任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受聘成爲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

很多人將此與業內評選機制放在一起討論,不過當時顏寧在個人微博的回應是:

“過去10年,我在清華大學獲得了極好的支持,我取得的科研成果甚至超過了自己回清華之初的預期。人們常說居安思危,我希望能夠給自己一些新的壓力,在新的環境中激發新的靈感,在科學上取得新的突破。”

兩次決定,看似是顏寧的個人選擇,代表的其實是當前全球科技人才競爭流動的一個縮影。

對於許多中國科學家來說,美國已經不再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作爲享譽世界的生物學家、美國“兩院院士”,顏寧的迴歸是一種必然,不僅因爲國人的呼喚,背後更是中國大幅提升的科研水平和日益得到改善的科研大環境對頂尖科學家的吸引力。

中國網友們對顏寧的列隊歡迎也已經說明了大衆對這件事的情緒。

華人科學家回國潮

這次爲什麼選擇全職回國?

顏寧自己給出的答案是:“在清華和普林斯頓任教,是我人生的前兩個夢想,在深圳,我將努力實現第三個夢想。”

儘管沒有提到任何中美關係的相關表述,但顏寧的命運顯然無法避免地和中美關係的變化緊緊綁在一起。對於不少國人來說,也更願意把她回國和中美關係的緊張聯繫起來。

和顏寧的研究領域密切相關的一個動向是,就在今年9月12日,美國總統拜登剛剛簽署了一項啓動國家生物技術和生物製造倡議的行政命令。

拜登在簽署這項行政命令時沒有提到別的國家,但事後一名高級官員聲稱,“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正在這個領域大力投資,給美國的領導力和競爭力帶來風險”。

與白宮隱諱傳遞信號相比,媒體更直接地點出了其中“針對中國”的意味:

《財富》雜誌:拜登的新行政命令會給美中經濟競爭“再添新戰線”;

德國之聲:拜登政府希望藉此減少對中國新藥、化學品和其他產品的依賴;

彭博社:雖然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生物技術產業之一,但一些高科技產品的生產已遷移到海外,美國國家安全和情報官員尤其擔心美國對中國先進生物製造基礎設施的依賴。

這項行政命令看似是在單獨針對生物技術領域,但一切其實早已被包含進了美國一項更大、更有計劃、更有預謀的“祕密行動”裏。

2018年,美國特朗普政府時期的司法部曾啓動過主要針對華裔科學家的“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

具體來說,就是以應對來自外國的“安全和技術威脅”爲理由,將華裔科研人員列爲調查對象,對華裔科學家實行嚴格的簽證限制和出入境管制。

在該計劃下,美國司法部無中生有地起訴了20多名華裔學者,其中就包括了50歲的華裔科學家陶豐。

陶豐本科畢業於重慶師範大學,2002年到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讀博,之後一直在美國學習和工作;2010年,陶豐開始擔任美國聖母大學助理教授;2014年,陶豐成爲美國堪薩斯大學終身副教授。

然而2019年,50歲的華裔科學家陶豐在美國堪薩斯的家中被捕,被指控同時在中美兩國全職工作,且未向美國任職高校如實披露這一關係,成爲 “中國行動計劃”後被捕的第一位華裔學者。

這一事件讓不少在美國的華裔科學家都感到恐懼。

雖然“中國行動計劃”在今年2月宣佈暫時中止,但美國對中國籍和華裔科學家的打壓暗地裏卻一直沒停過。

就在宣佈中止計劃的同一個月,美國衆議院通過“2022年美國競爭法案”,嚴重波及到了生物醫藥、半導體、人工智能、材料科學和基礎科學等等領域的華裔科學家,很多人都丟了飯碗。 

最近,美國又再次升級了芯片禁令,尤其禁止持有美國綠卡和美國國籍的華人高管爲大陸半導體產業工作。

今年的美國亞裔學者論壇(The Asian American Scholar Forum)網絡研討會上,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的團隊聯合發佈了一份名爲《身陷囹圄:在美華裔科學家的恐懼》的報告。

根據報告,華裔科學家離開美國的趨勢在增強,美國科研人才流失到中國的現象已存在一段時間,在“中國行動計劃”之後,這一現象更爲普遍。

報告還給出了這樣一組數據:在2021年12月-2022年3月,僅3個月期間,已經至少有1400名美國華裔科學家離開了原本工作的美國科研機構,轉而註冊到中國開展研究。

並且,這些科學家甚至大多數都有終身教職或即將晉升爲終身教職。

大批華裔科學家對美國聯邦政府的研究資金申請獲批不再抱有希望,而對於研究領域受波及嚴重、履歷頗爲引人注目的明星科學家顏寧來說,面對的風險顯然也更大,回國變成了必然選擇。

履歷耀眼的“明星科學家”

用“偉大”來形容顏寧這位年輕的生物學家一點也不爲過。

顏寧可以說是在標準的中國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1977年出生于山東章丘,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國內上的學;1996年進入清華大學生物科學與技術系,2000年畢業後進入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碩博連讀,一呆就是7年。

清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的耀眼學歷還只是顏寧所有故事的開始。就像很多人說,中國人多,唯一不缺的就是人才,但顏寧已經不能說是普通的人才,而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才。

2007年,顏寧博士畢業後回國任教,當時還不到30歲的她成爲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奠定她在學術界地位的研究,也是在清華任教的十年間發生的——

長達50年時間,一直有一個難題橫亙在全世界分子結構科學家面前,那就是葡萄糖轉運關鍵蛋白的GLUT1晶體結構長啥樣,工作機理是怎樣的。

因爲癌細胞高度依賴的葡萄糖需要通過GLUT1攝取,GLUT1的功能失常會導致很多疾病,比如糖尿病。

如果搞清楚這個問題,意味着能通過人工干預,增加正常細胞內葡萄糖供應,從而達到治療相關疾病的目的,還能通過特異阻斷對癌細胞的葡萄糖供應,抑制癌細胞生長,“餓死”癌細胞。

2014年,顏寧帶領平均年齡不到30歲的團隊,用6個月的時間成功攻克了這一50年不解的難題。

接着就是我們看到的,這一成績給顏寧帶來了數不清的榮譽。

第二年,國際蛋白質學會爲她頒發了“青年科學家獎”(該獎每年在全球範圍內只有5人入選)和“賽克勒國際生物物理獎”;2016年,她又入選了《自然》雜誌評選的“中國科學之星”。

外國研究學者對她更是不吝讚美之詞:

“人們終於首次成功解析了人源膜轉運蛋白在原子分辨率水平上的晶體結構,這是50年以來的一項重大成就。”

“要針對人類疾病開發藥物,獲得人源轉運蛋白至關重要。”

“這是一項偉大的成就,該成果對於研究癌症和糖尿病的意義不言而喻。”

……

到2017年,顏寧已經在國際最有影響力的頂級學術期刊《自然》、《科學》和《細胞》上發表了19篇論文,其中兩篇被《科學》“年度十大進展”引用。

但也是在這一年,在清華的地位和聲望越來越高的時候,她做了個令人意外的決定——宣佈離開待了10年的清華大學,再次來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以教授和博導的身份。

雖然國內輿論對顏寧的離開衆說紛紜,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一路開掛的履歷。

僅僅兩年後,也就是2019年,顏寧就拿下了“魏茲曼女性與科學獎”,才三天後,她又被評爲“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聯名推薦入選的。

“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含金量頗高,是美國科學家能夠獲得的最高榮譽之一。獲得此殊榮的華裔人士並不多,有史以來,只有包括她的老師、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以及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內的30位中國籍學者榜上有名,都是行業頭面人物。

2021年,43歲的顏寧又當選爲“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一同入選的還有著名計算機科學家李飛飛。一時間國內又炸了鍋,分分鐘把她送上了熱搜榜……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榮譽無數的科學家,偏偏又很沒有“架子”。

翻看她的微博,時不時能感覺到她在“正經的科學家”和“精分娛樂博主”兩個身份間無縫切換——從瀟灑的小馬哥,到《鎮魂》裏的夜尊“面面”,再到粉絲無數的演員朱一龍,都是她喜歡的明星。

作爲一個20年博齡的資深微博博主,她的博文裏段子滿天飛,一副“傲嬌小公舉”放飛自我的姿態,向來都是快人快語。

2016年的韓春雨事件,在很多人一邊倒的讚揚之聲之後,她卻站出來發聲,直言“這項研究不屬於創新型研究,是跟風型的,沒必要神話”,不惜揹負上被人誤解和攻擊的風險。

今年2月,她的論文曾被強制要求引用其他人的論文,她也在微博“硬剛”,“絕不引用沒有價值的論文,寧可讓我的論文不去發表”。

她反感一切形式的偏見和性別歧視。比如曾有記者問她,“你覺得自己跟大衆印象裏的主流科學家有什麼不同?”她冒出一句神回答,“我不就是主流科學家嗎?”

2016年的《開講啦》的一期節目中,主持人撒貝寧在《開講啦》上喊她“女科學家”,她又直接回懟說,“科學家就是科學家,爲什麼前面一定要加個 ‘女’字呢?這是性別歧視。”

超強的科研能力,加上“網紅”般的存在,一起構成了顏寧“明星科學家”的公衆形象。

新一代中國科學家:未來不在別處

顏寧不喜歡“使命感”這種沉重的詞彙,科學之所以讓她着迷,是因爲“智力挑戰帶來的刺激感”。她也從不否認,“好玩”是她從事科研的一個重要原因。

她曾這樣描述自己和老師施一公的不同,

“他(施一公)始終是一個心懷天下,對人類充滿熱愛的人,而我始終有點遊離在外面的感覺,我更多的是一個旁觀者。”

從小到大做的很多選擇,顏寧幾乎都是按着自己的性子來。

她用“玩得挺嗨”四個字概況了自己在清華的大學四年,期間從來不是挑燈苦讀的學霸,倒是聽了很多報告,上了很多自己感興趣的課,參加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社團活動,還“莫名其妙”地成了系會主席。

後來大學畢業,她又果斷拒掉了著名的諾和諾德製藥公司發來的高薪offer,“我自由自在慣了,讓我在等級森嚴的公司制裏待着,肯定不習慣。”

即便是到了普林斯頓,她也沒有像很多教授一樣,一大早起牀趕着學校去做實驗,反而是睡到中午才起牀,下午的時間她也不怎麼“工作”,基本都是在和學生們討論課題等等。到了晚飯之後到凌晨三四點,纔是她真正的工作時間。

甚至這次回國去到深圳,當中也有顏寧自己對這座城市的喜愛在:

“週末可以在馬巒山爬山,去茅洲河划船,去金龜自然書房,在醇香的咖啡中、精美的甜點旁邊安靜地讀書,這讓我看到了深圳宜居的一面,所以我更願意稱深圳是一個 ‘夢想之都’。”

顏寧回來任職的單位是深圳醫學科學院,不過與其說這是顏寧突然的決定,不如說是我國在科研領域醞釀已久的結果。

前幾年,支持深圳建設“先行示範區”和實施綜合改革試點的文件中就已經先後提出,會支持深圳建設全新機制的醫學科學院。

早在去年3月,深圳市人民政府發佈了《深圳市醫學科學院建設方案》,指出深圳醫學科學院的建設重點之一,是要聚焦重大疾病防治、國際前沿醫療技術、可持續發展健康研究領域。

今年3月25日,深圳市政府公報又顯示,市政府辦公廳正式印發了《深圳市醫學科學院建設方案》。

醫科院計劃2025年建成,力爭到本世紀中葉,成爲全球著名醫學研究機構。據報道在深圳醫學科學院籌建的時候,就已經計劃在2020-2021年面向全球招聘院長,最終選中了顏寧。

可以說,深圳醫學科學院對顏寧同樣有十足的吸引力。

顏寧這次回國,沒有選擇到傳統名校任教,而是選擇了一所新建的、主攻“部分重點領域”的研究機構。參考顏寧過去的行爲風格,這本身已經說明她認爲深圳醫學科學院能給她帶來新突破。

據瞭解,全國目前僅有一家國家級的中國醫學科學院,不足十家省級的醫學科學院(如四川省醫科院),而深圳作爲一座城市要建一家醫科院,極爲少見。

深圳醫學科學院的起點很高,對標的是美國NIH(國立衛生研究院)等世界頂級的醫學研究及資助機構,去體制化、行政化的建設模式與國際高度接軌。

另據公開資料,深圳醫學科學院不定編制,不定級別,實行社會化用人制度;其中,院長作爲法定代表人,面向全球招聘,由理事會聘任,實行任期制。

這意味着,科研人員能在工作中擁有更多彈性自主的空間,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人才培養與科研之中,進而在前沿科技領域更高效地產出學術成果。

這恰恰和顏寧這樣科學家的訴求是高度一致的。有人形容,這是一場雙向奔赴。

當年錢學森“外國人能搞的,難道中國人不能搞”的追求,其實也是對自己夢想的追逐,在被美國重重限制下,他首先失去的是和其他科學家同場競技的資格,丟掉的是自由;而今天看錢學森的研究,已經成爲了很多中國科學領域的開端,而這也是一個頂尖科學家最看重的成就——能否帶來新的創造並影響更多人,讓自己的努力可以被看到並持續推動下去。

今天新一代“錢學森們”也在面對相似的封鎖和不公平待遇,這些是他們實現夢想最大的攔路虎,讓他們的一身本領無法施展,無法追逐和實現自己的科研夢想。顏寧就曾多次強調,自己最看重的是自由,以及基於此帶來的開創性科學發現的成就感。而很顯然,像深圳醫學院這樣的新物種,在今天能給他們提供最廣闊的世界,最能展示他們科學能力的舞臺。

這樣的舞臺不會在其他地方,只會在中國。而新一代中國“錢學森”們的未來,也不會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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