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能源(下) | 財新時間
主持人
袁小珊
財新視聽主持人
嘉賓
周大地
中國能源研究會學術顧問、
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長
兼任能源經濟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
中國可持續發展研究會理事,
曾任世界銀行、亞洲發展銀行、聯合國專家顧問。
長期從事能源經濟、能源政策和能源系統分析研究,
在國內外能源研究界享有盛譽。
魯宗相
清華四川能源互聯網研究院常務副院長
清華大學電機系長聘副教授,
兼任IET Fellow、IEEE高級會員、
中國電機工程學會高級會員、能源互聯網專業委員會委員,
主要研究方向爲風電/大陽能發電井網分析與控制、
能源與電力宏觀規劃、電力系統可靠性、分佈式電源及微電網。
王永中
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所
國際大宗商品室主任、研究員
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世界經濟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長期研究貨幣經濟學,國際投資學,能源經濟學。
2022年7月21日至8月30日,中央氣象臺連續41天發佈高溫預警,35℃以上高溫影響人口超過10億人。川渝地區面臨60年來歷史同期最高氣溫、最少降水量、最枯來水和最高電力需求的“四最”疊加局面。
“這種氣象影響,引發了社會與電力系統的一系列連鎖反應,”魯宗相指出。在嚴峻的電力形式下,四川等水電大省被迫採取“拉閘限電”,暴露出電力系統在極端天氣下應對能力的嚴重不足。面對單一的新能源電力結構、不暢通的跨省電力輸送網,魯宗相表示,“電力調度系統的可籌措資源其實是非常有限的。”
8月16日,成都市要求關閉所有景觀照明,地鐵、商場、寫字樓、居民小區採取節電措施,以降低城市電力負荷。
電力系統改革的急切性已更甚於前。近年來,伴隨煤電萎縮,新能源在部分地區高比例接入電力系統,而調峯、儲能系統的發展速度未能跟上,供需峯谷差越來越大,電力系統的穩定性屢受衝擊。
在此背景下,究竟應該大力建設火電保供,還是繼續新能源“躍升式的發展模式”?業內顯露出較大分歧。體現在裝機規模上,今年覈准“上馬”的煤電項目是去年的兩倍。周大地認爲,這是因爲大家逐漸發現“雙碳”目標在極端環境下執行不易,“有點習慣於拿熟悉的方案解決不斷碰見的新問題”。
這將帶來怎樣的利害?從技術上看,煤炭是電力調峯的最優選嗎?如何突破火電企業調峯經濟效益差、靈活性改造積極性低、備用機組性能差的局面?
而兼具“靠天喫飯”短板和可觀前景的新能源發電,仍需解決電力波動,以及與現有發電系統的適配問題。“電動車捎帶着突破了新能源儲能問題”,周大地此言原因何在?
此外,建立有效的電力市場,也被視爲破解缺電問題的路徑之一。歷經20年、兩輪電力改革,中國電力體制“半計劃、半市場”特徵依舊明顯。深化電力改革的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怎樣的政策與市場環境纔是合理的?各地政府應該如何平衡能源消耗與經濟發展?企業在低碳轉型的過程中,又面臨着怎樣的具體困難?
本期《財新時間》,對話中國能源研究會學術顧問、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長周大地,清華四川能源互聯網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魯宗相,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所國際大宗商品室主任、研究員王永中,盤點當今中國電力系統的危與機。
專家接受《財新時間》專訪
(以下內容爲訪談內容文字精選)
“今夏川渝高溫乾旱,
基本沒有可籌措電力資源”
袁小珊:您是如何理解今年夏天的電力危機的?保供過程中遇到了哪些挑戰?
魯宗相:從基本原理上來講,天熱了大家要開空調,對電力的需求上升。但是從整個四川的電力結構來看,它有80%是水電。因爲高溫,來水情況遠遠不如常年,甚至正常應該是洪峯豐水季,但是來水情況還不到正常枯水季的水平,供給嚴重不足。
這個時候對電力調度部門來講,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太好的手段的,因爲沒有可籌措的資源。四川在正常情況下是一個清潔能源大省,但是由於單一電源品種,一旦碰到跟單一電源的來源相關的災害性天氣發生,它就顯得特別被動了。
袁小珊:如果再遇到極端天氣,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應對?
魯宗相:電源-電網-負荷是電力系統三個最主要的環節。要提高保障能力的話,其實在這三個環節上都要有一些手段。
“源”,(能源種類)要多元化,不能夠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網”,保證(電)網就跟高速路一樣足夠暢通。比如說這一次川渝的限電,其實其他省份也在大力的支持四川,但是因爲本身的網架、主要的聯絡線有限,導致資源能力受限。
“荷”,利用分佈式光伏,直接在我們的樓頂或者說幕牆上去做一些分佈式電源,也有助於我們在這種災害條件下,去保障所謂的“最後一度電”。
淺析中國電力結構基本面
袁小珊:中國的電力系統以前是建立在煤電爲基礎的大型發電設備之上的,隨着可再生能源的比重不斷的提高,中國的電力運行框架會有一個什麼樣的調整?
魯宗相:去年中國火電的發電量爲60%,風電、光伏發電佔比首次超過了10%,風電、光伏,加上水電的裝機容量首次超過了10個億,行業內叫做“雙十”的里程碑,標誌着中國電能源結構的清潔低碳轉型達到了一個重要節點。
對比10年前,中國火電發電量佔比爲80%,以煤電爲主的電源結構其實是長期存在的。不會說一下子就像國外那樣降到一個非常低的數字,它對我們整個的能源安全是不利的。對火電,我們一直認爲它在轉型當中要做一個壓艙石,份額會減小,但也不會那麼高速地退出歷史舞臺。
從未來能源電力結構的發展來看,別的資源條件都是有限的,真正有不斷往上擴增潛力的,就是風電和光伏。風電、光伏它身波動性很強,在災害條件下還不一定能頂得上主力。所以我們一方面要快速鼓勵它發展,國家的提法叫做躍升式的發展模式。但另外一方面,我們還得有足夠多的儲能或者抽水蓄能等調節手段。
此外,我們國家的大江大河水電資源已經開發的差不多了。實際上現在主要的開發重點在藏南地區,之後基本上就開發完了。我們國家的核電,現在的佈局都是在沿海,內陸核電一直沒有突破。但核電單機容量大,發電能力強,發電量佔比並不小。我們的天然氣資源並不是很豐富,它主要作爲一種調節電源,在整個電源結構當中來發揮作用。
這就是我們國家的整個電源結構的基本面。
魯宗相接受《財新時間》專訪
“對'雙碳’目標,
有一點思想上的反覆”
袁小珊:今年截至9月初,火電累計覈准裝機規模飛漲,已經超過了去年全年覈准規模的2倍,許多在十四五期間不可能上的項目也得到了批准。您覺得主要原因是什麼?
周大地:提出“雙碳”以後,一開始大家都很興奮,都認爲這件事確實挺大,意味着電力系統、能源系統都要有很大的革命性轉變。但是後來發現,改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疫情情況下,也有一些特殊條件下的電力短缺,有一點思想上的反覆。
但是不是最優的、風險最小的?那就可以討論了。火電爲什麼搞調峯很費勁呢?煤電最大的特點就是慣性太大,讓它不正常運行,煤耗就會大幅度上升。如果一個火電每天只供應3個小時的話,發電的成本就高得了不得了,所以今年夏天所謂電力比較緊張的情況下,電力系統裏頭還有10%幾的火電能力沒有真正動員起來。
這就是我對“多搞煤電”問題的看法,這是慣性思維造成的。對新技術不瞭解、信心不足,想拿一個稱心應手的(方案)解決短期問題。另一方面,這方面的勢力也比較大。雖然很多大的能源企業也都介入了新能源,但是他們大多數的主業還是火電。我個人認爲它不是一個面向未來的解決方案。
周大地接受《財新時間》專訪
“電動車捎帶着突破了儲能問題”
袁小珊:有觀點認爲,新能源要配備一個“大型充電寶”,才能夠滿足調峯的需求。您覺得我們現在國內的儲能技術的發展到了一個什麼階段?
周大地:過去電力系統認爲儲能是一個非常大的負擔,而且數量驚人,可能有多少億千瓦,誰來負擔這個成本,現在也沒有一定之規。但是沒想到,電動車就把這事捎帶着就給突破了。
中國有3億輛車,如果變成電動化以後,那就是200多億千瓦時的可調度電力,你讓它出功率的時候,即時功率可以到1000多千瓦。而且電動車的儲能電力系統是要在車上開的,電網的大型儲能比這個簡單。何況這麼多車已經在那兒了,是非常好的一個資源,以後會搞到百億千瓦時的儲能能量,和電力系統已經到了一個數量級上去了。
儲能不會是一個技術上不可突破的問題,只是我們的政策方面要給空間。經濟方面進行必要的調整,引導社會資金去幹合理的事,就可以逐步得到解決。
周大地接受《財新時間》專訪
“碳排放的賬算不清楚,
是企業低碳轉型中的一大問題”
袁小珊:地方政府在平衡能源消耗和當地的經濟發展上,摸索出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王永中:通過電價的方式,使高耗能企業縮減產能,比行政一刀切的方式來管理效益更好。比如說電價上漲,差企業就被市場淘汰了,好的企業,能源集約型的、節能的企業生存下去了。通過市場的方式提升能源使用效率,實現能源轉型,這個方式可能更好一些。
王永中接受《財新時間》專訪
袁小珊:現在很多企業不管是不得不,還是爲了企業效益和業務轉型,都要面對低碳轉型的趨勢,需要面對的具體問題是什麼?
魯宗相:其實來講在這種低碳轉型當中,到底排了多少碳,需要爲這個付出多少代價,目前這筆賬算不清楚。實際上碳排的問題,包括相關的研究工作,主要的基礎還是在一些發達國家手上。主要的發達國家在上個世紀90年代碳達峯了,而我們國家現在實際上沒有達峯,整個技術階段和發展階段,還遠遠沒有達到這麼一個認識高度。所以說我們首先有一個怎麼去學習人家的東西,怎麼追趕人家東西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還要繼續維持世界工廠的位置,這個增長還得有,所以說實際上我們是叫做“雙重目標”,而且雙重目標的導向還不一樣。這個過程比較痛苦,要做好戰略,儘量把眼光看的遠一點,對產品的調整,對整個行業的發展,它可能都會有一個未雨綢繆的效果。
總監製:仇一
製片人:仇一
本集導演:趙鈺涵 張雨菲(實習)
剪輯:宋文康
攝像:龔高 梁嘉成 王學武
技術統籌:王學武
視覺設計:吳琦
運營:劉正恆
商務支持:徐芳菲 歐琪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