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桑盧卡

隨着最後兩場1/8決賽結束,摩洛哥在點球大戰中擊敗西班牙,葡萄牙以6比1大勝瑞士,加上之前已經晉級的荷蘭、阿根廷、法國、英格蘭、克羅地亞、巴西,本屆世界盃的八強已經全部誕生。

然而,48場小組賽和8場淘汰賽看下來,球迷們似乎形成了這樣一個共識:世界盃比賽,是越來越難看了。這樣的結果,到底該怪誰?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屆的卡塔爾世界盃,很可能是多年以來最難看的一屆世界盃。

這麼說可不是譁衆取寵,有數據爲證——

本屆小組賽共有6場0:0的比賽,48場比賽踢下來總共只有120個進球(其中還有15個集中在兩場比賽裏),平均每場2.5個;相比之下,2018年的俄羅斯世界盃,小組賽期間共122個進球,平均每場2.54個;2014年的巴西世界盃小組賽則打進136個球,平均每場2.83個。

也就是說,世界盃小組賽的總進球數已經連續三屆呈下降趨勢,而雙方“互交白卷”的比賽卻越來越多了。

不僅如此,本屆小組賽上半場0比0有24場,比例達到50%,此前5屆世界盃上半場零進球的概率只有37%。

那麼究竟爲什麼,本屆世界盃進球這麼難、比賽毫無流暢感、最終的勝利也更多地依靠球場下的盤算而非球場上的傳控?

足球進入21世紀第二個10年,已經變得像一部機器、一個系統,充滿了高科技與狠活。比賽越來越難看,對此負責的應有“三大賊”——

VAR系統讓裁判成了工具人;

動輒犯規限制了對手的進攻;

足球青訓的流水線作業,生產了大批特點相近的球員。

以上三大賊,正在扼殺現代足球的魅力。

VAR系統的罪與罰

這屆世界盃看到現在,最大的感受是,球員彷彿困在系統裏踢球,而比賽是由VAR統治的。

所有進球、點球、越位、球出界與否,都在VAR的注視之下。球員進球后,不敢第一時間瘋狂慶祝,裁判首先要按一下耳麥,球迷要緊盯大屏幕,都在等候着“老大哥”的裁決。

那個本應屬於未來人類的Matrix,已經正式君臨天下。

而引進VAR的初衷,本來爲了避免不公正的判罰。例如2010年“英德大戰”時,英格蘭隊員蘭帕德遠射,皮球已經完全進了德國隊的大門,卻被裁判判定爲進球無效。

世界盃歷史上的問題球還不止如此,除了馬拉多納在1986年世界盃上著名的“上帝之手”,還有1966年世界盃,赫斯特爲英格蘭奪冠的那腳射門。

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在四分之一決賽阿根廷面對英格蘭的比賽中,馬拉多納用左手將球打進了英格蘭隊的大門,未被裁判發現。

國際足聯認爲,VAR有助於球場上的公平,杜絕“骯髒的小偷行爲”,爲正常的進球、關鍵判罰保駕護航。這個初衷當然是好的,想想假如你是“三喵軍團”死忠粉,看1986年、2010年比賽英格蘭隊喫的那些癟,就算不被活活氣死,氣死幾億個人體細胞也是有的。

如果當時就有VAR,以上提到的那些冤假錯案都不會發生,足球的確會變得“更公平”。

於是,在2018年世界盃時,國際足聯引入了VAR技術,打破了“誤判也是足球魅力的一種”的謬論。

但到了卡塔爾世界盃,VAR出現了明顯的矯枉過正的情況,VAR幾乎把場上一舉一動都納入了監視範圍,真正成爲了足球背後的“老大哥”。問題就來了,足球比賽真的有必要監視得如此細緻嗎?

卡塔爾世界盃小組賽H組第三輪,烏拉圭2-0戰勝加納但仍因進球數劣勢沒能從小組出線,賽後,對判罰不滿的烏拉圭球員圍攻裁判。

相比其他運動,像網球、排球之類,鷹眼盯的是球出界與否的問題。類比足球,就是2010年蘭帕德的遠射,以及本屆日本與西班牙比賽中,三苫燻那腳下底傳中是否出界。

球出界與否是一個物理問題,人眼盯不住很正常,VAR輔助一下沒有問題,畢竟球進就是進了,不進就不進。再如禁區內手球,因爲角度問題,裁判也有可能看不到,VAR介入無可厚非。畢竟球有沒有打到手,也是物理問題,打到或沒打到,是可以斷定的事。

但現在VAR糾察的範圍很廣,如禁區內犯規行爲、越位與否,這就牽涉到人的行爲,產生了許多變量。以國際足聯初衷,似乎要在球場上追求“絕對公平”,開賽以來,出現了大量進球被判無效,又有許多點球反判。

一旦對人的行爲進行判定,就產生了不可控因素,比如烏拉圭對葡萄牙,第88分鐘吉梅內斯的手球,就是典型誤判。通過慢鏡頭可見,他的手在身後支撐身體時碰到球,這是非常自然的人倒地時的動作,肯定不適用於手球判罰原則(球員利用手擴大防守面積從而得利)。

本次世界盃,烏拉圭是VAR受害聯盟中的首席大冤種,在與加納的比賽中兩次被犯規,卻都沒有得到點球機會。

這球即使有VAR,但裁判還是給了點球,這就是對規則理解的問題,和VAR無關。有人會說,這麼要求裁判是不是有點苛刻了,但既然你引入VAR了,儘可能追求“絕對公平”,苛刻自然就是題中之意。

另一個問題則是越位,相信看到比賽中VAR的表演,大家已經很清楚,就算有一個手指、腳趾越位,都會被VAR吹掉。過去裁判眼睛容易錯判、漏判的越位,被吹毛求疵到了“體毛級”。

歷史上越位規則的修改脈絡,一直是向有利攻方發展的,但到了1995年改版之後,把四肢越位強調之後,越位就開始有利於守方。在VAR的鷹眼之下,這屆世界盃的越位判定,已經到了與鼓勵進攻原則完全相悖的方向。

再者,這次高科技判定越位,並非真人圖像切割,而是做成了動漫人物模擬。拜託,一旦改頭換面,就會引起更多質疑。

最後一點,VAR這個“Matrix”已經讓裁判的角色逐漸變成了下屬。特別是邊裁,遇到越位、犯規根本不敢舉旗,甚至一些界外球,角球,本該是邊裁分內之事,邊裁要麼看主裁,要麼尋思半天無所適從。

主裁的表現也好不到哪兒去,隨時隨地被後臺的VAR小組叫到屏幕前,打斷比賽節奏之類的小問題都不算事了。

卡塔爾世界盃小組賽D組第三輪,突尼斯1:0法國,最後讀秒階段格列茲曼射進球,本應“絕平”突尼斯,但隨後VAR介入,主裁判判罰越位犯規,進球無效,引發巨大爭議。

儘管有技術輔助,但是人的主觀性仍會影響判罰。正如科里納所說:“無論科技多麼發達,最終做出決斷的依然是主裁判。”

只是,比賽中幾乎任何一次判罰,球員都圍上來要說法,裁判權威實際上已經蕩然無存。裁判變成缺乏主觀判斷、缺乏自信、缺乏責任感的角色,這就是在VAR系統之下的異化。

VAR的初衷是好的,“誤判也是足球魅力的一種”的謬論也是應該滾粗的。但當高科技矯枉過正,“過多”介入比賽之後,就讓以人爲核心的足球運動,異化成了物理規則、毫米級測量、高科技控制的“電子遊戲”。

現在的足球最大的不好看,就是缺乏人味。

提早犯規打斷比賽節奏

本屆世界盃另一大賊,就是戰術犯規,頻繁地破壞反擊,將比賽節奏撞得支離破碎。

犯規是比賽的一部分,這很正常,但如果把犯規發展成一種克敵制勝的戰術,那就不正常了。

2000年以後,足球發展的趨勢是強調由守轉攻,通過快速攻守轉換,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本屆比賽,最典型的就是英格蘭贏伊朗,幾乎所有進球都是來自於中前場反搶,然後趁防守一方立足未穩快速進攻。

既然現代足球發展是這樣,防守一方也會進行鍼對性破解。

強隊打法就是高位逼搶,利用搶逼圍,迫使對方無法發動反擊,甚至直接斷球,再度反擊。

但換到弱隊身上,卻走上了一條邪路——丟球后立刻犯規,而且是戰術犯規。

放在過去,對於這種阻礙對方進攻的犯規,裁判都給予重點照顧,動作稍微大點就給黃牌。

於是,弱隊再度進化,在前場丟球一瞬間就犯規,而且通常用手部動作拉扯,或者輕微碰撞,既達到了阻止對方反擊的目的,又避免了喫牌。

在卡塔爾,有那麼幾隊,把這種戰術發揮到了極致,比如淘汰西班牙隊晉級的摩洛哥隊,就是非常典型的球隊,他們幾乎每場比賽犯規都在15次左右,平均每6分鐘就有一次犯規。舉個例子,在對西班牙隊比賽的第58分鐘,齊葉赫在西班牙隊半場侵犯加維那一下,就是這種戰術。

犯規是戰術,但頻繁犯規會打斷進攻節奏,讓比賽變得難看。

有人可能會說,弱隊想贏強隊,可不就得無所不用其極。

實際上,犯規並不能帶來勝利,小組賽犯規次數最多的前三名分別是沙特56次、墨西哥51次、厄瓜多爾50次,結果這三隊都被淘汰了。對於犯規這種歪門邪道,國際足聯是非常糾結的,它一方面高舉公平競賽的旗幟,但另一方面卻無所作爲。

像小組賽三場球44次犯規的摩洛哥隊,就只拿到了1張黃牌。爲什麼拿得少?除了前文所述,犯規在丟球后立刻發生,且動作較小之外,還和國際足聯不希望過多黃牌影響球員之後比賽有關(半決賽前累計兩黃會停賽)。

本屆的黃牌給得很少,打完16強比賽剛好200張。比較過往,2002年272張、2006年373張、2010年279 張、2014年187張、2018年219張。

歷屆呈下降趨勢,是比賽更文明瞭嗎?顯然不是啊。內馬爾第一場比賽被侵犯9次,直接被踢傷,休息了兩場。而那場比賽,塞爾維亞只領到3張黃牌,連目前平均數都不到。

內馬爾在球場上經常遭到侵犯,上一屆世界盃對陣瑞士的比賽中一場被侵犯10次,甚至球襪都被踢破洞。

國際足聯在2006年的黃牌高峯後,有意拉低執法強度,到了這一屆的執法尺度,也給了“髒隊”更多下黑腳,以及破壞比賽節奏的機會。

於是,我們便看到了一個節奏緩慢、進球乏力的世界盃小組賽,48場比賽120個進球,平均2.5個。這一狀況直到16強淘汰賽才相對好轉,8場比賽進了28球,平均3.5個。原因很簡單,大量水平低,靠犯規混日子的“髒隊”都被淘汰了。

有鑑於此,到了下一屆世界盃,會擴軍到48隊,比賽質量將會變成怎樣呢?不敢想象啊。

流水線生產球員,技術風格雷同

足球進入21世紀以來,在高度商業化與功利化之下,年輕球員的培訓體系也隨之高度成熟。

在歐洲俱樂部,因爲講究效率,年輕球員在身高體型方面,越來越平衡,導致技術也更加傾向於簡單、快速。打個比方,球員身高、強壯與靈巧是成反比的,球員身材越高、越強壯,靈活性必然越低。

要說身材高大,腳下技術還出神入化的人,不是沒有,但都是鳳毛麟角啊,無非就是C羅、伊布之流,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身價奇高之人。但反過來,如梅西這種身材,能成爲世界級球王,不也是自老馬之後僅有的一個嗎?

因此,歐洲職業俱樂部的青訓體系,在身材與腳法的折中之下,更多地選身體高大,個人技術略遜一籌的球員。反正在傳接配合要求更高的現代足球中,個人技術,只要處理好傳接球的環節已經夠用了。

於是,大量能跑、能跳、能對抗,卻技術簡單的球員被生產出來。

舉一個令人絕望的例子,如阿賈克斯青訓系統,大家印象中產出過克魯伊夫、博格坎普、西多夫等“腳底下有活”的球員。彷彿阿賈克斯青訓系統更注重細膩的腳下技術,但印象通常會騙人。

阿賈克斯的足球思想是:踢球只求勝利,而沒有美感會很無趣;而只追求美感,卻不管結果,那會是徒勞無功。

在它的指導下,阿賈克斯系統更講究平衡,講究整體配合,也就註定了他們的球員越來越中庸,過往那種注重腳下技術的風格早已被揚棄。

如今荷蘭隊中幾個阿賈克斯出品的球星,如範德貝克、德容、德里赫特的腳下技術,別說跟克魯伊夫比了,連博格坎普都大大不如。他們幾人一旦拆夥,各奔前程,也就失去了體系加成,逐漸泯然衆人矣,不復2019年殺入歐冠半決賽的風采了。連過去以技術細膩著稱的阿賈克斯都蛻變成這樣,更遑論其他國家的青訓。

卡塔爾世界盃 1/8 決賽中,荷蘭 3:1 淘汰美國率先晉級八強。

2000年以來,歐洲足球越來越追求實用、效率的青訓,越來越抹殺球員個性。

這些批量生產的球員,甚至連技術動作都非常相似,因爲身材高大(大多超過1米8),帶球時都是昂首挺胸、大刀闊斧,因爲他們最重要的任務是抬頭觀察隊友位置,以便傳球。要他們玩出假動作、盤帶過人,實在是過分了。這類型的球員,在德國、荷蘭、丹麥,甚至英國都非常普遍。

但反過來,那些個人技術好的,如老馬、梅西、肥羅、小羅,哪個帶球不是含胸低頭,降低重心的?足球的魅力不就在於此嗎?爲何桑巴軍團數十年如一日地吸粉,不就是因爲他們每一個球員都具有鮮明的技術特點,無論過人和傳球都能展現出足球的美感嗎?

回到本屆世界盃裏,真正講究腳下技術的球隊屈指可數,也就剩下巴西、法國、日本、西班牙爲數不多的幾隊罷了。其他球隊,幾乎都由歐洲職業足球生產線上走出的球員組成,他們的生產成本低,效率相對較高,特別適合體量龐大的職業聯賽需求。

這樣的球員、這樣的球隊、這樣的比賽,只會距離足球本身的魅力越來越遠。然而,最大的悖論卻是,最終能摘走金字塔頂端那顆寶石的球隊,來來去去,不總是巴西、法國、西班牙這幾支技術流球隊嗎?

足球“三大賊”,高科技加狠活,都是足球越來越功利的產物,商業利潤、單純追求勝利的價值觀,不知道要將足球推向何方。

但可以肯定的是,足球的浪漫主義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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