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雄的名字,總讓人誤以爲這是一位男性,其實她是一個面容姣好的江南女子。

她被譽爲“世界物理學女王”,其實這一路走來並不易。

在男女還不平等的舊年代,吳健雄就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她親手用精確的實驗結果,證明了“宇稱不守恆”,推動物理科學邁出革命性的一大步,全世界都記住了這位東方女性的名字。

才學與毅力,讓吳健雄贏得了衆多的讚譽。可世俗對女性的偏見,卻讓她飽嘗不公的待遇。有人說:“世界欠吳健雄一個諾貝爾獎。”

她本人有着良好的風度,表示自己並非爲了得獎而從事研究。

作爲女性,她打破了科學界男性主導的局面,頗有成就的吳健雄沒有傲氣,平易近人,入世而優雅,這讓她擁有了精彩的朋友圈:

錢學森是她婚禮的錄像拍攝者;建築大師貝聿銘常喫她做的中國菜,她去世後的墓園也是由貝老親自審定;胡適的得意門生;楊振寧欽佩的女性……

吳健雄的成就離不開好的家風。

她的父親是位見過世面的學者。他在上海讀書時,就對上海的學校建築與環境印象深刻。爲給家鄉蘇州營造一個好的氣氛,他在校園裏外都種了很多樹,最引人注目的是紫薇樹。

這是父親吳仲裔最鍾愛的樹木。紫薇樹在江南四季常青,與其他樹木一起掩映着女子學校,父親給自己的女兒吳健雄取小名爲“薇薇”。

在哥倫比亞大學,吳健雄有個別稱——

“Dragon lady”

用中文翻譯過來是:龍女士。

這三個字,足以囊括吳健雄的人生況味。

瀏河鎮很小,卻獨具江南風情。

它屬於依傍上海的太倉縣,在南方風雨的滋潤下,一條河流緩緩地從鎮邊流過,橋上有幾個頭戴斗笠、身挑菜擔的村民在趕早市。

在這樣一個充滿煙火氣的小鎮裏,走出了一位讓全世界爲其矚目的女性——吳健雄。

那是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封建帝制被推翻,各種新思想猛烈碰撞。

1912年5月的最後一天,初夏的陽光灑進了名門吳家的小院。隨着嬰兒的啼哭,接生婆匆忙地從屋裏走出來,對站在院子裏的吳仲裔說:“恭喜老爺,母女平安。”

吳仲裔很驚喜:“噢,是個女孩!”

他高興地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兩步,吳仲裔與那個年代很多重男輕女的人們不同,這或許與他在接受濃厚的傳統文化中,又融進了西方的先進思想有關。

由左到右:母親樊復華、哥哥吳健英、吳健雄、父親吳仲裔

吳健雄出生時,排在“健”字輩,父親便以“英雄豪傑”,爲子女起名。

對於這個極具男性化的名字,爺爺吳挹峯有着諸多擔憂,多次向兒子提出這個名字不妥之處,可是吳健雄的父親很堅定:

“一箇中國女孩,多一些男性的陽剛之氣,沒什麼不妥。”

她的名字,便是父親對這個女兒的希冀。

吳健雄成長於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祖輩就崇尚中國的傳統文化,探索解救中國命運的事業,自立自強的思想滲透於他們的血液中。

父親與叔叔在五四運動的感召下,思想開明、民主。

他們經常教導吳健雄,男孩子能做的事,女孩子也能做得到。

她從小就非常崇拜自己的父親,直至老年,一提起父親,敬佩之情就溢於言表。

吳健雄與父親吳仲裔

她的父親吳仲裔會拉手風琴、搞無線電,對於西方先進的思想與事物,樂於接受。他在上海讀書與接觸社會中,逐漸分析時局的病症,並立志於教育。

吳仲裔索性回到家鄉瀏河鎮,實現自己的理想,創辦了明德女子學校,這一舉動嚇壞了不少守舊的人。

女子進學堂,在舊中國算得上是件新鮮事,最開始鎮上的人不願意將自家女孩送去讀書。

吳仲裔就免費收學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優質教學,越來越多的人把孩子送到了學校。如今明德學校依然保存着,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吳健雄也在明德女子學校讀書,受到父親的影響,她從小就背誦詩文、學算術,有着驚人的記憶力。

學堂所教詩文、漢字,她能很快熟記於心,對算術的理解力更強,甚至超過了哥哥。

吳健雄不負所望,自小展露出才學天賦。

年輕時的吳健雄

有天從學堂放學回到家後,她向父親提到了宋朝詞人李清照,父親吳仲裔說:“她從不因自己是個女人而甘於落在男人後面,她是位巾幗英雄,有一首詩寫得很不錯。”

“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聽完父親讀罷,吳健雄若有所思,最終在內心形成一種信念。

父親吳仲裔覺得自己這個女兒悟性極高,特意訂了上海的《申報》,那上面登有很多科學趣聞,很適合小孩子的口味。

吳健雄很喜歡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那些科學書刊,越看越着迷。

父親在上海讀書時,就對上海的學校建築與環境印象深刻。爲給家鄉蘇州營造一個好的氣氛,他在校園裏外都種了很多樹,最引人注目的是紫薇樹。

這是父親吳仲裔最鍾愛的樹木。紫薇樹在江南四季常青,與其他樹木一起掩映着女子學校,於是父親給自己的女兒吳健雄取小名爲“薇薇”。

父親望着滾滾的河水,對女兒說:“鄭和就是從我們這裏下西洋的。”

薇薇眨着眼睛,心裏想:“我什麼時候也能下西洋呢?”

年輕時的吳健雄

1923年,11歲的吳健雄參加了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的會考,在接近萬人的報考生中,她以第九名的成績順利進入自己心儀的學府。

她的選擇源於自己對教師這個職業的崇敬。父親在創辦學校中的言行,給了她莫大的影響。

吳健雄離開了生活11年的家鄉瀏河鎮,來到了蘇州,山水相映的園林,吸引過許多文人墨客。

那時女子師範學校的學生裝束很有意思,個個都穿着裙子,頭髮挽成一個髮髻。

走在校園裏,吳健雄暗暗地對自己說:“我要掌握更多知識,將來做個合格的小學教師。”

求知的她讀了許多書,瞭解到世界科學的發展以及新生事物,其中有兩本書是吳健雄最感興趣的。

一本是在法國發現鐳而舉世聞名的居里夫人的傳記;一本是拿破崙的傳記。

居里夫人作爲一名女性,所研究的科學領域與成就,使吳健雄非常感興趣;拿破崙的頑強意志力,他的演講也頗有人情味,打動了吳健雄的心。

年輕時的吳健雄

吳健雄學會了思考,增長了見識,也在尋找着自己的人生方向。但這一切,都是在爲做一名合格的小學教師做着準備。

在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吳健雄人文學科拔尖,自然學科也不錯。校長楊誨玉經常邀請知名學者來校演講,其中就有胡適先生。

“五四”之後,胡適在當時的中國影響很大,這位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北大教授,滿腦子都是新思想。

胡適把自己的主張率先用文學作實踐,當時的《新青年》《努力週報》等雜誌上,經常登有他的文章。

年輕時的胡適

這樣的年輕學者,自然成爲當時衆多青年的仰慕者,其中就有吳健雄。

一天下午,冬天的暖陽斜照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裏,吳健雄又像往常那般,把主要科目的書看完後,借來了《新青年》《努力週報》閱讀。

她很喜歡《新青年》,它的新思想、新觀點影響了吳健雄學生時代思想的確立,也讓她對胡適心生崇拜。

機會終於來了。

校長楊誨玉知道吳健雄文史方面的天賦,並且很崇拜胡適先生,就決定讓她來做演講記錄。

吳健雄欣然答應:“我一定認真把胡先生的話記下來。”

胡適那次演講的題目是《摩登的婦女》,講了婦女如何在思想上走出舊傳統,談了新時代婦女的社會責任。這對於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的學生來說,具有現實的意義。

他的新思想,讓做記錄的吳健雄心潮澎湃,往日的崇拜之情又增添了許多。

次日,吳健雄又約上同學追隨胡適先生到附近的東吳大學再次傾聽演講。

有些智慧,已經開始在她的心底萌芽。

年輕時的吳健雄

緊張而有秩序的中學生活,就要結束。

1929年,17歲的吳健雄離開了陪伴她六年時光的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由於成績拔尖,她被學校保送到南京的中央大學。

吳健雄回到家鄉瀏河鎮過暑假的一個傍晚,她與父親沿着瀏河散步,父女二人聊起了對未來的規劃。

父親知道女兒崇敬胡適先生,就建議她利用假期去中國公學聽課。

那個盛夏,父母陪着吳健雄來到上海,親自將她送到了上海中國公學。

那是一所很有名氣的私立學校,胡適兼任校長。他總穿一件深灰色或黑色的長袍,留着學士頭,謙遜的面孔上掛着微笑,有學問卻不桀驁。

年輕時的胡適

吳健雄作爲胡適的“超級粉絲”,每堂課不落。她思想史、歷史學、社會學門門滿分,漸漸得到了老師的賞識,也成爲了胡適的得意弟子。

胡適有次出國看到一本英國物理學家盧瑟福的書,特意買下來寄給了吳健雄,還寫了一封長信。

吳健雄對胡適的傾慕,以及胡適對吳健雄的期待,自然給旁觀者很多想象的空間。

不過吳健雄知道老師胡適早已成家,她理智也自持。

胡適與吳健雄

一年後,帶着老師胡適所教授的知識,吳健雄來到了南京的中央大學。

南京沒有蘇州的婉約,也沒有上海的繁華,那是一座歷史古城,有着濃郁的文化氣氛。

吳健雄喜歡這裏,在數學系學習得很順利的她,一年後,卻毫不猶豫地轉到了物理系。

當時系裏的老師與同學都不理解她的這個決定,他們認爲吳健雄如果一直走下去,定會在數學上有所建樹。

殊不知,她對物理更情有獨鍾。

正是物理的學習與研究,才把吳健雄推向了世界級的科學家領域。

她不因大流而隨波。

吳健雄謙虛好學,又不失自己的鋒芒與個性。

二十幾歲的年紀,吳健雄出落得甚是美麗,長相清秀俏麗,五官精緻小巧,留白的面部是溫和的內在,她是很多男生心中的白月光。

好友孫多慈回憶:“在兩百個左右的女同學中她顯得那樣突出,也是男孩子的追求目標,女孩子也有人爲她神魂顛倒。”

雖外貌出衆,可吳健雄在中央大學讀書時,拒絕了所有追求者,從未談情說愛。

不是她孤芳自賞,而是早已內心立下某種志向。

吳健雄覺得美貌並不能代表一切,內心的富足纔是自己想要追求的。

當其他名門小姐在上流社會流連忘返時,吳健雄已經讀了很多書,在爲不久後的遠行做準備。

她在中央大學遇到了當年追隨居里夫人做研究的施士元,吳健雄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就經常去施老師那裏求教,詢問居里夫人的故事。

施士元對自己的恩師十分尊敬,他時常回憶起居里夫人不屈不撓的性格、對科學研究的執着精神。

吳健雄深知施老師的用意,從來不曾懈怠自己。

她最初是與同學們住在同一間宿舍,後來因爲她經常熬夜讀書,怕影響到其他人休息,吳健雄便換到了一間獨居的小屋裏。

那間屋子小得可憐,只能放得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張單人牀。深夜,吳健雄點着蠟燭讀書,她感到自在充實。

20世紀30年代,正當吳健雄在大學埋頭學習時,中國正處在多災多難,山河飄搖的時期。

日軍悍然侵略中國,那種戰亂的氣氛,深入每個中國人的骨血。國破家亡,日本人大肆屠殺平民,有些鄉民踉蹌逃命的途中,就被日軍掃射擊斃。

吳健雄目睹了這一切,她越來越感到,想要祖國不受人欺辱,必須使它強大起來,她一心想“科學救國”。

從中央大學畢業後,吳健雄受聘到浙江大學任物理系做助教,之後進入上海的中央研究院,跟隨施汝爲先生從事物理研究工作。

吳健雄畢業照

吳健雄始終覺得自己可以走得再遠一些,再遠一些。在與父親商量後,她決定出國深造。

彼時的吳家不復當年般顯赫,經濟狀況也不復從前,在南京工作的叔叔吳琢之,在得知侄女要出國深造後,主動提出由他承擔吳健雄出國學習的全部費用。

他是爲了侄女的前途,也是爲了自己心中“科學救國”的理想。

吳健雄知道這一消息後,心生感動。

她說:“如果沒有父親的鼓勵與叔叔的支持,現在我可能在中國某地的小學教書。父親教我做人要做'大我’,而非'小我’。”

這已經註定吳健雄不平凡一生的開始。

1936年,24歲的吳健雄獲得前往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攻讀物理學博士的留學機會。

她的人生,開啓了嶄新的篇章。

在上海的黃浦江邊,停泊着衆多船隻,其中的“塔甫脫總統號”客輪格外引人注目,吳健雄就要乘坐它去往國外讀書。

那天,家裏人和朋友都趕來爲她送行。

父母親叮嚀不斷,尤其是母親,捨不得這個唯一的女兒出國,心裏萬般掛念。

女兒就要離開自己,遠渡國外求學,她在孩子的行囊裏裝了針線與牽掛,怕是今生再難以相見。

吳健雄與父母含淚分別。

“媽媽,別傷心,過個三年五載我就回來了。”

“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出國前,吳健雄與父母的合影

陽光灑在黃浦江面上,照得人睜不開眼,吳健雄的父親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一旁的母親早已淚流滿面。

送行的親人朋友們不停地揮手告別,直到那艘船消失在視線中。

母親站在黃浦江邊,遲遲不願離去,她的擔憂最終成爲了事實。

彼時去往異國他鄉求學的吳健雄,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別,並不是三年五載,而是整整37年。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她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上海黃浦江邊父母的音容笑貌,成爲最後的鏡頭,告別即永別。

一個月的航行後,吳健雄終於到達舊金山,漂泊異鄉,她獨自站在陌生的街頭,心裏說:“我會在這裏成功的。”

吳健雄來到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後,感覺耳目一新。

身處戰火紛飛的年代,她體會到強大軍事力量的重要,便將物理學作爲自己畢生的研究方向。

這個中國女學生,立志要把這裏的科學知識帶回去,以科學救國。

伯克利環境宜人,不過吸引吳健雄的是這裏的物理系,有不同的專業實驗室與先進設備,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

吳健雄遇到了自己科研路上的貴人——“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與勞倫斯,這兩位是當時世界物理學界的大師級人物。

爲了儘快適應這裏的學習與生活,吳健雄花了很大力氣去學英語,同時聽正常的物理課。不懂的地方,她就借同學的筆記,將難題一一解決。

吳健雄的意志力與對科研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使人想到居里夫人,但她更加入世、優雅和智慧。

在國外讀書,讓她覺得最不適應的是飲食。

吳健雄對西餐有着一種本能的抵抗,更何況西餐價格昂貴。

靠叔叔資助在國外讀書的吳健雄,對每一分錢的使用,都是相當仔細,她捨不得花太多錢。

幾經尋找,她終於找到一家中國飯館,老闆也是中國人。

在異國他鄉,同胞之間的情感,一下子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很多。每次吳健雄在這家飯館喫飯,老闆都收很小數目的錢。

能在國外喫到中國的飯菜,吳健雄感覺很幸福,那家小飯館給她帶來了家鄉般的溫暖。多年後,她還久久難以忘懷。

在國外時的吳健雄

在異國他鄉,吳健雄邂逅了愛情。

經朋友介紹,她結識了同歲的袁家騮。

袁家騮家世顯赫,爺爺是袁世凱,父親是“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著名的紈絝子弟,唱戲作畫詩詞樣樣精通。鶯燕環繞身旁,他不愛權利,只愛美人,稱得上是風流名士。

在電影《霸王別姬》中,那位欣賞程蝶衣的袁四爺,爲了看戲連命都不要了,原型人物便是袁家騮的父親袁克文。

不同於父親的風流倜儻,袁家騮爲人謙和有禮,熱情厚道,且有藝術天分,與吳健雄一樣,同是物理學學者。

年輕時的袁家騮

在異國,兩個中國人相遇後,倍感親切。

共同的文化修養與人生追求,讓兩顆年輕的心越走越近。

彼時的吳健雄優雅迷人,身穿旗袍的她極具東方女性的柔和之美,才貌雙全,與袁家騮戀愛後,她提出自己的要求:

“在假期中,我希望利用整個上午來唸書,只有下午稍晚和晚間才和你一起,不知你介不介意。”

在伯克利,他們一起上課,一起到中國飯館喫飯,一起在實驗室做科研,無話不談。

1942年5月30日,吳健雄在自己30歲生日前一天,與愛人袁家騮結婚。

婚禮上,吳健雄第一次破例地在重要場合換下了她最愛的旗袍,穿上了西方婚禮的白色婚紗。

這場婚禮樸素又熱烈。在他們的老師密西根家花園的晚宴上,許多朋友與同學都來了,那天穿着潔白婚紗的吳健雄,格外動人。

站在一旁的袁家騮,喜悅的神情中透着幾分自豪。

吳健雄與袁家騮結婚照

當時與袁家騮同在一個學院讀書的錢學森,還拿着自己的攝像機,爲這對新人的婚禮錄了像。

唯一的遺憾,是戰爭阻斷了國內的親人朋友,他們無法前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婚後,吳健雄對外聲明:“我希望被稱爲吳教授,而不是袁夫人。”

這女子的心性,可見一斑。

兩個志趣相投的人結婚後,自然是快樂的。有了自己的小家,吳健雄與袁家騮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很幸運,自己的丈夫非常謙和,也很尊重自己。

吳健雄與袁家騮

衆所周知,那個年代名門學者的夫妻結合,大多數是妻子包攬家中的瑣事,照顧家人的生活起居,以便給丈夫提供做學問的安寧環境。

才女林徽因如此,楊絳同樣如此。

楊絳的先生錢鍾書這位清華才子,除了讀書之外,其它生活瑣事一概不關心。不善於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侍候他。

同樣出身名門的楊絳,本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嫁給錢鍾書之後,心甘情願做起了“老媽子”。

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對生活事務一竅不通,她就將家裏的活全部包攬;錢鍾書總是闖禍,她就全部替他解決。

託庇於楊絳的全面照料,錢鍾書才得以安安穩穩地讀他的書,做他的學問。

楊絳說:“我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

如此來看,袁家騮過於稀缺,也實在難得。

他大大方方地對外表示自己的妻子學術造詣更高,是個才女。袁家騮鼓勵妻子好好做學問,家中的瑣事全部交給他打理,包括照料兒子。

袁家騮、吳健雄與他們的兒子

籠罩在妻子光環下的袁家騮,只有自豪,從不自卑。因爲智識上,他永遠是她的同盟。

這對學者夫婦,他們在生活上互相照顧,在學術上相互鼓勵,堪稱佳話。

吳健雄也很感激於袁家騮的付出:“我有一個很體諒我的丈夫,他也是物理學家。”

在難得的閒暇時間,她會拿出自己作爲江南女子的拿手菜,犒勞丈夫,身爲北方人的袁家騮特別愛喫妻子燉的雞湯、包的餛飩。

1942年秋天,吳健雄在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已經度過了七年。她從一個初來乍到的學生,成長爲在物理科學界已嶄露頭角的博士。

她終於完成學業,獲得博士學位,可以回去報效祖國了。可來時的路已被阻斷,彼時的中國正陷於戰火之中,動盪不安。

國難當頭,吳健雄回家的念頭與日俱增,她擔心家鄉親人的安危,航路不通,她只能寫信。

戰前對鄉土的思念於吳健雄而言,是一種遊子的離愁;戰後的鄉愁則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

在伯克利,她做着博士後的研究工作。

在衆人眼中,穿着旗袍的吳健雄外表風情萬種,可是她卻從未因爲自己是一位女性,就在物理學科爲自己避讓男性而找過理由。

兩年後,32歲的吳健雄受邀前往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在導師奧本海默的舉薦下,她以一個外籍女科學家的身份,參與到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

那是這項計劃最艱難的地方,吳健雄開發出了一種放射性元素,解決了當時的重要課題。

當時物理學界盛傳這樣一句話:“只要是吳健雄做的實驗,就不會錯。”

《時代週刊》將吳健雄列爲那一年的年度女性,大家稱她爲“東方的居里夫人”。

吳健雄與西方的科學家們探討學術

才華與毅力,讓吳健雄贏得了衆多的讚譽。可世俗對女性的偏見,卻讓她飽嘗不公的待遇。

1956年,楊振寧與李政道合作研究,提出弱互相作用中“宇稱不守恆”的理論。

這一假設的提出,在當時引起了巨大轟動,諸多科學家對此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可始終無人願意去親自驗證,因爲這項實驗相當困難。

年輕時的楊振寧(左)與李政道(右)

在這個關頭,實踐派吳健雄決定要爲楊振寧、李政道的理論提供實驗依據。

其實,她已經與丈夫袁家騮買好了回國的船票,吳健雄想念闊別20多年的故鄉與親人,但這項難度極大的實驗,又深深吸引了她。

最終,吳健雄決定讓丈夫獨自回國,自己的船票退了,留在這裏進行實驗。

吳健雄在實驗室

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下,吳健雄這個身材嬌小的女科學家,擺脫了世俗的看法,必須要做這個實驗。

她的堅定態度,令許多男性科學家欽佩,其中包括楊振寧與李政道。

實驗的難度比想象中更大,難題一個接一個。

吳健雄在那幾個月壓縮自己的睡眠時間,凌晨2點依然在低溫環境的實驗室忙碌,她在哥倫比亞大學與實驗室兩頭奔波。

終於在1957年1月,歷經數月的辛苦實驗,吳健雄與她的團隊,成功證實了楊振寧與李政道提出的“宇稱不守恆”結論的正確性。

做實驗時的吳健雄

這一重大實驗的成功,如同一聲巨雷讓20世紀的物理學得到了革命性的進展,吳健雄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喜悅。

遺憾的是,楊振寧與李政道被評爲諾貝爾物理學獎,吳健雄的名字與做的事,被淹沒了。

曾經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史坦伯格曾爲她抱不平:

“沒有吳健雄的實驗結果,李政道、楊振寧二人的理論只能是一種構想,吳健雄的實驗改變了這一切,她完全應該與他們共同分享諾貝爾獎。”

1957年的冬天,一場盛大的諾貝爾獎頒獎儀式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

35歲的楊振寧與31歲的李政道,成爲這場盛典上無比耀眼的年輕人,吳健雄沒有出現在這裏。

李政道(左)、楊振寧(中)在斯德哥爾摩接受諾貝爾物理學獎

有人說:“世界欠吳健雄一個諾貝爾獎。”

不過“宇稱不守恆”實驗的成功,讓全世界記住了吳健雄的名字。

她破格當選普林斯頓大學第一位榮譽女博士,成爲美國物理學會首任女會長。

在當時的時代語境下,一位女性物理學家獲得如此讚譽,是相當不易的。吳健雄在哥倫比亞大學教學時,學生們都叫她:Dragon lady。

翻譯過來,就是龍女士。

那是她身上鮮明的東方人身份,也是對她專業能力的敬仰。

普林斯頓大學名譽博士學位授予儀式:吳健雄(前左二),李政道(前右一)、楊振寧(前右二)

榮譽與鮮花一起湧來,然而吳健雄忘不了女性的艱難。

因自身是女性,在追尋科學理想的道路上,她遇到過許多男性無法碰到的困難,其中的無奈與辛酸,不足爲外人道。

吳健雄對女學生有着格外的關愛,她與自己的學生一起做試驗,一起喫飯,關心她們的成長。甚至在學生的婚姻與畢業後的工作生活,她也會不時地伸出援助之手。

不過,在科研方面,她從不允許自己的學生們出任何差錯。

她體會過在科學領域,自己作爲女性,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所以對自己女學生很照顧。

多年後,回憶起那段經歷,吳健雄依然覺得很受傷害:

“當我的研究因爲某種原因被人刻意忽視,依然深深傷害了我。”

搞科研,沒有讓吳健雄放棄對美的追求。

她喜歡穿旗袍,做實驗時也精緻地塗上口紅,這是她對生活的熱愛與尊重。吳健雄還會定期與先生袁家騮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一週看一場電影。

她鍾愛旗袍,不僅僅是對旗袍美感的認同,更有對中國的自信。

歐洲的同行與學生見到吳健雄,都會爲其駐足,露出欣賞的神情。

她曾說:“認爲女科學家都是邋遢的老處女,這是男人的錯。”

婚後,吳健雄與袁家騮將自己的家安在了普林斯頓。

在那裏,他們結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便有建築大師貝聿銘。

每當朋友來家裏做客,吳健雄都會拿出自己的拿手中國家鄉菜,熱情招待大家,有海棠糕、雞湯、獅子頭、還有滋飯糰。

第一排左一爲貝聿銘、中間爲吳健雄

在國外這幾十年,她的居所多次變化,但家裏的牆上,一直掛着一幅中國字畫。

在科學的道路上,吳健雄每當遇到困難或取得成績時,總會想起自己的中國老師——胡適先生。

那些年,每次只要有機會,這對師生就會坐在一起交流學術,一起喫飯,學生吳健雄的非凡成就也給胡適帶來許多光彩。

1962年,吳健雄與袁家騮參加一個科學會議,在之後的酒會上,夫婦二人與胡適相談甚歡。

那天,是一個普通的夜晚。胡適先生正說着話,突然倒身在地,當場身亡。

吳健雄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她感到驚愕悲痛,生死離別竟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這年,胡適71歲,吳健雄50歲。

大半生跨越重洋的師生情誼,就這樣結束了。留在吳健雄心中的,是失去老師的哀痛與對往事的追憶。

左二爲吳健雄、左四爲胡適

1973年秋天,由於“乒乓外交”政策的啓動,61歲的吳健雄與丈夫袁家騮終於踏上了回國之路。

這是一場闊別37年的漫長等待,她已熬白了鬢髮。

吳健雄迫不及待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父母、叔叔與兄弟都已亡故,昔日的小鎮已被夷爲平地,自己也成爲了老人。

望着此情此景,吳健雄淚眼模糊。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聽父親講鄭和下西洋的故事,還問:“我什麼時候也能下西洋呢?”

沒有想到,後來的吳健雄果真夢想成真,去了大洋彼岸。

回到故鄉瀏河,吳健雄忘不了到父親一手創辦的明德學校去看看。

她將自己平時節儉下來的錢,近百萬元全部捐給了明德學校,以父親的名義設立吳仲裔獎學金,“我的父親是一個教育家,他超越了他的時代”。

吳健雄與袁家騮在明德學校

在生命彌久之際,吳健雄還掛念着祖國的科學教育。一有時間,她就飛到國內,以高齡之軀做演講,有時一天連講十幾場。

在80歲那年,她又拿出積蓄建立了吳健雄基金會,用來鼓勵家鄉優秀的師生。

老年時期的吳健雄回國在高校做演講

人總會老去。

歲月讓她的容顏不再年輕,但未曾帶走她的優雅與自如。她的一生都在追求中。

在生命的最後歲月,吳健雄面容清癯、高雅中透出睿智,嘴角的自信,氣質依然非凡。

1990年,爲表彰她的業績,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將國際編號爲2752號的小行星命名爲“吳健雄星”。

後來的每次歸國,袁家騮都陪伴在老伴吳健雄身邊,他們在全國多所大學講解國際前沿的科學動態,爲中國的教育而掛念。

在異國他鄉,吳健雄與袁家騮共同走過了風雨飄搖的人生。

他們是伴侶,也是最好的朋友。

吳健雄與袁家騮一起做實驗

1997年2月,85歲的吳健雄去世,她的墓碑上寫着:

她的入世、優雅和聰慧,輝印着誠摯愛心和堅毅睿智。

她是個卓越的世界公民,一個永遠的中國人。

人生短暫,吳健雄大半生都漂泊在異國他鄉,不必問她爲了什麼。

有時午夜夢迴,她常常不知身在何地,鄉關何處。

晚年時的吳健雄回國在高校參觀

在時代的洪流中,吳健雄早就體會到了離散喪亂之苦。

這年的清明節次日,袁家騮捧着妻子的骨灰盒,從遙遠的異國回到中國的南方太倉小鎮瀏河,以實現吳健雄落葉歸根的遺願。

在陣陣哀樂聲中,吳健雄的骨灰被安葬在當年伴其讀書的紫薇樹下。

那是她的父親最愛的樹木,也是她的小名。

故鄉的土地,安葬了吳健雄再未謀面的父母。闊別61年之久,吳健雄終於葉落歸根,與親人在另一個世界重逢。

六年後,袁家騮逝世,他選擇與妻子合葬在她的故鄉瀏河。

回望吳健雄走過的路,她不負此生,不負自己。

她也給後時代的女性,隔空帶來了思考與力量,在如今的世界,究竟要如何過好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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