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區最近經常有刺鼻的異味,你們來查一下吧。”2021年5月,山東省濟寧市嘉祥縣老僧堂鎮某社區一位社區民警走訪時,接到了多位居民相似的反映。根據描述,民警懷疑社區內有製毒窩點,就將該線索報給了嘉祥縣公安局禁毒大隊。

這個線索最終牽出了一個大案——公安部督辦,山東、山西、河南三省警方聯合查辦的涉槍制販毒案。經過數月偵查,該案100餘名涉案人員落網,多個製毒窩點被搗毀,繳獲製毒設備、原料以及毒品甲卡西酮成品、半成品一大宗。

甲卡西酮,最爲外人所知的名字是“浴鹽”,也叫“喪屍藥”,1928年由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首次合成,一般是粉末狀或與水混合的液體,因外觀像海鹽,所以被叫做“浴鹽”。

長期或過量使用甲卡西酮,會出現妄想、幻覺等精神障礙,進而失去控制並具有暴力攻擊性,過量使用還會造成不可逆的永久腦部損傷甚至死亡。之前國內外曾發生多起吸食該毒品後“撕咬別人面部”的惡性事件。

2012年5月,美國邁阿密發生一起暴力事件。赤身裸體的男子尤金在邁阿密麥克阿瑟公路堤道上突然對一名流浪漢發起攻擊,直至趕來的警察將尤金擊斃,才制止了該事件,但當時這名流浪漢的臉部已被啃掉四分之三。警方調查稱,事發前,尤金吸食過甲卡西酮。

2016年8月,美國佛羅里達州一名19歲的大學生在車庫裏殺死了一對不認識的夫婦,警察趕到現場時,兇手正在啃咬男性被害人的臉。

浙江省禁毒協會曾在微信公衆號上發文說,現實世界中沒有殭屍,但是,濫用甲卡西酮類興奮劑會把一個正常人變成極具暴力攻擊性的“殭屍”。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禁毒理論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李文君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國內有關甲卡西酮的濫用問題大約發現於2010年,山西、河南、內蒙古等十餘個省市陸續發現了濫用案例。

她曾帶領課題組走訪山西、河南等地的強制隔離戒毒所,基層辦案人員、戒毒人員普遍反映,甲卡西酮容易成癮、心癮很強、對精神損害很大,戒斷後極易復吸,很難徹底戒斷。

90後主犯跨省交易時落網

嘉祥縣公安局禁毒大隊接到線索後,立即進行了實地走訪。副大隊長盧代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居民反映,多名可疑人員近期常在小區內走動,最終的去向幾乎都是該小區的17號樓2單元402房間。

402房間確實很可疑。摸排後民警發現,402房間的用電量超出普通住戶,且所排污水裏含有製毒原料的化學成分。因此,禁毒大隊基本確定這裏隱藏着一個製毒販毒團伙,涉案毒品是甲卡西酮。

盧代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吸食甲卡西酮後,與吸食冰毒的表現類似,有的人會興奮得幾天幾夜不睡覺,但是生理十分疲勞,還會出現幻覺。曾有一位冰毒吸食者站在高架橋上,看到禁毒民警後,高喊“我會飛”,然後縱身一跳墜亡。還有一個冰毒吸食者在盧代林驅車送其去強制戒毒所的路上,一直神色慌張地說,後座有人用槍指着他,隨時要爆他的頭。

與此同時,禁毒大隊還發現,這個團伙以蔣某軍爲主要嫌疑人。蔣某軍生於1991年6月,僅有小學文化,戶籍地就在嘉祥縣。他自己就吸食甲卡西酮,曾被警方強制禁毒過兩次。他也有過前科,2014 年1月,因犯盜掘古墓葬罪,被山東省青州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並處罰金 20000 元。

因這個案件涉案人多,案情複雜,2021年6月28日濟寧警方決定成立專案組。嘉祥縣公安局副局長路慶華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專案組由濟寧市公安局禁毒支隊牽頭、成員還包括嘉祥縣公安局多個派出所、禁毒大隊、網安、特警、刑警等200多人。

巧合的是,此時,山西長治警方也在偵辦一起涉及甲卡西酮的制販毒案,該案吸毒者在長治,毒品製造窩點則在濟寧市嘉祥縣,製毒和販毒者均指向蔣某軍。兩地警方決定聯合辦案。

隨着偵查的進一步深入,警方發現該案中的“製毒技師”(指熟悉製毒技術,並指導他人制毒的人)是河南省安陽市殷都區人郜某軍。郜生於1973年,與蔣某軍一樣,他不但製毒,也吸食這種毒品,還有多次吸毒販毒前科。

至此,該案已涉及山東、山西、河南三省,涉案人員衆多,案情複雜,公安部禁毒局將該案列爲毒品目標案件進行督辦。在逐步理清了制販毒網絡的組織架構、人員情況、職責分工以及生產毒品的流程、銷售渠道後,公安部指揮三省警方展開聯合收網行動。

蔣某軍等人制造的甲卡西酮主要賣給長治市的吸食者。每次吸毒者都是用電話與蔣某軍溝通,詢問其甲卡西酮的製作進展,何時送貨等。爲確保安全,蔣某軍總是親自開車去長治交易,不走物流。

嘉祥縣公安局禁毒大隊大隊長趙同恩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偵查過程中,禁毒民警瞭解到一個重要線索:蔣某軍將在2021年8月6日開車運送甲卡西酮成品前往長治交易。專案組綜合研判後,在公安部的統一指揮下,三省警方決定利用這個時機聯合收網。

2021年8月6日凌晨,蔣某軍打電話給長治吸毒人員李某香,告訴他甲卡西酮製作好了,並約定了交易地點。當日上午10時許,蔣開車從嘉祥縣出發,經過大約5個小時車程,到達長治市潞城區,與李某香進行交易。長治警方看到二人交易完成,立即將他們捉獲。

在搜查時,警方在蔣某軍車內前排座間,發現了一個裝有甲卡西酮的紅色塑料袋,經稱重,重量達到了398.35克。長治警方進一步順藤摸瓜,更多吸毒者也紛紛落網。

同日,山東濟寧警方針對製毒人員開始了收網行動,在嘉祥縣、梁山縣、菏澤鄆城縣等地,將賀某騰、蔣某動、孫某勝等6名製毒團伙成員捉獲,並搗毀多個製毒窩點。

盧代林介紹,在製毒窩點發現了桶裝甲卡西酮半成品十餘桶,重300餘公斤,同時查獲具有致傷力的自制槍支1把、子彈2發。嫌疑人稱,槍支來於“製毒技師”郜某軍。同年8月7日,河南安陽警方採取行動,郜某軍等4人在該市殷都區水冶鎮落網,這4人爲同村村民。

爲逃避打擊 狡兔五窟

經審訊,嫌疑人交代了更多犯罪細節。

蔣某軍和郜某軍都曾因吸食甲卡西酮,被長治警方強制禁毒過,兩人因此成爲“毒友”。蔣某軍還曾從郜某軍處買甲卡西酮後,前往長治販賣。有了這種“商業合作關係”後,他就想把郜某軍請到嘉祥縣來傳授製作甲卡西酮的方法,然後再將毒品帶到長治售賣。

盧代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最初提審郜某軍時,他發現郜某軍因長期吸甲卡西酮,看上去精神極不正常,有時面無表情,有時又突然情緒激動十分暴躁。他很不配合警方,直到一個個證據放在他面前,才承認製毒的事實,並供述了與蔣某軍合作的過程。

據其交代,2020年底,蔣某軍把郜某軍從河南安陽請到了嘉祥縣。蔣某軍的姐夫賀某騰是一名電焊工,在村裏有一套閒置房,成爲其最初的製毒窩點。爲了說服賀某騰,蔣某軍告訴他製作甲卡西酮後,可以有幾百萬元的利潤,賀某騰由此被打動。

把賀某騰拉進來後,蔣某軍覺得人手仍然不夠,陸續找來了蔣某動(與蔣某軍是同村村民)、孫某勝(濟寧市梁山縣人,蔣某軍的朋友)等5人一起參與制毒。這些人的分工各有不同,有的負責購買原材料,有的負責搬運物資等。

後來,蔣某軍感覺這個閒置房不夠安全,就開始頻頻更換窩點。嫌疑人供述,他們製毒時因產生異味,所以經常受到租住房附近居民的投訴,爲了逃避警方打擊,他們屢次騰挪。從2020年11月至2021年8月,蔣某軍等人的製毒場所換了5處,包括菏澤市鄆城縣某村、濟寧市嘉祥縣某小區、某老年公寓等。

根據警方提供的視頻截圖:主犯蔣某軍(上圖左) 落網時,警方在其車內前排座間(下圖) ,發現了一個裝有甲卡西酮的紅色塑料袋。

2021年8月6日,濟寧警方兵分6路,對賀某騰等6人進行統一收網。抓捕地點在嘉祥縣城、菏澤鄆城縣、濟寧梁山縣等。同日,蔣某軍在長治落網,次日,郜某軍在安陽落網。至此,上述7人全部歸案。

幾人中,讓民警印象最爲深刻的是,孫某勝在梁山縣的家中被抓獲時進行了激烈反抗,多名民警上去纔將其控制住。盧代林介紹,經審訊,孫某勝參與制毒的主要目的,是想學成“製毒技術”後自己單幹賺錢,“我們一到其家中,便聞到了刺鼻的氣味,他家中擺放着燒杯、攪拌器、震動泵、反應釜等製毒工具,以及鹽酸、甲苯等製毒原料。他還在網上查過製作甲卡西酮的方法”。孫某勝供述,他因參與網絡賭博,輸了數十萬元,想通過學習製毒還債並大賺一把。

2022年4月8日,長治市潞城區人民法院對蔣某軍案作出一審判決。

判決書顯示,蔣某軍販賣、運輸、製造毒品甲卡西酮共計16次1373.9克,收取毒資 81250 元。嘉祥縣公安局從蔣某軍住處共查獲含甲卡西酮成分的液體306.785 千克。2021年6月至8月,蔣某軍等人制造成功550 克固體狀甲卡西酮。

蔣某軍對指控的事實、罪名及量刑建議沒有異議。其辯護人指出,蔣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自願認罪認罰,認罪態度好,涉案部分毒品沒有流向社會,槍支未使用,建議法庭對被蔣從輕處罰。一審法院採納了辯護意見。

一審法院認定蔣某軍犯有販賣、運輸、製造毒品罪,容留他人吸毒罪,非法持有槍支罪,數罪併罰,獲刑16年,並處沒收財產10 萬元、罰金 5千元。依法追繳被告人蔣某軍違法所得 81250 元,上繳國庫。

在濟寧警方抓獲的六名犯罪嫌疑人中,有三人因情節輕微(只是幫着傾倒過廢料、搬運東西等),未被檢方批捕。另三人中,賀某騰、蔣某動、孫某勝分別被嘉祥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9年、9年6個月、10年。

“喪屍藥”案件頻發背後

在上述案件中,山西長治這個地名屢屢出現。據瞭解,在那裏,甲卡西酮的吸食者較多,甲卡西酮被當地人稱爲“筋”。

《山西晚報》曾報道,長治市及周邊地區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有吸食咖啡因的風氣,因爲這有利於當地煤礦工人及煤運司機長時間連軸作業。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爲了使吸食者感到更加興奮,販賣者開始往吸食的咖啡因中加入添加劑,這種添加劑在毒品市場上俗稱爲“筋”。

最初添加的“筋”是麻黃素,後來由於國家對麻黃素加大管制而難以獲得,再加上海洛因和“新型毒品”冰毒等的出現,給毒品市場帶來衝擊。後來,甲卡西酮作爲效力更強的“筋”被引進,並最終發展爲單獨吸食甲卡西酮。

山西省太原市公安局曾在2019年6月召開新聞發佈會,介紹了甲卡西酮在山西長治的流行史。

禁毒民警在發佈會上說,2010年初,長治市出現了一種俗稱爲“筋”的毒品,市場價格在3000元至6000元不等,“當時,我們公安機關並不清楚‘筋’的底細,2010年上半年,本地公檢法對此類案件一般都按咖啡因處理”。

禁毒民警表示,“筋”的濫用迅速蔓延,社會上議論紛紛,領導也批示要求嚴厲打擊、查明來源。此後,長治警方一面加大打擊力度,摸排毒品來源;另一方面也在尋求技術鑑定和相關法律依據的幫助,到國家毒品實驗室鑑定後才知道,這種在山西長治俗稱“筋”的毒品叫甲卡西酮。

“由於暴利的誘惑,後來漸漸出現外省製毒分子在外省製造甲卡西酮後向長治市販賣的情況。”警方介紹。

2011年4月17日,長治警方破獲了以河南安陽人李五隻爲首的特大販毒案件,打掉其位於天津市的甲卡西酮生產廠家。這一階段,甲卡西酮在毒品市場上的價格一路飆升,從一開始的每公斤6000元至1.2萬元,上漲到2010年後半年的每公斤6萬元,2011年又上漲到每公斤10萬元以上。

近些年來,涉甲卡西酮的案件越來越多。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禁毒理論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李文君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吸食、販賣以甲卡西酮爲主的卡西酮類毒品違法犯罪問題日益突出,案件數和繳獲量均呈上升趨勢。

山西、河南、天津、河北等地警方都曾破獲過製造、販賣甲卡西酮的案件,甚至有的涉案人員還被判處死刑。例如,2018年1月,《海峽導報》報道,福建省龍巖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一起特大製造甲卡西酮案作出一審判決,因製造毒品罪,判處被告人黃筱某死刑;判處被告人陳國某、陳美某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並對其他九名被告人判處無期徒刑至十年不等的刑期。法院查明,黃筱某等人制造毒品甲卡西酮,其中成品5.3583千克、半成品1841.6千克。

對甲卡西酮的管制也因此有所變化。李文君表示,像甲卡西酮這種物質,本身不屬於上市藥品,在國內沒有合法生產,也沒有合法用途,所以很容易出現利用更換化學官能團尋找到新的“毒品替代物”的情況。爲此,我國通過多次更新“麻醉藥品品種目錄和精神藥品品種目錄”,以及及時增加“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增補目錄”,形成了動態增補的列管模式。

她說,甲卡西酮在我國於2005年被列爲第一類精神藥品進行管制,後來出現濫用問題的4-甲基甲卡西酮(Mephed-rone)於2010年也被列入第一類精神藥品進行管制。目前,我國的精麻藥品目錄已經將包括甲卡西酮、4-甲基甲卡西酮、4-甲基乙卡西酮在內等十餘種卡西酮類物質進行了列管。

李文君介紹,以甲卡西酮爲例,製毒犯罪全部爲地下非法生產,工藝簡單,原料易得,生產分散,來源渠道衆多,純度高低不一,價格低廉。單案販運數量相對較大,個別案件涉毒數量達到噸級。對於吸食問題,目前還是缺乏專門針對甲卡西酮的高效、靈敏的吸毒檢測手段。這些都給打擊此類犯罪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長治市曾出臺《長治市治理甲卡西酮兩年攻堅戰役實施方案》等一系列制度文件,將禁毒工作內容細化到時間表、路線圖、任務書,各區縣合計投入6000餘萬元推進專項工作,使得“禁毒社會化”,包括偵破一系列特大販毒團伙案件,同時“抓大不放小”,緊盯零包販毒案件,並對重點地區、重點行業的涉毒人員、涉毒場所以及易製毒化學品進行嚴格管理,對吸毒人員盡心幫扶、鞏固脫毒成效等。另外,還把青少年作爲重要羣體,進行毒品預防教育和宣傳。

李文君指出,卡西酮類毒品問題的治理確實應該堅持“打防並舉”。一方面,防範爲先,對重點人羣開展有針對性的禁毒宣傳和預防教育,對這類毒品具有一定的識毒、防毒和拒毒能力;另一方面,嚴厲打擊,從源頭到終端的全鏈條打擊毒品犯罪,保持對毒品犯罪的主動進攻態勢,能夠有效遏制住毒情蔓延的勢頭。

記者:周羣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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