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人世,我甘为诗奴

文/梦桐疏影

十一月的普州大地,无边无际的柠檬林烟雾弥漫,恍若梦境。千年往事如同雾霭中的果实含露带霜,在记忆的墨色时空隐隐闪亮。随一群文人漫步其中,我的心涌荡着酸酸甜甜的柠檬味。想起这块土地曾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在此游仙,讲学,写诗,度过了生命最后三年时光,且永久安息于安泉山(安岳县城南郊)上。他的生命目标就是一生甘为诗奴,为诗倾尽心血,精雕细琢。这位命途多舛的苦吟者,最终形成了清奇僻苦的独特的艺术风格,屹立于中唐诗坛,并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而怀揣诗意雾里行走的我,不知道某一步脚印能否叠印在他曾踏过的脚印里。

到达此地那年是唐开成五年(840年),那时的他已年过花甲,苍老憔悴,内心凄惶。他本是河北范阳人,出生寒门的他,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唐才子传》说他“居京三十年,屡试不中连败文场,囊箧空甚,遂为浮屠”,在那样一个荒凉的尘世,一腔热血的书生科考数次落第,最后穷到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只好投身佛门,做了和尚。这位“无本”和尚,无源无根,如同东飘西荡的浮萍,心灰意冷,每日云游,诵经,吟诗,过着枯寂的僧人生活。

其实,当他还是19岁的翩翩少年时,一次漫游中认识了比他大28岁的忘年交朋友孟郊。因为性格相近,趣味相投,对诗歌风格的追求也极为相似,亦师亦友的两位诗人,不但创造了文学史上的佳话,更是被文学史永久地连在了一起——“郊寒岛瘦”。一个为“诗囚”,一个为“诗奴”。他们沉醉在诗歌的简啬之境、孤峭之意中,注重词句锤炼,刻意求工。尘俗之人,他们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所交悉尘外之士”。但是对于诗歌,又多么俯首谦卑,愿意用一生拜在它的脚下,连他自己都情不自禁慨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你无法想象他对诗意的崇拜和耽溺。  

人的命运有时真是说不清猜不透。这个大才子,若非遇到生命中的贵人,估计再多的才华也会在青灯古佛里慢慢熬尽。十二年的浮屠时光恍惚而过,转眼三十,长安城外的寺庙里和他的堂弟一起,约定此生不再入世。可是命运是禁不起“推敲”的。轻轻一推敲,人生就逆转了。那么说到“推敲”,天下皆知是何人了。没错,无本和尚就是贾岛同学。

胸中有抱负的人,就算出家,其实内心还是装着红尘的。他逃出寺院,常住在长安城里,不时会在红尘内外走走停停。看得出来,内心的灰烬里依然有暗燃的欲念之火。有一天他去看城郊的隐士朋友李凝,一路赏景听风,天已黑尽才到了李凝家。此刻,夜阑人静,惟有月色皎洁。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了夜宿的小鸟,可李凝不在家,于是贾岛就把一首诗留了下来: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题李凝幽居》)  

第二天,骑着毛驴返回长安的贾岛,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句,到底是用“推”好呢还是“敲”好,且伴随手势反复揣摩。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众人见之,皆怪异哂笑。此时,文坛大咖京兆尹韩愈先生的车队已迎面向他走来,浑然不觉的他撞上了韩大官人的马车。这位一直奖掖文学后生的大腕,问清缘由后,非但没有责罚他,反倒对他的痴迷执念欣赏有加,帮他斟酌起来:“我倒是觉得‘敲’字好。深夜到访,敲门更显礼貌。再说,一个‘敲’字,以动衬静,让意境活灵起来,岂不妙哉?”从那以后,一推一敲,二位便成为至交。比他大11岁的韩愈,不但交了贾岛这个布衣朋友,还“授以文法,去浮屠”。好,和尚是坚决不做了,科考!科考!一定要凭才学混出个人样来!这样的知遇之恩,让贾岛内心狂喜,提笔便写下豪情冲天之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剑客》) 

这是何等的情不自禁,何等的意气飞扬!他像一名磨剑多年的剑客,跃跃欲试,锋芒毕露!

只是,有韩愈的帮助,贾岛同学依然没有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又考了好多年,终于考中了进士,也只不过是做了个小官。更多时候,他依旧行走在旷野、闲潭、坟场、山丘,寻找诗意,他愿意做诗的奴隶,为了锦词妙句,屈膝卑躬,呕心沥血。想起和他一样因仕途失意把全部精力用在写诗上的诗鬼李贺,李贺比他小12岁,也常常一个人骑着破驴,漫山遍野游走,坟山墓地,旷野森林。每到一地,但凡有感触,便立刻拿出口袋里的纸片记录下来。晚上回到家中,倒出纸片,再做整理。想必同一时代的李贺应该曾受过他的影响吧?一想我们这个时代,很多的诗人,一天动笔就是十首二十首,哪一首是精雕细琢,倾力而为的?远望贾岛、李贺会不会生出羞愧之心?我向来不欣赏张口说话,分行就是诗的行为,也不欣赏俗不可耐,意象症患者的胡乱梦呓之类的诗。诸如此类,让人不屑。贾岛的每一首诗都是心血与才气交融的杰作。就像李贺母亲对儿子说的一样:我的儿啊,为了诗,莫非你要把心呕出来吗?我想,真正的好诗一定是将心呕出来,然后用笔刀反复打磨雕刻后的杰作。贾岛反复锤炼修改的诗句,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读“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于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渡桑干河》),读“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读“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这些传诵千古的名诗名句,哪一句不是自然天成,意境深邃,感情饱满深重,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为了写诗不顾一切,甚至连当朝皇帝也得罪了。

某日,在青龙寺久等朋友的贾岛,坐在石阶上将随身诗稿拿出来欣赏和修改。夜色弥漫,倦意袭来,他便和衣卧地睡着了。朦胧中,隐隐听得有人在身边吟诗,他猛然站起来,看见一位锦衣华服的陌生人正在看自己的诗稿,于是毫不迟疑地从那人手中夺过稿子,愤愤然骂道:“看你穿得光鲜亮丽,长得肥头大耳,一定不是懂诗的料!”那人涵养极好,什么话也没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下楼去了。后来得知,这位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宣宗皇帝李忱!宣宗微服出行无意经过此地,听得楼上有人吟诗,便登楼而来。而此时的贾岛在半睡半醒中夺了皇帝手中的诗稿,皇上很生气,问题很严重。“夺卷忤宣宗”(唐人安程锜),“宣宗谪去为闲事”(李克恭),倒霉事来了,他被贬谪到长江担任主簿,从此贾岛多了一个雅称:贾长江。后来有许多诗人为他鸣不平,但得罪皇帝的下场就是这样。

蜀地丘陵起伏,山川辽阔,慢慢消解着他胸中的块垒淤积。怀中大才气,在这块土地上如雾飘荡,缠绕不尽。再后来,据说因为作《病蝉》诗“以刺公卿”(《唐诗纪事》),再贬至普州(今四川安岳县),担任司仓参军。三年之后,死于任上。

他的朋友苏绛为他写了“贾司仓墓志铭”,我们从中得知贾岛晚年贫病交加,精神上更是苦不堪言。朋友远去,父母远离,一个北方人,最终客死西南,确实让人唏嘘不已。贾岛生命的最后三年时光,他所写的诗歌多是生命的感叹。一个大才子,孤标傲世,在苍凉如水的生命里,呕出苦胆,一字一血,满纸悲凉,风骨凛凛。而到每年除夕,他会把一年的诗作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几案上,焚香燃烛,酹酒跪拜。贾岛这样的创作态度和大量优秀诗作,对后世的影响也极为广大。唐代张为《诗人主客图》中将贾岛列为“清奇雅正”升堂七人之一。清代李怀民《中晚唐诗人主客图》中则称之为“清奇僻苦主”,并列其“入室”“及门”弟子多人。后世贾岛的粉丝们,更是奉之为神明。晚唐诗人李洞甚至铸就贾岛铜像放于自己头戴的方巾中,手持念珠,一天口念“贾岛佛”不下一千遍。如果碰到了也同样爱好贾岛诗篇的同道诗歌兄弟,李洞会亲自手抄贾诗赠予对方。五代时南唐诗人孙晟更是视为精神上的知己、诗歌上的神佛,在自己的屋壁画上贾岛像,经常整天对之恭奉不休。贾岛就是他们心中的诗歌佛主。这样一个一生甘为诗奴的人,死后享受如此佛礼神颂般的待遇,也许是生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清朝的安岳县令徐观海在贾岛墓前建造了“瘦诗亭”。一条通往墓地的小径,隐没在荒芜的灌丛中,夕阳残照,古墓颓寂;近处翠竹挺拔,远处稼穑葱茏;簌簌的晚风走来,犹有古人吟哦着五律七绝。远为仙人的他内心的火焰早已熄灭,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尽享孤独冷清。被人世遗忘,或许正是贾岛的愿望。在这个无人打扰的世界,或许他依旧沉思吟诗,一如当年“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

诗奴即王。在艺术的殿堂里,匍匐谦卑,虔诚执着,恰恰至高无上。苍凉人世,我甘为诗奴。当我徘徊沉醉于那片土地时,能感觉那大片大片的烟雾如同弥漫的诗魂,孤独无边,笼罩和祥佑着这块神秘的土地。

作者简介:梦桐疏影,本名张鉴,重庆璧山人。先后在《诗刊》《诗选刊》《绿风》《星星》《扬子江》《诗林》《红岩》《美文》《四川文学》《诗歌月刊》《延河》《延安文学》《现代青年》《中国诗歌》等报刊上发表诗文1000余篇(首)。出版诗集《如果有一个地方》《慈悲若云》、诗歌合集《北纬29度的芳华》、散文集《背着花园去散步》等多部。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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