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石缸

文/熊昕

人性的根本在于生存和繁衍,我们的祖先最早过着游猎生活。受资源和环境的限制,为了更好的生存和繁衍,他们不得不进行迁徙。

翻阅历史,人类经历了史上八次大迁徒。我们的祖先为了生存和繁衍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克服种种困难,在迁徙中不断寻找资源和食物,最终,在水草丰沛的地方定居下来。他们的眼中,充满欣喜,带着无尽的未知,开始开拓这片崭新的生存之地,从而播下人类文明的种子。

当然,并非所有的迁徙者都是牧民,他们中也有商人,如罗马的马贩子或者图阿雷格人,后者带领自己的商队穿越撒哈拉沙漠。还有一些人是流动的工匠,如传统的爱尔兰旅行者,都会修补锅碗瓢盆。

生活在贵州道真县忠信镇石缸内的人们,是否也与迁徒有关呢?带着这样的问题。五月初,受道真县作协的邀请,我有幸参加了“以文促游,相约忠信”的文学采风活动,终于走进了被说成是“世处桃园”的石缸内。

芙蓉江一路狂奔,在忠信镇石笋村石缸内至新民村苦塘,十里山峡风光秀,被称为“长岩十里峡”。十里峡谷中,有一个江边小寨,旧称“石缸内”,现在也叫寨子组与干沟组。缸内三面环山,山势壁立陡峭。生活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如坐缸底。据《道真县志》记载:“石缸内下游有桃花滩,银花飞溅,桃花盛开时节,鱼群冲波戏浪,衔尾蹦跳,令人悦目赏心,渔民结网以捕,收获常丰。”

有炊烟生起的地方,就有人类生存和文明的种子。

生活在石缸内的30多户杨姓人家,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迁徒于此呢?我问过好几位年长者,他们也都说不出个由头。但从他们祖辈的祖辈讲述推断来看,来这里生活的杨姓家族,在这里安营扎寨大约也有几百年的历史。

石缸内有两个仡佬族聚居点,俗称寨子组与干沟组。五年前,这里还不通公路。

寨子组与干沟组被大山紧紧包裹于峡谷地带,该地高山险壑,峡谷纵深,芙蓉江穿峡而过。村民出行仅有一条绝壁羊肠小道,犹如登天梯,一步一步往山顶上攀爬。在登天梯时有一段手巴崖,脚下进退方寸地,往前半步为悬崖。攀爬的人得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翻山越岭、险过悬崖。于是,老百姓有句顺口溜:“上坡扣到石梯板,下坡踩到石窝窝。”就是当地人过手巴崖的写照。

生活在这里的人,要历经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忠信镇上,把寨子里的山货背到市场上交易,然后换回家里所需的生活日用品,遇到生病等危急情况,他们只能靠人工抬担架翻越,稍有不慎,就会坠落山崖。

我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与石缸内有交集。几年前,我和喜欢自驾游的朋友从武隆区的白马镇经道真县的洛龙古镇到忠信镇看玉白菜。

当时,央视多次报道贵州发现一棵既像石笋又像白菜的一尊巨大石柱。我在网上搜索,不知是谁,将一棵新鲜白菜照片与玉白菜照片放在一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尊玉白菜竟然与天然种植的大白菜一模一样。

我们来到玉白菜风景点,从不同的角度摄下这棵自然天成的玉白菜后正准备折返。当地人却建议我们,如果有时间可去有着“世外桃源”美称的石缸内走一走,看一看。那时,石缸内没有公路,要去石缸内至少得徒步半天,我们只好遗憾地离开了忠信镇。

回到家里搜集整理资料,才知道芙蓉江应该算是道真人的母亲河。

芙蓉江又名都濡水、洋水、盘古河,是乌江最大的支流。上游分两源,一源自贵州省桐梓县娄山关之北三河口,一源于贵州绥阳县黄枧区原始森林中的漂水崖。在清溪河口汇合之后称“芙蓉江”。芙蓉江自云贵高原从南向北,河道千回百转,一路激浪滔天,出林海,穿峡谷,经贵州正安县、道真县入重庆市武隆区浩口乡。芙蓉江景色秀丽,山青、水秀、崖雄、峰奇、峡幽、涧深、滩险、流急、瀑飞、泉涌,天作画廊,美不胜收。

除了优美景色,芙蓉江上还有很多古老的渡口。道真县忠信镇芙蓉江段从明代以来,就设有苦塘、桷木塘、石缸内和桃花滩等多个渡口。

清光绪28年,石缸内渡口设在石笋村芙蓉江段,被当地人称为石冈内六卷菁渡口,也叫长渡,恩渡,船工都是由祖辈生活在这里的杨氏家族继承,免费渡客。

芙蓉江经过石缸内后为桃花滩。桃花滩滩长水急,浪花飞溅。芙蓉江在这里丢下最后一个滩头后,便流入重庆市武隆区浩口乡后汇入乌江。

石缸内山水秀美,是个绝对可以入画的地方。芙蓉江水清澈透明,河中卵石和大小鱼儿都清晰可见。水边山峰嵯峨,山色青黛,岸边竹林茂密,三两农舍隐约其中,炊烟几缕,依稀上浮。

听九十多岁的杨光林老人介绍:小时候他便听自己的爷爷讲,石缸内曾经是古盐道。明万历29年,真安州州府组织人力修建运盐大道,从州府途经忠信镇周盖垭、石笋村石缸内再到新民村苦塘和山鹰岩出境至四川、重庆,是境内四川自贡盐区人力运盐的重要食盐古驿通道。行人撰诗:“古道绕崖马颈子,鸟瞰芙蓉一线牵,路道临江沿壁险,熟知辟路几多难。”便是对当时开辟古盐道时的生动描述。

那时,渡口除了一艘渡船外,岸边还经常泊着几只两头尖尖的小渔船,每只船上都蹲着一排鸬鹚,黑乎乎的,因为闲着,都是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如河岸上那些兀立的礁石。那画面有种《江山渔乐图》的味道。

常常,等待渡船的当地人和挑盐的力夫以及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商人,他们在岸边稍等片刻,渡船便悄无声息地从对岸开过来,不管渡河的人多还是人少,只要上船来,艄工便撑船将人慢慢悠悠地摆渡过江。

此地当时以仡佬族、苗民居多,无论男女,赶集时都喜欢背着一个竹编背篓,买卖的货物都装在里面,这让本来狭窄的木船显得格外拥挤。女人的背篓里则常常背着娃,娃崽在母亲的背上或东张西望或呼呼大睡,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过着。日暮时分,常常有人坐在吊脚楼的窗前,或者干脆来到芙蓉江边,看着几只白鹭超越渡船从渡口那边飞过来。等到江面上所有的船都安静下来,人们就得能听到芙蓉江流动和拍岸的声音,还有远处村子里传来的三三两两的鸡鸣与狗吠……

石缸内对面的山叫庆林子,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喜欢看它在月光下的样子。山不算高,被清清的芙蓉江环绕,远远看上去水面比天空还要高远开阔,即使在清朗的夜里也看不到多少星星。有明月的夜晚,山的轮廓十分清晰。月亮从山这边的深凹里冒出来,又很快从山那边的脊梁上滑下去,似乎在完成一次无声的横渡。

整个石缸内在水天一色的清辉笼罩中,静谧且安详。偶尔有不知名的鱼跃出江面,几只夜鸟在渡口之间滑过,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的那边,还能听到江水拍打小船的声音和落滩时的哗哗声响。芙蓉江水四季重复着月亮的丰盈和消瘦,石缸内的前世和今生都写在这上百年亘古不变的循环往复里。

我从杨光来老人的叙述中,还原了一个疯女人的故事。疯女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至今也没人说清楚。她是跟一位姓莫的盐商从山那边来到石缸内的,当时姓莫的盐商被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石缸内的静美深深吸引。他花钱为女人修建吊脚楼,然后告诉女人,在他完成最后一桩买卖后,便回来与她一起终老。

看上去似乎有些疯癫的女人,还不时说一些当地人听不懂的洋话。她时常还会穿上旗袍,后来旗袍确实破烂不堪了,才再也没穿了。她喜欢哼着小曲儿在山坡上乱跑,随性采摘一把野花,毫无章法的将一朵野花插在鬓角上。她总是在日落黄色的时候来到渡口,面对大山包裹的石缸内,面对滔滔奔涌的芙蓉江,她张望着、等待着、期盼着,渴盼心仪的男人某一天能从山外归来。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她却始终未能再见到那个风度翩翩的姓莫男子的踪影。

时间的流逝,拒绝所有的假设。或许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在石缸内渡口的小路上,长满了像鬼针草,仙鹤草,苍耳一类的植物,它们的种子都布满细刺和黏黏的茸毛。那些种子会沾在动物的皮毛上被带到未知的地方,也会沾在鸟儿的翅膀上作一次更遥远的流浪,它们中间的一部分还会在那里生根,开花,结籽。那个疯女人在人们不经意中脱离了石缸人的视线。有人说,亲眼看满含泪水的她跳进了浪花翻滚的芙蓉江,也有人说,她是被一个做桐油生意的男人悄悄带出了石缸内。但在我看来,无论那种结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在那个颠沛流离的时光中,大多数人的命运跟石缸内生长的草木有什么区别呢?

而今,摆渡的工具没有了,但曾经的渡口还在,因此,南来北往赶渡人的故事还将会在石缸内的山水间流传。

时光悠悠,伴随武隆浩口电站的拦坝蓄水,曾经水流湍急的芙蓉江一下变得温顺起来。芙蓉江因十年禁渔,杨代䘵家那只小木船既承担了渡人,同时也承担起芙蓉江清漂的任务。波平如镜的芙蓉江水面上,人们除偶尔会看见那只悠悠摇荡的小木船外,再也看不到鸬鹚的身影了。

“两岸青山遮不住,一江碧水向南流。”初夏,我跟随采访组站在忠信镇石笋村一处坳口,芙蓉江峡谷尽收眼底。一条平整的水泥公路挂在陡峭的崖壁上,如凌空飘飞的玉带,直向谷底延伸。

雨过天晴,几辆采访车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前行,芙蓉江两岸在氤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山势显得更加挺拔嵯峨。当几辆小车停靠在石缸内村口时,村民们便纷纷跑来看热闹。他们有的戴着帽子,有的裹着头巾,有的啃着玉米,有的抽着旱烟。村民们见到我们,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高兴和微笑。

一个村民把一大筐刚刚摘下来的土枇杷放在门口,一个劲地劝大家多吃点。尽管土枇杷看上去个头很小,但当你剥开又薄又黄的外皮,晶莹剔透的果肉,吃一口,味道纯正,汁水横溢。有人建议,给那个村民付点钱,却立即招来围在一旁的几个老人的责怪声:“只管吃,都是吃露水长大的东西,要什么钱哟!”仡佬同胞的热情,让每位采风的作家倍感温馨!

石缸内是贵州山区典型的吊脚楼式建筑,房屋多为木构架黑瓦房,以圆木搭架,木板为墙,人字形屋檐,以弧形斗隼托架屋顶。房子中间为正堂,侧面是住房和灶房。

在与村民的摆谈中,我特别留意到几个高龄的婆婆,她们满头白发,双目深陷,一脸皱纹,饱经风霜。我拉着一位老茧重叠,青筋凸显的婆婆的手,问:“你们都是从外边嫁到石缸内的吗?”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我接着又问:“你们愿意嫁到石缸内吗?”有几个老人显得目光呆滞,欲言又止。其中一个老人瘪了瘪嘴说:“当初,我是被父母用棍棒追打过来的。”听到此话,我感觉有些不可理喻。后来经仔细询问,才最终找到了答案。

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石缸内虽交通不便,但这里的土地相对肥沃,苞谷、红苕、洋芋都长得好,尽管条件艰苦,但填饱肚子没有问题。外边的人嫁进来,尽管她们内心十分不情愿,但为了活命,为了寻一条生存之道,她们只能听任于媒婆,听命于父母。当她们从嫁到石缸内开始,就把内心的怨恨,生活的苦涩,一点一点掰开揉碎后慢慢咀嚼,即便生活再苦、再累,她们也只好扛着、隐着,还要坚忍的活下去。

生活在这里的人,正如71岁的杨世进老人感叹道:“原本12块钱的一袋水泥,从忠信镇运到村里,运费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就变成了60块钱一袋。想一想,修个房造个屋有多难呀?!”大山的阻隔,交通的闭塞,大大阻碍了芙蓉江的发展,石缸内的粮食卖不出去,外面的货物运不进来,村民们只能自给自足勉强解决温饱。为此,有人问:“既然住在芙蓉江出入艰难,为何不搬出大山?” 村民们无一例外的回答“搬出去吃什么啊?”村民们朴实的回答,却道出了这里的生存状态。

芙蓉江村民既然都不愿意搬走,老百姓却期盼一条通往石缸内的路。如今,路通了,怎么不叫像杨光林、杨世进等这样的老人心花怒放呢?

九十多岁高龄的杨光林老人对我说: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走出肩挑背磨的命运。为了生计自己苦苦挣扎忙碌了一生,背驼了、眼花了,也没能走出石缸内去道真县城逛一圈。现在公路修通了,有人问耳朵有些背的杨光林最想干什么?杨光林老汉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要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一些养老钱,去道真县城给女儿和外孙买点喜欢的东西。女儿嫁到山外多年,外孙都几岁了,他还没有去看过他们。说到动情处,老人几次哽咽,眼眶也慢慢湿润了。

采访那天,当我走进杨世进老人的灶房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人立刻笑脸相迎,俨然把我当成宾客。杨大爷把土烟卷起来,装在一个铜嘴的烟袋上,抽一口,滋滋作响,冒出很浓的烟雾。大爷问我抽不抽烟,我摇了摇头,便跟随他进到里屋。里边一大娘坐在土灶边,不停地往灶里添柴禾。灶房的楼顶上,挂满了腊肉。杨大爷说,老两口都七十多岁了,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多车子来这里。老大娘接过话茬,路通了,出门打工的儿女只要有时间,就会开着车回来看我们,逢年过节,还给我老两口添制新衣服,准备过节礼。一家人团团圆圆,合合美美。尽管杨世进老人牙都快掉光了,但中气十足,话语中充满着幸福与豪气,也透露出对现实生活的满足感!

路通了,石缸内的村民们祖祖辈辈曾经赖以出行的“天梯”已 杂草丛生,离人们的生活渐行渐远,最终将成为见证历史的一道“风景”。而美丽宁静的石缸内却刚开始沸腾了,周末和国家法定假日,许多游客驾车慕名而来,给古老的石缸内带来无限生机与欢乐。

我作为旅客,特意在小组长杨建平家里住了一晚。那一夜,酒足饭饱后,我枕着缓缓流淌的芙蓉江,伴着皎洁明媚的月光,看到窗外清清浅浅高低错落的树影,还听到了悠扬悦耳的蛙声一片……

作者简介:熊昕,笔名熊芯,中国作协会员、重庆作协主席团成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散文和小说散见于《人民日报》《百花园》《红岩》《牡丹》等刊物。出版有《背佚》《爱的佳醇》《故乡的味道》《时光流淌的天星》等多部著作。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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