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萊曼二世畫像)

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

按干支紀年法推算,是一個壬午馬年。

縱觀世界風雲,我們先看國外。

這一年,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即國王),蘇萊曼二世出生。

意大利天文學家伽利略,也就是提倡日心說的那哥們,在被教會的軟禁中度過了一生,黯然離世。

國外沒有什麼大事兒發生,但中原大地的情況可以說是十分焦灼。

這個風雨飄搖,千瘡百孔的大明帝國,讓崇禎皇帝每天都睡不好覺。

在作者看來,朱由檢可以說是有史以來繼位難度最大的末代皇帝。

他十七歲登基,從哥哥天啓皇帝手裏接過的大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朝政昏聵,權宦魏忠賢結黨營私,隻手遮天,更欲把新皇帝也變成自己的掌上玩物。

國家內政已經是一團亂麻,而外部環境則更爲危急。

遼東地區有皇太極同志虎視眈眈,西北又有如李自成,張獻忠之流帶領農民起義,可以說,此時的大明,一塊好地方兒也沒有了。

作者曾經做過一個形象的比喻,我們的崇禎皇帝的遭遇其實很像前些年熱播過的一些大女主題材的影視劇。

(明思宗朱由檢畫像)

這些影視劇的主角往往都是一生坎坷的女性,三歲沒媽,五歲沒爹,十二歲全家死光,二十歲嫁給一個渣男,結果被渣男騙完感情,慘遭拋棄,最後流落街頭,先出車禍,之後又查出癌症,反正就是人世間所有撕心裂肺的苦難,基本上全讓女主角趕上了。

但奇蹟的是,不管生活如何摧殘女主角,影視劇的結尾一定是美好的——女主角歷經千辛萬苦,最終成功逆襲,鹹魚大翻身,和真愛相遇,事業也獲得巨大成功,最後導演再添油加醋的搞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而我們的崇禎皇帝,就正如這種影視劇中的女主角一樣,歷史把他推向了一個風口浪尖的位置,讓他頻頻遭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難。

但歷史不是電視劇,絕不會像電視劇那樣溫馨,歷史十分殘酷,當一波一波的苦難砸到崇禎皇帝的身上時,很顯然把這個當初充滿雄心壯志的年輕人砸了個一蹶不振。

這一年的二月份,一個十分不幸的消息再度傳到了紫禁城:農民起義軍首領張獻忠攻陷了安徽廬江和無爲。

按說起義軍攻城拔寨,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此時的安徽大部都已陷落,再丟兩座城池也無所謂了。

但這一次非同尋常,因爲張獻忠同志不僅攻陷了兩座城池,還十分氣焰囂張地把軍隊放到巢湖(同在安徽境內)搞拉練。

起義軍一練拼殺,二練水戰,喊殺聲震天,氣勢十分雄壯。

讀者朋友們,巢湖,現在是安徽省合肥市下面的一個代管縣,而這個地方,離明朝留都南京和鳳陽皇陵不足百里。

這兩處地方,對崇禎皇帝本人來說,實在是要害之地。

(鳳陽皇陵)

南京城一破,即代表明朝喪失了對南方的絕對控制權,而鳳陽皇陵雖然沒埋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但畢竟也是老朱家的祖墳,要是祖墳被刨,皇帝的面子往哪兒放?

於是,我們的崇禎皇帝大發雷霆,斥責當地的剿匪工作幹得不到位,皇帝一發怒,整個南直隸都大爲震動,鳳陽總督更是一夜之間被免了職。

老總督收拾收拾行李進京請罪,新總督走馬上任,肩負起了繼續抵抗起義軍的工作。

新來的總督是誰呢?

是一個叫馬士英的人。

馬士英,字瑤草,貴州貴陽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

馬士英一到鳳陽,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鳳陽不比南京城,不僅城防十分薄弱,而且城中守軍不足千人,還清一水的都是些老弱殘兵。

於是,他立刻派自己手下的將領李章玉回貴州老家搬救兵。

李章玉到了貴州,算是把喫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沒日沒夜的募兵,總算招募到了七千人應徵入伍。

兵是招到了,但怎麼回去是個難題。

西北的軍事情況瞬息萬變,來的時候是一個樣兒,回去的時候又是一個樣兒。

在李章玉招募士兵的這段時間裏,戰場上突發了兩個情況。

第一個情況是,張獻忠的部隊已經被明朝的另外一路友軍擊敗,四散而去。

(張獻忠形象)

這對李章玉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

但當他得知第二個情況之後,卻變得憂心忡忡,連連嘆氣。

第二個情況是,張獻忠雖然敗退,但另外一支由李自成帶領的起義軍卻發展壯大,一路高歌猛進,攻克了湖北襄陽和荊州,

負責湖北防務的大將左良玉實在難以抵擋,從湖北武昌一路撤兵,直跑到安徽池州一帶。

本來呢,從貴州回鳳陽,最常走,也是最便捷的路線是從沅江(長江洞庭湖流域的支流)走水路,一路途經荊州,安慶,到池州登陸,再從池州走陸路北上到鳳陽。

但現在李自成的部隊已經佔領了荊州,這條路算是走不通了。

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繞路。

李章玉尋思一圈兒,打算繞道江西。

怎麼個繞法呢,順着鄱陽湖邊繞一圈兒,抵達江西九江,再從江西九江走水路,抵達九江對面的黃梅縣,最後才從黃梅縣出發,返回鳳陽。

但該說不說,張獻忠的一支部隊從安徽被明軍打了個馬趴,全軍潰敗,他們流竄江西,正巧在黃梅縣修整。

這麼一來,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得,還得再繞。

怎麼繞呢,李章玉抵達九江後,不能渡江到黃梅,只能在九江出發,向東至江西樂平,途經江西祁門,再到徽州府(今天的徽州分屬安徽和江西),最後從徽州府再一路北上,到安徽宣城的績溪縣,再到安徽蕪湖,這纔算是走到明軍控制的水域,再從蕪湖渡江,之後再繞路。

怎麼個繞法,作者在這裏就不多提了,反正很複雜,要繞很多路,才能抵達鳳陽。

李章玉想得挺好,但實際執行起來,又出了一些問題。

(李章玉形象)

什麼問題呢?

按明朝軍規統制,軍隊不能按照原計劃行軍,需要繞路時,是需要提前給途經的州府道臺,下轄鄉鎮書信一封,信上需註明統軍何人,到此何事,去往何處,還要把軍隊的情況,例如兵種,人數等,一一報備,各地查驗詳實,方可允許通過。

既然如此,那就寫唄。

李章玉大手一揮,當即書信一封,寄送到了徽州府的婺源縣。

如果是平時,這種芝麻大小的事兒,可能婺源縣的一個縣丞就能直接在信上扣個章,就算是准予通行了,但現在是戰時,農民起義軍們時常僞造信件,以騙取明朝官員們開關放行,所以信件一送到婺源,立刻就引起相當程度的重視。

你說你是明軍隊伍,書信不能爲證,我們還得再研究研究。

於是,婺源縣令拿着書信,沒敢耽擱,上報給了主管軍事的兵備道官員。

兵備道,是明時主管各省軍務的官職。

結果兵備道的官員拿過書信一看,當即覺得這其中疑點重重,恐怕是有詐。

李章玉在書信裏寫明瞭,自己是鳳陽將領,從貴州募兵,現在要返回鳳陽,途經你們這些地方云云,你們直接給我放行就得了。

李章玉要繞路,是因爲原本的那條“特快水路”走不通了,所以只能繞,別無他法,但這事兒,李章玉覺得麻煩,並沒有在書信中提及。可兵備道並不知道長江大部淪陷,已經走不通的消息。

兵備道的官員頭腦風暴,認爲從貴州到鳳陽,應該走水路,水路又快又暢通,就算不能走水路,要借道,也應該借道池州,池州有大將左良玉駐防,順他那旮沓走也很方便啊?哪兒有放着近路不走抄遠路往咱們徽州山區裏跑的,這不是有病麼?

(古代徽州)

兵備道認爲此事疑點重重,於是又將書信轉送給了更高一級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連起來讀,是一個官兒,而非兩個,這是明時中央下派到地方監督軍務的官員。

巡按御史拿過書信一看,也覺得有問題,他們的想法更爲大膽,認爲正常人沒有這麼繞路的,這送信的部隊一定是一股亂匪,想要矇騙我們開關放行。

結論一經公佈,率先接到書信的徽州府十分緊張,認爲既然這夥亂匪是先給自己送信,必然沒幾天就要過來生事,搞不好還要攻打府衙,於是立刻全城戒嚴,廣泛招募鄉勇,組成保衛團,以抵擋即將到來的大敵。

這邊的徽州府如臨大敵,而那邊的李章玉帶領部隊毫不知情,已經行軍到了徽州府的祁門縣。

由於隊伍是一字排開,分批行軍,所以先到祁門縣的,只有七百人左右。

祁門縣的官員和當地百姓們早就聽說了有冒充明軍的亂匪會來,結果這七百號明軍剛一進城,就被當成了亂匪,祁門縣的老少爺們一哄而上,居然直接把這些明軍全都給弄死了。

老百姓們非但把七百明軍當成了亂匪給殺了個片甲不留,還把隨軍帶來的六百匹戰馬全都給宰了。

在後頭趕路,還未抵達祁門的李章玉很快收到了消息,心中十分震驚。

我滴個乖乖,我一共就招募了七千多士兵,去了趟祁門,結果就死了六百多,還是被當地的鄉勇們弄死的,死在自己人手裏,這成何體統?這算怎麼回事兒?

李章玉十分惱火,他立刻給兵部上了道摺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寫了上去,並且要求朝廷一定要嚴懲兇手。

大明兵部,主管軍事。

但此時的明朝軍事形勢已經是亂成一鍋粥了,今天皇太極打遼東,明天李自成打安徽,他們哪兒有時間管這種芝麻小事兒?

(李自成形象)

於是,兵部活起了稀泥,只是輕描淡寫地下了一道命令。

什麼命令呢?

兵部表示,亂戰之中誤傷友軍時有發生,在所難免,事兒都發生了,也別再追究了,讓徽州府賠付李章玉所部六百匹戰馬,這事兒就算了結。

兵部下出這種命令,很顯然,已經是對當地百姓多有袒護。

但沒想到徽州府接了命令,愣是沒把這個面子賣給兵部,他們不僅不認錯賠馬,反而很快回稟兵部,表示我們當地百姓殺的就是亂賊流寇,何罪之有?想要賠馬?那更是無稽之談!沒門!

徽州民風素來彪悍,萬曆年間就曾經鬧出過一場絲絹大案,當地百姓公開和朝廷叫板,可謂歷史奇觀。

李章玉面對這個結果,當然是十分不服,於是他再次向朝廷上疏,這一次,事情鬧到了大明天子,崇禎皇帝的朱由檢的面前。

皇帝當然不傻,你們自己弄不明白,就想着來找我解決,倘若事事你們都弄不明白,豈不是要事事都要我來解決?

如果事事都需要我來親力親爲,那麼朝廷憑什麼給你們這幫官員們發俸祿?

結果皇帝又把這事兒責成給了兵部,要求兵部派出專員,下到徽州地方查訪,查出個子午卯酉,再來回稟。

結果兵部的官員下去一查,果然查出了問題。

(現在的祁門縣)

這六百多名明軍並非無辜受戮,而是他們到了祁門縣後,肆意搶劫,滋擾百姓,這才被祁門縣當地鄉勇當做亂賊給滅了。

兵部再次回稟,表示這事兒全怪李章玉的隊伍軍風不好,惹惱了百姓,才釀成了此等慘劇。

崇禎知道了結果之後,心情是十分複雜的。

一方面,他對徽州府誤殺明軍卻拒不認賬的行爲十分憤怒,徽州府和兵部叫板,就是和朝廷叫板,和朝廷叫板,那不就是跟自己叫板?

你們徽州府民風再彪悍,連大明天子也不放在眼裏?

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擔憂如果這件事情懸而未決,一直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理辦法,會激起徽州當地的民怨,萬一徽州府氣急敗壞,不再擁戴朝廷,反而投奔了起義軍,那該如何是好?

於是,我們的崇禎皇帝做出了一道十分謹慎的處罰,那就是,徽州府的官員們治民不力,誤傷友軍,遂連降三級,賠付馬匹,以儆效尤。

看來皇帝還是想要保全自己帝王的尊嚴,總不能讓區區一個徽州府給欺負了。

朝廷裏的處罰一下來,徽州府當然不幹。

徽州府有個叫做金聲的鄉紳,家大業大,在當地十分有影響力。

(金聲畫像)

他認爲朝廷的判罰不公,但又不好直接跟皇帝叫板,於是他靈機一動,聯繫上了窩在鳳陽的馬士英。

馬士英,即李章玉的直屬領導,李章玉的行軍路線,多半是他規定的。

金聲表示,你是李章玉的領導,你說說這事兒咋辦吧?你給拿個解決辦法吧。

並且,金聲還向馬士英提出了一個疑問,那就是:

貴軍既然要繞路,路線多的是,雖然長江大部都被亂匪控制,但安徽池州有左良玉左將軍駐防,你們完全可以借道池州,放着近路不走,偏偏跑到我們徽州府來繞路,如此捨近求遠,這不是成心找事兒麼?

金聲的疑問有理有據,的確,馬士英給李章玉安排了好幾條路線,但不管是哪一條,都繞開了左良玉駐防的池州。

如果馬士英當初肯讓李章玉走池州,不僅路途縮短了一半,更不會讓隊伍在徽州府釀成慘劇。

這是金聲的疑問,也是兵部的疑問,更是崇禎皇帝的疑問,大家都十分想不通馬士英爲什麼要這麼搞。

(馬士英畫像)

最後,還是馬士英主動站出來,向皇帝上了一封摺子,道明其中原委。

這個原委十分滑稽,那就是,池州的左良玉雖然也是明軍隊伍,是友軍,但我本人和左良玉素來不睦,我懶得搭理他,更不願意和他打交道,所以寧死也不讓李章玉走池州。

真相終於解開了。

而得知真相的李章玉更是差點氣昏過去。

該說不說,李章玉帶領的這七千明軍實在是可憐。

走荊州吧,有李自成。走九江吧,有張獻忠,想走池州,結果領導不讓,最後長途跋涉走徽州,卻被當地百姓給打了個半死。

返回來,咱們再說說馬士英給崇禎皇帝上的這道摺子。

馬士英在摺子裏一來不提百姓彪悍,殺害明軍,二來不提自己的隊伍軍風極差,滋擾百姓,通篇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

都怪左良玉,要不是左良玉跑到池州去駐防,哪兒會發生這種事兒?

他這麼一說,徽州府大受感動,認爲馬士英的奏疏無疑是替徽州府洗清了罪名,於是當地官員們也紛紛附和,表示都賴左良玉,全是他惹的禍。

這個故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最終崇禎皇帝的處罰結果則是兩邊都不怪,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左良玉畫像)

故事雖然結束了,但作者卻十分好奇一件事兒,那就是那個在池州駐防的左良玉,知道馬士英和徽州府的官員們把這口黑鍋甩到他頭上的時候,他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呢?

史書無從記載,這可真算是一件歷史懸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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