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女孩,不應該有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等在校門口接她放學,也不該和他一起住在旅館裏,不該上他的牀,在本該是下午茶的時間裏嘴裏品嚐的卻是他的陰莖。”出現在多家法國主流報刊上的這些話在2020年1月震驚了全國,隨即掀起了一場以“馬茨內夫事件”爲中心的大討論。引誘少女的老作家不僅成爲千夫所指的罪人,縱容戀童行爲的法國文化人和法國文化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在首部作品《同意》裏,時任朱利亞爾出版社社長的瓦內莎·斯普林格拉回憶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她14歲時與50歲的著名作家加布裏埃爾·馬茨內夫(書中稱爲“加”“G”或“加·馬”)發生性關係的往事。少女處在父母離異的困難時期,馬茨內夫乘虛而入,用密集的情書展開追求,並在街頭尾隨,在校門守候。她開始曠課、逃學,一步步落入作家的掌控。

她遠非第一個或最後一個獵物。馬茨內夫的特殊愛好在法國文壇早已是公開的祕密。他屢次描寫對少男少女的喜愛,也承認曾與菲律賓男童在內的未成年人行歡,但仍被評論界奉爲大膽的創作者,並於1995年獲得密特朗總統頒授的勳章,又於2013年獲授勒諾多獎。直到本書上市,他仍在出版小說和日記,記錄享樂主義的晚年生活:喫、喝、健身、性交、寫作。

在《同意》中,斯普林格拉沒有指控馬茨內夫強姦。長期以來,她感到困惑和自責,因爲她是“同意”了的。老作家掌握了一套熟練的手段。他更喜歡通過寫信而不是打電話勾引,這樣就能留下書面證據,一旦遭到調查,就能用女生信裏的熱情語言脫罪。“我終於明白他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後就開始給我瘋狂寫信的真實意圖。對G來說,和少女的戀愛便是一種寫作,也是權威,他所施加的精神控制,讓女孩們以書面形式證實了她們得到了滿足。一封情書便是一個愛的印記,收信人感到自己有義務回覆,而如果這封信的措辭熱情洋溢,她就需要以同樣熱烈的情緒來回應。在這種無聲的命令之下,女孩會覺得自己必須要讓G相信自己很滿意,萬一有警察突然上門,這段關係也是毫無疑問經過她同意的。”

得手以後,他便對少女展開洗腦教育,用古往今來老少佳配的勵志故事營造一種爲藝術獻身的美好童話:比如愛倫坡娶了13歲的妻子,再比如《愛麗斯漫遊仙境》的作者劉易斯·卡羅爾強行拍攝過幾百幅小女孩的肖像,可憐的大導演羅曼·波蘭斯基卻受到美國人的迫害,揹負着強姦犯的惡名。

她把父親比作“一陣穿堂風”。當老作家使她在14歲因身心失調而入院時,親生父親表現懦弱,只是來到病牀前怒斥女兒,隨即消失不見。在出版社工作的母親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不僅是那個把女兒介紹給老作家的人,而且在她最終離開他時還覺得可惜。甚至有醫生熱情地“輔導”她、進而用醫學手段幫助她與老作家過性生活。她既是他本人的獵物,也是文化環境的受害者。馬茨內夫在前面拉,父母和其他所有人在後面推,她就這樣掉進了火坑,本該到學校上學,卻去旅館上牀。

除了少女,這壞老頭也喜歡“更爲青澀的、還沒開始發育的、最多十二歲的男孩,這一點我之後很快就發現了。年紀再大些,他們就不再是可愛的玩物,而是競爭者了”。她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戀愛,“它平庸而可悲,是神經作用下不受控的某種上癮”,自己不過是馬茨內夫衆多的玩物之一,卻仍不明白作家“都是吸血鬼”,於是求助於馬茨內夫的朋友和導師、紅極一時的哲學家埃米爾·喬蘭(一譯齊奧朗)。

“埃米爾,瓦來了,加的女朋友。”喬蘭的妻子朝屋裏喊道。爺爺般的大哲學家出現了。他請少女坐下。瓦內莎立刻哭起來了,哭得像個尋找自己母親的嬰兒。

“瓦,”喬蘭打斷小女孩的哭訴,“加是個藝術家,非常偉大的作家,世界終將認識到這一點。也許不會,誰知道呢?您愛他,您必須接受他的個性。加決不會改變。他通過選擇您而成就您,這是個巨大的榮耀。您的作用就是在創作的道路上陪伴他,也要屈從他一時的興致。我知道他喜愛您。但女人常常不明白藝術家需要什麼。”

喬蘭爺爺用托爾斯泰夫人一輩子爲丈夫做牛做馬的事蹟加以開導,鼓勵她勇於“犧牲和奉獻”,從小開始,時時刻刻以藝術家妻子的角色來要求自己。

“可是埃米爾,”她哭着抗議說,“他一直在騙我呀。”

顯然,更大的問題在於那個縱容藝術家戀童行爲的時代和文化。20世紀70年代有一個著名的口號“禁止禁止”:“人們試圖以道德解放和性革命的名義來捍衛所有人享受身體愉悅的權利。禁止青少年發生性行爲由此變爲了一種社會壓迫,將性侷限於相同年齡階層的人之中也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不平等。反抗對慾望的禁錮,反抗一切壓迫,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沒有人會去反思這其中的道理。”

1977年,馬茨內夫和薩特、波伏瓦、巴特、德勒茲等大知識分子一起聯署公開信,呼籲讓三位與13和14歲男童發生性關係的成年男人免受懲罰,並將成年人對未成年人的性行爲無罪化。

馬茨內夫還受邀做客法國最受歡迎的電視讀書節目《頓呼》,和今天看來頗爲猥瑣的主持人皮沃大談特談捕食少男少女的冒險經歷,在直播鏡頭前津津樂道於中老年男作家對未成年人“可歌可泣”的性慾,而臺上臺下笑聲掌聲不斷。此時的在場嘉賓中僅有一人——一個女人、一個女加拿大人——丹尼絲·邦巴爾迪耶站出來,痛斥馬茨內夫“可鄙”。她從此成了不受法國文化界歡迎的人。記者和作家朗茲曼在雜誌上封她爲“悍婦”。著名作家索萊爾斯寫文章,用無法在此轉述的極其下流的語言侮辱她。《世界報》上再也看不到有人評她的作品了。邦巴爾迪耶被驅逐出了法語文壇。知識界把她醜化爲唯道德論者和極右翼婦女,理解不了宗主國的先進文化和巴黎知識分子的絕代風騷。

《同意》並非一本政治作品,作者本也無意發起或喚醒一場社會運動。它是一本真實的自傳、一種復仇的方式,也是一本寫得很好的文學書,講述了少女怎樣落入老流氓的魔掌、迷失自我、險遭毀滅的故事。也許多少能帶給讀者一絲快意的是,它是在捕食者還活着時出版的。今年86歲的馬茨內夫已身敗名裂,但願他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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