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早期中國的鬼》 作者:蒲慕州 譯者:黃諮玄 版本:吉金文庫|新星出版社 2023年5月
雲夢睡虎地秦墓中的墓主人喜懷抱着他的簡牘,簡牘的《日書》中記載了許多早期的“鬼故事”。
漢代墓葬畫像磚中的蚩尤形象。蚩尤在傳說中本爲與黃帝作戰的叛軍首領,兵敗被殺。但這位敗死叛將卻在死後一再顯靈,成爲民間崇拜並進入朝廷祀典的神靈。蚩尤從叛將到神靈的轉化,也體現出漢代人的鬼神觀念。

【編者按】

“夫鬼神,視而無形,聽之無聲。”

當淮南王劉安在他編纂的《淮南子》中寫下這番對鬼神形象的描述時,他的伯父漢文帝,卻在未央宮宣室,召見了當時名滿天下的才子賈誼,與他談論鬼神直到夜半。

這或許算不上是個戲劇性的巧合,但卻引人深思:既然鬼無法被人類的視覺與聽覺所感知,那麼人們又爲何如此熱衷於談鬼?

鬼沒有外形聲音,但談鬼之人又往往會將鬼具象化爲可視可聽可以感知的存在,《異苑》中“長三尺,一足而鳥爪,背爲林嘉”的鬼,《幽明錄》中“面上黶深,目無瞳子,脣褰齒露,手執黃絲”的鬼,談鬼者描述得有模有樣,聽者猶然宛在目前。縱使是在現代社會,鬼已然被科學理性之光一路追逼,幾乎逐出了存在的軀殼,退回到虛構的想象世界,但在想象的國土中,鬼的魅力依然不減,在故事中聳動人的身心,在熒幕上震動人的耳目。

鬼本身固然給常人帶來驚懼,但談鬼卻能帶來遠大於驚懼的刺激與趣味,以至於我們常常沉湎其中,卻忽視了這個從古至今常伴左右的“視而無形,聽之無聲”卻又被無數的談鬼者看到聽聞的鬼,與人類的文明史一樣古老,因此,鬼值得嚴肅對待。

有意與無意

任何讀者想從蒲慕州教授這本《早期中國的鬼》裏面獲得鬼故事刺激,或期待從閱讀歷史著作中收穫確鑿無疑的論斷、指引、宏大敘事,無疑都會大感失望、無所適從——這本書的史學趣味完全與此背道而馳。

人類學家瑪裏琳·艾維(Marilyn Ivy)評價日本民俗學開山之作《遠野物語》,有種“精緻的怪異”,介於文學與科學之間。因爲這本書主要記錄日本巖手縣遠野鄉一個當地居民的記憶與口述,是一本民間故事集,作者柳田國男既承認這是一個文學作品,又說自己對內容本身沒有做過任何解釋或評論,是用一種類似於自然科學的態度來記錄。

《遠野物語》初版問世於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但柳田國男這個解釋幾乎與中國東晉《搜神記》的編撰者幹寶毫無二致,都強調作品的“實錄”精神。只是柳田國男所處時代,已經有了“科學”與“文學”的學術自覺,而幹寶標榜的是中國傳統史官的工作精神。瑪裏琳·艾維指出柳田國男的寫作實際上是對自然主義式直接表現的模仿,她引述三島由紀夫的分析,說這個文本在敘事結構上是一個故事接着一個故事,缺乏作者的統一,敘述上很少起承轉合,也幾乎沒有勸諭意義的結局,有時說着說着突然停下來,好像缺乏故事的完整性,以至於產生一種“不可預測的恐怖”。如果我們熟讀六朝志怪小說,會發現這些描述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套用。

魏晉南北朝所謂“小說”,意指“短小的敘事”。比如,“晉義熙五年,盧循自廣州下,泊船江西,衆多疫死。事平之後,人往蔡州,見死人發變而爲鱣。”“京房屍至義熙中猶完具,殭屍人肉堪爲藥,軍士分割之。”(《異苑》)這些敘事也不完整,更接近閒言碎語,恐怖的不是真假與情節,而是傳播這些閒話的社會氛圍。

但即便如此,也並不意味着六朝志怪和《遠野物語》有相似的寫作動機和程序,一方面因爲六朝年代久遠,許多編撰者的人生軌跡早已蕩然無存,更別提寫作動機;另一方面,故事殘缺不完整是口述記錄所致,還是漫長曆史傳播中的佚失,也不好判斷。這時的鬼怪還缺乏現代人熟悉的複雜人性,和後來唐傳奇、明清筆記、《聊齋志異》等文學創作出的“鬼怪”很不同。用《早期中國的鬼》的觀察來說,就是“鬼的一個突出的共同特點是它們的直率坦白,甚至到了頭腦簡單的程度”。爲什麼會這樣?可能因爲此時的中國的鬼剛剛被賦予人性,而此前都“如同一件事物”。宋前史書經常會照錄志怪故事,人物史傳中志人與志怪並重,說明早期中國的鬼就棲息在社會的集體心態中。這一切和柳田國男寫作的社會環境並不相同。

《遠野物語》初版25年後再版,恰逢日本本土民俗學(也是人類學)迎來廣泛認可,鬼怪故事中蘊藏着的民間、邊緣、未被書寫、已消逝的信息,介乎“文學與科學”之間的奇異姿態,正與民俗學追求自我認識的學科動力相配合,於是被冠以“日本民俗學發祥之紀念塔”,影響很大。周作人曾高度評價《遠野物語》在民俗學裏的豐富趣味,“不只是文獻上的排比推測,乃是從實際的民間生活下手”。這個興致勃勃的薦語,令人聯想到他在1926年給江紹原《發須爪:關於它們的迷信》一書所寫的序言。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不僅日本學者有采納西方學術認識自身傳統的自覺,民國時期的中國學者也不能置身事外。《發須爪》結合古代中醫、道家、志怪傳奇等文獻和田野考察,解釋中國人對頭髮、鬍鬚、指甲的迷信心理與應對手段。江紹原又寫過《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一書,重點在於論證《山海經》乃是一本上古行旅指南,引用了許多六朝志怪故事,來說明行旅中的確存在某些宗教觀念,這些觀念不是在六朝忽然產生,應與《山海經》所在的上古時期有密切的傳承關係。傾心擁抱文化人類學的他,本來想寫一本中國版《金枝》,可惜只完成了第一章“鬼怪”。但就這一章,已經成爲中國民俗學的名作。

如果能深入比較《遠野物語》與六朝志怪的文本及學術影響,想必是很有趣的話題,這裏只想說,鬼怪故事實際上能導向我們對自身文化的追根溯源,從這個意義上,僅僅領略它們的驚情奇幻是不能令人滿足的。但如何進行文化上的深層解釋,把握鬼所代表的那種死亡恐懼、幽冥想象、與人世的牽連、神祕感、介乎“文學與科學”之間的不可決定性?三島由紀夫曾經說,“這些談妖說鬼的故事永遠無法成爲正規學術的研究對象,因爲它們不能與實證的知識聯繫起來”。瑪裏琳·艾維卻認爲,正是這種不可決定性保存了日本傳統及文化傳播中的獨特性,所以《遠野物語》中的鬼怪故事才應該認真對待。

《早期中國的鬼》就是中國歷史文化著述中少有的,直面鬼的歷史,以鬼的論述、觀念、故事爲正規學術研究對象,它證明了原來以爲文學才能抵達的文化灰色地帶、人性幽微之處,學術也能通過恰當的方法來討論。

可見與不可見

準確說,《早期中國的鬼》並不專研唐前志怪,而是從更早時期、更長時段、綜合各種材料通盤考察中國談妖說鬼的傳統,時間跨度從先秦至公元六世紀、隋唐統一國家之前。

根據作者研究,從先秦至六朝,早期中國的鬼從一件類似於“物”的人或非人,逐漸演變成具備人性的文學形象;從難以控制的一盤散沙,被納入帝國管理,變成官僚等級分明的陰間居民;鬼信仰是早期中國社會現實一部分,融入了朝堂政治、社會經濟、喪葬習俗、日常生活,通過《日書》之類的驅鬼文書和古老的儺儀式,人們學習控制鬼靈,或把鬼暫時趕離。

然後,道教興起、佛教進入中國。作者在早年提出,宗教要立足中國,必要先解決中國人固有的鬼靈恐懼,在這本書裏他詳細描述了早期道教與佛教的驅鬼術。佛道的一個重大區別是,對鬼起源的理解不同:佛教鬼源自道德敗壞的人,道教鬼則源於不自然或不合時宜的死亡。佛教進入中國之前,鬼的出現與人類道德無關,驅鬼儀式是一種純技術的行爲,如同生病喫藥一樣。佛教鬼成爲塑造社會道德的一股力量。

書中對中國文化最本質的洞察是,指出歷史上冠冕堂皇的主流文化體系或宏大敘事的背後,始終躲藏着“鬼”,它以“難以察覺”的方式塑造着這個文化的外在。研究就是運用跨學科方法,從宗教信仰、歷史脈絡、社會理論、心理認知、比較文化等方面,把鬼對文化“難以察覺”的塑造過程呈現出來。全書充滿了細節、同情、趣味,並站在中國人信仰結構上給了中國的鬼以位置。因此讀到最後,看到孔子名言“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讀者便心領神會:這哪裏是說鬼,不正是對中國文化獨特氣質的幽微之寓嗎?

這本書最早以英文寫成,黃諮玄的譯筆也爲鬼增添了活潑與趣味,中文是蒲教授母語,他親自審定譯稿,所以中文版也可視爲原汁原味。書讀起來毫不費力,除了文字流暢之功,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作者沒有顯得比讀者更聰明、更淵博。書中沒有深奧的學術理論,對玩弄文字與概念的機巧不感興趣,沒有研究者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權力感,作者與讀者共行,採用平行視角一起觀察那個社會,儘量用社會生活的直接體驗去分析材料,把抽象的鬼放在可以理解的系統之中去討論。這些特點固然和研究者個人風格有關,也是將“文化解釋”的理念與方法圓融貫通的結果。

可說與不可說

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在《文化的解釋》一書裏解釋什麼是“好的文化解釋”,是“會把我們帶入它所解釋的事物的本質深處”,而另外一些作品,“使我們對其文字的優雅讚歎不已,對它的作者的聰明才智讚不絕口,或者對歐幾里得式的條理次序欽佩之至,那麼,它確實具有內在的魅力; 然而它不是目前任務所要求的那種東西”。《早期中國的鬼》顯然對“文化解釋”的目的、分寸感和邊界深思熟慮。

鬼沒有被侷限在一個文學形象或一個宗教信仰中,也沒有成爲民俗考證的材料,作者把鬼視爲一個文化建構,一個符號,去探究它串聯起來的社會現實、意義之網;在這個過程中,沒有尋求統一的、前後連續的、系統的解釋,而是儘量論述其內部矛盾與偏差。因爲“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格爾茨,《文化的解釋》),文化解釋的最終目的,是爲了理解人性。

雖然沒有刻意說明,可以看出作者避開了當下最常見的鬼文化詮釋法:比如考證鬼故事中提到的地點、事件、人名,將故事和寫作動機還原成某個版本的現實,或從故事類型、版本變化、用詞裏面找出當下關心的文化熱點,構建出一套現代化詮釋。我猜,這樣做的原因是鬼身上那種“不可說或不能說的,但真實的、潛藏的意圖”不可能通過如此“實證”來得到(正如三島由紀夫所言),而現代化詮釋所產生的智語慧詰更多是學者的產物而非歷史實在。從集體心態上說,古代中國是人人心中有鬼的世界,現代人心中無鬼卻要談古人的鬼,只能千方百計“進入”那個消逝的過去,站在虛擬社會氛圍之中。這多麼像一款穿越遊戲。作者的裝備是一款360度全景動態眼鏡,始終觀察“鬼”的觀念與社會之間,如何雙向奔赴、互相影響。

爲了建立社會氛圍,書中所用材料除了傳世文獻、志怪小說,也包含甲骨占卜記錄、陪葬文書、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驅鬼文書等等。每一條材料的解讀都不是單一的。比如當讀到記載在先秦驅鬼文書《日書》上的鬼形象時,作者馬上聯想到,人們爲什麼需要以及如何使用這些記載?誰在使用,誰是傳播者?使用《日書》能勾勒出什麼樣的社會景觀?於是發現鬼被驅逐前先要得到權威手冊裁定爲鬼,否則自己說了不算。睡虎地秦墓主喜是一個縣級政府職員,擁有兩個版本的《日書》,而考古至今已經發現了大約二十個版本,在睡虎地以西兩千公里的甘肅也有發現,“這一事實足以表明當時的華夏大地上很可能有一個以《日書》爲代表的共同宗教觀和世界觀。這一事實還表明,在從戰國時期到帝國統一的過程中,除了政治和軍事措施,還有某種共同的文化認同與之平行存在……”。但考慮到公元前三世紀左右的識字率,可能只有少數人會讀寫,這些人大多是政府僱員,像喜一樣,工作之一是拿着《日書》爲當地人展開諮詢。——對《日書》的解讀就這樣層層遞進,不斷與它的語境、新的考古發現、更大的社會版圖、使用它的人羣聯繫在一起。最後,《日書》中的鬼被放在整個鬼文化脈絡裏觀察,得出結論:此時的鬼還不屬於任何有組織的信仰體系。

鬼故事解讀的困難之一是,從不同方向去讀,也許都說得通,哪一種看上去更恰當呢?書裏提到一則故事,大意是一名新死鬼爲了求食,得故鬼指引,分別去奉佛和奉道人家裏作怪,可惜這兩家人都以爲是佛道神明派鬼來相助、無償勞動,搞得鬼只好餓肚子,不得不重新選擇,只挑信鬼的人家作怪,纔得到源源不斷的供養。以前讀這則故事,大都解爲宣揚佛道的力量,但這一次作者討論了各種“可能”:可能反映了傳統宗教信仰如何在佛道衝擊下生存,可能是對信佛信道家庭的諷刺,可能說明本土鬼概念在佛教和道教傳教幌子下的傳播,可能講故事者對三種信仰體系都進行了微妙批評,可能在同情鬼,也可能在諷刺鬼,等等。這些“可能”或許會瞬間搞亂讀者,陷入茫然,或許埋怨作者面面俱到,沒有讀懂,可是再仔細琢磨,鬼故事的含糊性、衆說紛紜的可能性不就最接近歷史實相嗎?用社會生活的直接經驗去解讀材料,比起讓材料符合某種詮釋意圖、具有意義,最大的風險是,前者的讀法可能會顯得一無所獲。但是如果對志怪目的或意圖進行單一解釋,便失去了社會現實的複雜性。這與格爾茨說的社會科學準則如出一轍——“尋找複雜並使之有序”。

作者注重在一個“傳播空間”裏解讀志怪小說。通過若干故事類型建立時代氛圍,從貌似簡單的敘事裏尋找潛在的話語參照,去呈現編撰者、傳播者、受衆所經歷的那個時代和世界的某種集體情感。這使讀者也被帶入到那個立體互動的社會空間,體驗講述和書寫的多種來源、文人圈或傳播過程的各種反饋,由此感受鬼故事的講述與傳播,塑造了人與文化的心智:志怪編撰者和讀者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來探索和利用鬼的力量……鬼文學形象從此被刻在每一個人的心智圖景之中……此後無論我們談論敘事表達的可能性、宗教意義、還是更模糊的民族心理,中國都不同以往了”。對材料的微觀解讀,複雜呈現,最後還要回到歷史脈絡之中,匯入對文化的理解。

談的是鬼,說的是人

當我們開始談鬼的時候,到底想說些什麼?這大概是每個談鬼的作者和讀者都要回答的問題。其實我覺得這也是一次爲“鬼崇拜”正名的研究,站在老百姓信仰結構上給了中國的鬼以位置,並不斷來到那些信仰者身邊,傾聽他們的內心。

多年前作者寫過一篇文章,題爲《循理以明情——中國宗教研究管窺》(載於氏著,《歷史與宗教之間》,香港:三聯書店,2016)。他對宗教研究能達成的理論建構和精英敘事沒有興趣,對儀式考證的知識抱持懷疑:

“在弄清楚了所有的儀式傳統之後,是否就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了?我們是否真能瞭解那些興建廟宇、雕塑神像、組織節慶,參與遊行的信徒的感覺?”

他認爲最重要的是人:

“如果說我們認爲宗教信仰是一種活生生的力量,可以影響活生生的人羣,那麼我們無可避免地必得要探究人們是如何去體驗宗教。”

但屬於“情緒、感覺、心態”範疇的東西是否可以經由學術研究而觸及?

“當一個信徒點燃一束香,向神明敬禮之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無法真正得知。這是否因爲正如老生常談的,宗教經驗不能經由理性而瞭解?”

現在我們看到,《早期中國的鬼》力圖回應這些思考。全書最打動人的段落,是對社會情緒和心態的解讀,作者不做價值判斷,對“鬼”超乎尋常地“共情”,有些地方簡直充當了“鬼”的心理諮詢師。比如對道教文本的解釋。現存《道藏》裏的道教文本由不同作者在不同時期爲了不同原因撰寫或收錄,十分龐雜,所描述的鬼怪精魅的數量規模都是前所未有,形象匪夷所思,行徑也沒有邏輯,這些文本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信息呢?作者在此處的解讀呈現了對時代心態細緻入微的體貼、恰如其分的共情:

它生動地描繪了一個被戰爭和疾病撕裂和摧毀的社會:因生靈塗炭,幾乎普天之下盡爲鬼。不僅人類遭受了慘絕人寰的命運,官邸、旅社、軍營、房梁、馬車、道路、水井、爐竈、池塘、沼澤等一切世間事物都被毀壞殆盡,變成了鬼。……道教文本中的鬼表達的不是個人,而是整個社會的委屈、悲傷、痛苦和恐懼。因此,此類文本的出現代表了和解共生的集體需要,以及與可怕的現實作搏鬥的渴望。

“共情”也能成爲一種解讀法。萬鬼肆虐人間的想法從此在人們宗教想象中佔有一席之地,應對辦法就是,通過把鬼置於道教結構化而規範化的天地系統中,使之得到控制。這個“道家的天地觀”便又回到前面所說的“帝國隱喻”與“陰間官僚機構”,因此解釋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習見的悠久傳統,即“建立一個天庭或冥府官僚體系,來安頓所有死者的靈魂,並希望它們受到此秩序的控制和安排”。

作者唯恐現代讀者由於信息與知識的不對等,無法同情地看待古人鬼崇拜信仰,在最後一章,簡要比較了古代中國、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希臘和羅馬鬼的角色,鬼爲什麼會出現,它是惡意還是善意,有沒有廣泛參與人類事務,有沒有演變成具有複雜倫理價值的集體存在,有沒有自我意識,等等,以此擴大文化視野,稍稍緩解單一的理解。這個比較其實還潛藏着另一個畫外之音,就是那句常常被歷史學家提到的話,“過去即異域(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早期中國對於今天讀者而言,其陌生感和其他文明有什麼分別呢?!

現在我們可以充分領悟格爾茨爲“文化解釋”所描繪的根本使命,“並不是回答那些最深刻的問題,而是使我們得以接近別人所給出的回答,從而把這些回答歸於記載人類曾說過什麼的記錄中去”。比起《遠野物語》與江紹原開創中國民俗學的時代,今天的讀者擁有了更豐富的學術資源和更廣闊的文化視野,也接受更多全球化訊息的挑戰,完全可以重新交出談鬼的答卷,那就是,鬼怪故事不僅能讓一個民族認識自身傳統,更重要是使我們得以接近、理解別人(古人、別的民族)所給出的回答,從而實現交談與對話。□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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