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教材起源很早,先秦时期的官学便有了教材。

除了官方教材,有些学霸也会自己编撰教材或者教辅。比如,唐朝除了科举考试,还有专门的制科考试,即为了选拔专门人才而举行的不定期非常规考试。由于选拔的是专业性人才,因此,考试内容就跳出了儒家经典的学习范畴。唐朝诗人白居易曾在贞元十七年(802)参加过“书判拔粹”科考试,判词写作能力是这门考试的重要知识点。白居易在备考期间,便自己押题,写了上百道模拟判词,合编成《百道判》。最终,白居易在考试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在秘书省工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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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先生左氏博议》书影

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官满”卸职。按照唐代规矩,低品级官员任职满一任后,便要离职下岗,进入“守选”行列,即苦苦等待空缺岗位或者再次参加制科考试,重新找到工作。这次考试的主要内容是“试策”,就是针对皇帝的提问,做出自己的对策。白居易把皇帝可能提的问题全部列出来,准备了七十五篇策目,编成了著名的教材《策林》,最终他在考试中名列第四,成功“上岸”。

随着科举制的确立和成熟,普通教材已经难以满足学子的应试需求了,于是,教辅出现了。

南宋大儒朱熹曾经从经传史籍中采集有关忠君、孝亲、治家等内容的格言、训诫、故事等,编成《小学》一书,作为当时儿童的道德教育类教材。到了明清两代,出现了一批由《小学》发展而来的启蒙辅导书,被称为“类《小学》”教材,如陈选的《小学集注》、黄佐的《小学古训》等。这些衍生出来的教材,便可以被称作“教辅”。

此外,古时的书院也会编撰教辅资料。比如南宋学者吕祖谦创办的丽泽书院,为了提高“升学率”,他还特意编写了一套教辅资料,名为《东莱博议》。吕氏家族原是山东东莱的望族世家,所以吕祖谦自号为“东莱先生”,所谓“博议”是吕祖谦根据当时学生的总体特点、社会实际情况以及科举考试内容,以《左传》为基础,整理编写的一本《左氏博议》,因而被人们称为《东莱博议》。

教辅编好后,吕祖谦也毫不避讳地说:“《左氏博议》者,为诸生课试之作也。”这本教材,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了帮助学生应试的。所以书中的文章,都可以成为科举考试中的范文。据说学生通过学习《东莱博议》,科举考试水平有了立竿见影的提升。因此,《东莱博议》后来竟成为了畅销书,不仅丽泽书院以其为教辅,当时许多书院也将其当作必备读本和教辅。当时的大儒朱熹,也将自己的儿子朱塾送到吕祖谦门下学习。

到了明朝,教辅市场逐渐火热起来。尤其是明代中后期,科举考试日趋程式化,大部分读书人考试的目的性更加明确,于是,许多考生不再专注于钻研经书大义,而是开始揣摩考试答题技巧。加上活字印刷技术日渐成熟与普及,明朝的出版行业非常兴盛,教辅也就成为了一门大生意。一大批以考试为导向的教辅涌现了出来。

不过在许多教辅当中,卖得最火的,是“时文选本”。明清科举考试采用八股取士,所谓“时文”,即科举考场中的应试文章。“时文选本”,类似于现在的“高考优秀作文选集”。早在明朝前期的成化、弘治年间,就出现了大量的时文选本,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数《京华日抄》。成化年间的杭州通判沈澄,编选了当时部分进士在科举当年所做的文章,汇集成册,并印刷出版。

此书一面世,大受士子欢迎,掀起了一股购买热潮,同类书籍也随之跟风大量涌现。明代藏书家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成化以前,世无刻本时文,吾杭通判沈澄刊《京华日抄》一册,甚获重利。后闽省效之,渐至各省刊提学考卷也。”

到了明朝中后期,“教辅热”愈演愈烈。当时的教辅市场称得上“供销两旺”,晚明学者黄宗羲在《明文海》中引用嘉靖年间李濂在《纸说》里的话:“比岁以来,书坊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当时的书坊,若非科举图书基本上不刊刻,书店基本上也只卖教辅,考生们也只看教辅。

福建建宁府建阳县(今属福建省南平市),是明朝时期最重要的出版中心之一。有学者研究过明代建阳各姓氏书坊刊刻科考用书的比重,得出结论:明代建阳书坊刊刻的科考用书数量为757种,占总刊刻书籍数量的67.11%。这也说明了科考教辅用书是当时刊刻的主流。

明代建阳书坊刊刻的教材之所以受欢迎,除了市场需求量大外,具有创新意识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当时的刻书家余应虬编辑的《四书翼经图解》,将传统的《四书》加以释文和图解,使其更为通俗易懂,面世之后颇为畅销。此外,教材在版式上也不断推陈出新。比如在书籍中插刻插图,使得书籍的可读性和趣味性都得到了极大提升。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奸商,伪托状元和进士之名编纂图书,这种做法有悖道德,但借着状元和进士的流量,却吸引了一大批买家。

对于时文选本,出版商也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编选。为了增强产品竞争力、抢占更多的市场份额,出版商纷纷邀请一些著名文人和进士参与教辅的编撰,并对编选的文章进行点评分析,帮助购买书籍的学子加深理解,更好地掌握和提升八股文写作技巧。比如明朝的《阅艺随录》《程文选》等都是此类教辅。

而时文选本中,又可以细分为不同类型。比如“程墨”,是指乡试、会试考官所写的范文或中举考生的文章,这类选本权威性大,最受考生追捧;其次是“房稿”,这类选用的都是新科进士平日所作的八股文,因此也相当畅销;还有“行卷”,这是乡试中中举的举人作品选,销量相对来说要差一些。此外,还有“社稿”“朱卷”“窗稿”“名稿”等,但权威性都不如前三种选本。

明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三场:第一场即用八股文作答;第二场主要测试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一道;第三场测试经、史、时、务、策五道。因此,市面上也有不少针对这两场考试的教辅,比如《新刻注释二三场合删》《皇明乡会试二三场程文选》等等。由于第一场的八股文是占比量最重的,所以在许多教辅中,卖得最火的还是类似于《京华日抄》之类的八股文选本。

由于教辅是市面上最热门的书籍,连当时的考官们也不想错过商机。比如明朝的冯梦祯是一名考官,后来,他将自己负责判阅的一房进士的答卷文章进行点评,并汇编成《一房得士录》,随后将其出版。考官亲自点评的文章,自然大受学子追捧,冯梦祯因此受益不少。清代的唐彪长期从事教学工作,并编撰了大量的教辅,其中的《读书作文谱》便从文章体裁、构思、立意、布局、修辞表达等各方面讲述了八股文的写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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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绘画中的殿试

除了出版商和名士,在明清时期,还有一种人,专门以编写应试教辅为生,这种人被称为“选家”。类似于现在“高考满分作文选”一类的教辅编辑。选家的主要工作,就是将科举考场上具有学习和参考价值的八股文编辑成册,再加以注解、诠释,最后集成出版,让当时的读书人学习、参考。

由于教辅出版商太多,行业也就“卷”了起来。

明末清初人吴伟业在《复社纪事》中记载了一段往事:“尝燕集弇洲山园,卧子年十九,诗歌、古文倾一世。艾旁睨之,谓此年少,何所知!酒酣论文,仗气骂坐。卧子不能忍,直前殴之,乃嘿而逃去。”这记载的是一场以打斗收场的聚会。故事发生在明朝的崇祯元年(1628),地点在江苏太仓的弇山园。卧子指的是明末著名词人、复社成员陈子龙,“艾”指的是晚明著名的时文选家、豫章社的代表人物艾南英。

艾南英是晚明有名的时文选家。他在天启年间中举人,后来在科举考试中写的策文讥讽了当时的权宦魏忠贤,被停考三科。由此,他十分厌恶科举考场上的那些形式僵化、陈腐劣质的八股文。他主张“以古文为时文”,并寻求从唐宋古文中寻找改良时文的方法。由于名气大,他编选的教辅一度在晚明教辅市场占据着统治地位。

要编选这么多教辅,艾南英自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有着自己的专业团队,他所代表的便是当时的豫章社。但教辅市场是一块大蛋糕,大家都想分一杯羹。后来,江南的周钟、张溥、张采等人也创建了团队——应社,并开始编选教辅。应社的教辅和豫章社的不一样,他们的教辅充分迎合了当时的应试需求,贴近考官评卷标准,因而取得了巨大成功,很快成为了艾南英老师的最大竞争对手。应社也由最初仅有十一人的小社团发展成为一个大型组织。崇祯初年,张溥等人又以应社为基础,合并其他文社,成立了复社。

晚明的时文选刊往往与文社利益联系在一起,学子们也往往结成文社或者参加文社,并以文社的名义来标榜自己。此外,受晚明政坛激烈党争的影响,当时的文社也将选文当作拉拢社员、扩大社团影响力的重要手段。比如复社,便通过掌握八股选文标准,从而控制天下文风,进而影响政坛。很快,复社教辅在市场上的风头便压过了艾南英编选的教辅。

在太仓的这场聚会上,艾南英和复社的张溥、张采、陈子龙、周钟等都在座。两边在八股文创作的理念上本来就有很大分歧,加上又是市场竞争对手,所以落座没多久就爆发了激烈的争论。作为教辅界大佬,艾南英对于年少的陈子龙颇为看轻,于是,年轻气盛的陈子龙一怒之下动起手来,最终文斗演变成武斗,不欢而散。

后来,艾南英还与复社的张自烈发生过交锋。张自烈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学者,他曾编选过一部《国朝今文辩》,将诸家的时文选本重新进行了删评。艾南英看见张自烈编选的教辅后,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与自己编选的《今文定》《今文待》里的内容高度重合,于是认为张自烈所出的教辅是翻版、是抄袭盗版,又与之开始了一段近十年的论战。但由于崇祯年间,复社的影响力非常大,尽管在争论中未能分出胜负,可复社出版的教辅的确逐渐成为了教辅市场的主流。

其实,清代小说家吴敬梓便在《儒林外史》中为我们专门刻画了一幅明清选家们的生活图景。书中提到的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𬳽夫等人,都是书里有名的时文选家。

比如书中的马纯上,又名马静,俗称“马二先生”,因屡试不第,最后在嘉兴的文海楼书坊以编选八股文选集为生。他编选的《三科程墨持运》,不仅具有权威性,而且还有详细的注解和批语,成为了畅销大江南北的优秀科考教辅。但树大招风、人红是非多,由于《三科程墨持运》销量火爆,从而引起了同行的嫉妒。比如另外几位选家便在背后说起了闲话。马二先生的同行随岑庵曾别有用心地问另一位同行卫体善:“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体善煞有介事地回答说,马二先生终日讲的是些杂学。而且故意诋毁道:“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书中的匡超人也是个选家,但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学术混子。他前往京师时遇见一位前往京师参加会试的举人冯琢庵。作为选家的匡超人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声,冯琢庵也曾读过他的选本。谁知道匡超人竟然自吹自擂起来,甚至吹嘘自己一共编选过九十五本教辅,而且每回教辅一出来,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各省的学子们只愁买不到手,有的教辅还一版再版。最后,他更夸张地表示:“这五省的读书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

冯琢庵的好友牛布衣听了之后忍俊不禁,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狡辩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听了之后,又打听起匡超人的同行马二先生来,问这位马先生的选本质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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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印刷工坊

匡超人听了,不打草稿地说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那马二先生的选本根本卖不出去,唯有他匡超人的“优秀八股文选集”,不仅国内学子考试需要,外国考生考前也得看。所以,他的教辅已经出口到了海外。读者读来哭笑不得,不得不佩服吴敬梓先生的讽刺笔法。

明末清初的学者吕留良也做过科考教材的生意。清人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记载:“本朝时文选家,惟天盖楼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天盖楼”正是吕留良所经营的刻局,他靠着卖应试教材的生意大发其财。然而,当时的黄宗羲和万斯同却对吕留良的这种行为颇为看轻,甚至调侃这是“纸尾之学”。看来,对不重教材只重应试教辅的行为和风气,在古代也是颇有争议的。  

(雨林霖,作家,文史学者。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9期)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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