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點,尤馨像往常一樣,忙完手頭工作準備躺下睡覺,突然間她感到腦袋嗡嗡作響,“好像高壓鍋快要爆炸似的,非常可怕。”尤馨強撐着坐起來撥打了120,可被拉去醫院做了多項檢查後,醫生卻告訴她身體一切正常。

那晚之後,尤馨常常感到耳鳴、頭痛,頸部和手臂也開始不舒服。她反反覆覆跑了很多趟醫院檢查身體,前前後後花了兩千多元錢,卻始終查不出病因。

“可是我的疼痛和難受是真實存在的。”尤馨很納悶。

輾轉在各項檢查之間卻找不出病因

“其實是心理疾病軀體化了。”24歲的範迪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起高二那年的經歷:睡夢中,他突然感到胸悶氣短心跳加快,去醫院做了許多檢查都沒問題,可回家後他依然感到頭暈噁心、心慌手抖、一睡覺就驚醒,各項身體檢查無異常,醫生建議他去精神衛生科看看。

在精神衛生科,他被確診爲焦慮症,之前身體出現的各種問題都是焦慮症軀體化的表現。

北京回龍觀醫院中西醫結合科病區主任、副主任醫師呂夢涵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談到,軀體化是指心理問題或者被阻抑的心理衝突以軀體症狀或軀體反應的形式表現出來。通俗講,就是一個人本來有情緒問題或者心理障礙,卻並未以心理症狀表現出來,而是轉換爲各種軀體症狀,是身體對於心理壓力的一種反應。此類患者通常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身體上的不適,卻難以檢測出實際的器質性問題。

呂夢涵提到,軀體化通常會表現爲胃腸道不適、異常的皮膚感覺、呼吸不暢、全身多處疼痛、自主神經功能紊亂等。引發軀體化症狀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童年創傷、家庭變故、疾病經歷、人際關係、社會環境甚至是自身對於健康狀況的過度關注,都有可能引發並維持軀體化症狀。

爲什麼心理問題會轉化爲軀體化症狀?呂夢涵解釋說,首先,心理問題通常會導致食慾、睡眠質量下降,免疫力變差;其次,情緒或心理問題往往會讓患者感覺更敏感或無限放大某些感官上的不適;另外,從心理動機來解釋,不善於表達的人也需要某種方式發泄內心的情緒,軀體化便成爲一種轉化渠道。

呂夢涵說:“中國的社會文化整體偏向含蓄內斂,很多人並不善於情感表達。加上國內目前對於情緒以及心理健康知識的普及程度不夠,人們往往不會特別在意自己的情緒或心理變化,因此中國人的軀體化症狀比例會較高。”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數據顯示,我國患抑鬱症人數爲9500萬;每年約有28萬人自殺,其中40%患有抑鬱症。“心理問題的早篩早診非常重要。”呂夢涵說,軀體化症狀的出現就像是身體的報警器報警,以軀體方面的不適來傳達心理上的矛盾和衝突。雖然軀體化症狀總是與抑鬱症、焦慮症等心理與精神疾病結伴而行,但軀體化症狀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出現軀體化症狀並不代表患上了心理疾病,患者完全可以在出現症狀早期及時篩查、治療,以免惡化。

如果軀體不適症狀持續1個月以上,影響到了學習、生活、工作和人際交往,但身體各項檢查無法查明病情,呂夢涵建議可前往精神衛生科或精神專科醫院就診諮詢。

“你控制住自己,不要亂想就行了”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團隊在2019年發表的《中國抑鬱障礙患病率及衛生服務利用的流行病學現況研究》提到,“在過去12個月被診斷爲抑鬱障礙的患者中,同期僅有9.5%的患者曾接受衛生服務機構治療,僅有0.5%的患者得到充分治療”。近年來,我國抑鬱障礙患者社會功能受損明顯,但衛生服務利用率卻很低,患者很少獲得充分治療。

爲什麼軀體化症狀如此普遍,但就診率卻這麼低?

“很多人會因病恥感而將精神科門診作爲逼不得已的最後一步。”呂夢涵根據以往接診經驗說,公衆對於精神科門診依然存在諸多偏見。拿兒童抑鬱症、焦慮症來說,當孩子出現軀體化症狀時,許多家長不能接受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有患心理疾病的可能,他們寧願相信是孩子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反覆帶孩子去各大醫院掛號檢查,嘗試各種辦法無果,最後才願意來精神科。

去年夏天,放假在家的大學生王檳常常感覺口乾舌燥、食不下咽,她很擔心是食管出了問題,可去醫院做了胃鏡、腸鏡等檢查均顯示正常。王檳上網搜索,懷疑自己得了焦慮症,可姥姥卻根本無法理解她,認爲她在無理取鬧、沒事找事,每天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控制住自己,不要亂想就行了。”姥姥這番看似安慰的話讓她更加難過,她只能在心理類軟件上花錢找人傾訴。

呂夢涵說:“‘軀體化’的患者感受到的身體不適是切實存在的,並非僞裝或是矯情,這時家人或朋友的鼓勵、關心與支持對患者來說非常重要。”

尤馨在出現軀體化症狀後一直想找時間去精神科門診看病,但媽媽卻告訴她,可以偷偷去看,絕不能讓領導同事知道,否則可能會被歧視、被邊緣化。尤馨聽後不以爲意,一次,她向領導和同事講述了自己的軀體化症狀,並坦言可能心理出現了問題,領導卻告訴她,“心理有問題的人大概是因爲太敏感脆弱,不夠堅強。”同事也說:“你看起來這麼陽光,怎麼會有心理問題?”

“心理強大就不會得心理疾病嗎?難道作爲一個積極樂觀的人,心理就不會出問題嗎?”尤馨問道。

殺不死的“黑狗”

30歲的林木子是一名設計師,今年是她確診患抑鬱症的第三年。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得這麼嚴重的病。在朋友眼中,她外向有趣、喜歡交際,身邊總是歡聲笑語不斷。

可在一次外出時,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難,控制不住地掉眼淚,有經驗的朋友勸她去精神科門診看看。在門診,她被確診爲抑鬱症、焦慮症、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

最嚴重的時候,她時常感到呼吸困難,身體抽筋痙攣,頻繁打嗝噯氣,有時連眼睛都睜不開,無法下牀行動,生活不能自理。“只是單純活着就感覺很累了。”醫生給她開了一種強效安眠藥,喫過之後倒頭就睡,林木子將這種感覺形容爲“短暫逃離地球”。

林木子說:“那時只要醒着就很痛苦,感覺很絕望,連感知美好的能力都喪失了。”

一開始,林木子覺得最多半年一年就會好起來。在生病初期,她總是詢問醫生什麼時候會好,可3年過去了,林木子的病還在反覆發作,“狀態好的時候,可以穩定3周;不好的時候,每天都很難受”。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數據顯示,抑鬱症患者經治療後,大部分都可臨牀治癒,但容易復發,抑鬱症複發率高達72%。林木子形容自己的心裏好像住進了一條“黑狗”,“時不時跑出來咬我,我用盡各種手段都殺不死它,只能用藥物或各種手段把它困住,與它共存”。

範迪的軀體化症狀同樣會反覆出現。2023年年初,他突然感到疼痛從髖關節蔓延到全身,肉跳,渾身乏力,他開始懷疑自己得了漸凍症。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抱着手機東查西找,動不動就往醫院跑,精神高度緊繃,感覺活着好累,甚至一度有過輕生的念頭。”範迪說,“因爲有過焦慮症的病史,我也清楚自己是強迫性思維在作祟,可能在鑽牛角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唯一的念頭就想把身體的病症查清楚。”

“當時自己在心裏給自己確診了漸凍症,每天都很焦慮,渾渾噩噩的。”後來,範迪的身體實在撐不住倒下了,家人把他送進精神衛生科做了一系列身體檢查與心理檢查,最終確診爲重度抑鬱、中度焦慮和中度軀體化。

服用了精神類藥物後,範迪的病情明顯好轉,可因爲反覆無常的病情,他前前後後折騰了4個月沒有去上班。

回憶起自己生病的過程,王檳說:“軀體化症狀會反噬神經,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在操控着你的大腦一直想那件事,很絕望,希望有人能將它抽離掉,連帶着那些不好的想法和軀體症狀一起清除掉,可似乎只能自救。”

“活着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林木子的朋友在她生病時給了她許多鼓勵和安慰。“他們經常過來找我,哪怕是陪我喫一頓午飯、看一集電視劇,或者是拉我出去喝一杯咖啡,沒有人問我爲什麼會生病,沒有人對我講大道理,也沒有特別安慰我,讓我覺得很輕鬆。”

王檳認爲,“思維和意識都很神奇,不要小看想法的力量,用好的想法帶動身體慢慢變好。”

去看心理諮詢師時,林木子嘗試過許多方法讓自己更舒服一些。有時她會戴頂帽子,或是披着一條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有時她會帶上自己熟悉的玩偶;有時她會帶些棒棒糖給心理諮詢師。

有一次,跟林木子一起確診的朋友想要結束自己生命,林木子發現後,把朋友送去醫院治療。“雖然我們都生病了,但是我希望我們好好活下去。”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在與“黑狗”共存的過程中,林木子學會了直面內心的恐懼。“去找專業的醫生,要相信科學的力量。一次找不到合適的醫生就找第二次、第三次。生病以來我換了七八個醫生,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失望灰心,總會好的”。

當被問到爲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念頭時,林木子說:“因爲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想活着。”

呂夢涵認爲面對心理疾病及心理疾病的軀體化症狀時,一方面需要早篩早診;另一方面需要社會各部門協力做好更多、更廣泛的科普,讓大家瞭解更多心理健康的知識。

“可以對兒童、青少年做一些有針對性的心理健康科普。在科普的過程中,不僅要提醒大家發現情緒不對及時去醫院做篩查,更要將重點放在確診後如何做、家人朋友應當如何做、康復後如何避免復發上。”呂夢涵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尤馨、範迪、王檳、林木子均爲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譚思靜 記者 夏瑾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1月06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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