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一個小男孩躺在牀上，皮膚白皙，臉圓圓的，朝媽媽咧開小嘴，開心地笑着……這個畫面，時常出現在張偉紅的夢境中。夢裏的小男孩是她的兒子——當年失蹤時，纔出生三個多月。

張偉紅是西安市閻良區人，她的兒子曾患先天性白化病。2005年孩子失蹤後，她長年到各地尋找，一直沒找到孩子。18年後，她從警方得到消息才確認，孩子當年被親生父親遺棄，後來豪豪被送到渭南市兒童福利院安置，早在2006年9月9日就因病死亡。

2023年6月，張偉紅的前夫雷某——當地檢察院聘用的一名廚師，被警方刑事拘留。12月底，閻良區法院一審認定雷某犯遺棄罪，對其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一審判決書顯示，法院駁回了張偉紅的附帶民事訴訟請求。

2024年1月16日，張偉紅告訴澎湃新聞，由於缺少民事費用方面的證據，她沒有提出上訴。

兒子失蹤後，張偉紅2005年曾向當地派出所報案。

孩子出生三個月後失蹤，其父母因“撫養權”打官司

1981年出生的張偉紅，在23歲那年——2004年，與鄰村的雷某結婚，次年三月生下一個男嬰，取名豪豪（化名）。

“頭髮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張偉紅說，豪豪患先天性白化病，皮膚很白，其他方面很正常，“一逗他，馬上咧開嘴朝你笑”。

資料顯示，白化病是被收錄進《第一批罕見病目錄》的罕見病，患者全身皮膚呈乳白或粉紅色，毛髮爲淡白或淡黃色。由於缺乏黑色素的保護，患者皮膚對光線高度敏感，日曬後易發生曬斑和各種光感性皮炎。該病不會致人死亡，但也可能因此引發相關癌症。

豪豪三個多月大時，有一天，張偉紅與丈夫發生爭吵，她一賭氣，回了幾公里外的孃家。在孃家喫了中飯後，張偉紅不放心孩子，當天便趕回來了。

回來後，她發現丈夫和孩子都不見了——幾個小時前，她給豪豪換上藍色的花紋衣服，是看他躺在牀上睡着才離開。

幾天後，張偉紅終於在當地一家修理鋪找到了丈夫雷某。“他肯定是躲避我，躲到了他一個朋友這裏。”張偉紅回憶，當時一見面，她就質問丈夫，孩子哪去了？“他說扔了。我還以爲是開玩笑，他說是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張偉紅報了警。據其介紹，當年她去了閻良區老街派出所——後來改名爲閻良派出所。接到報警後，派出所民警傳喚了雷某。“後來把他放了，讓他把小孩找回來。”張偉紅說，此後幾年她多次去派出所詢問，可孩子失蹤的事仍無進展，雷某也未受到刑事處罰。

豪豪失蹤後的十幾年間，張偉紅到西安及周邊城市尋找，沒有發現孩子的下落和線索。“只要身上還有一百塊錢路費，我就出去找。”張偉紅說，孩子的笑容時常出現在夢裏，她醒來後更覺得揪心，“沒人能體會到我這個母親的感受”。

因爲孩子失蹤的事，張偉紅與雷某的關係形同陌路，沒在一起生活。2015年，張偉紅向閻良區法院起訴雷某，要求離婚。“那時我才知道，他四年前就起訴過我。”張偉紅說：“法院早就已經判決我們離婚了。”

閻良區法院的民事判決書顯示，2011年雷某起訴張偉紅要求離婚。法院未聯繫上張偉紅，發佈公告後進行被告缺席審理。當年5月，閻良區法院作出判決：准予雷某與張偉紅離婚；兩人的婚生子豪豪由雷某撫養，張偉紅每月給付孩子撫養費200元，“至孩子獨立生活時止”。

張偉紅說，前些年她去派出所詢問豪豪失蹤一事的進展，民警以法院的判決回應她：“你憑啥說孩子不在了？他爸還撫養着呢，你還要出撫養費呢。”

2020年1月，張偉紅起訴雷某，要求對離婚後的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法院認爲張偉紅應承擔“舉證不能”的後果，駁回其訴求。

2020年6月，張偉紅又起訴雷某，要求變更孩子的撫養權。她起訴稱，2011年法院判決兩人離婚，並判兒子豪豪由雷某撫養，但離婚至今她要求探視孩子，均遭雷某拒絕，故請求變更孩子撫養權。

在此次“變更撫養關係糾紛”的民事審理中，雷某稱兒子已在2005年被遺棄。閻良區法院由此發現了背後的犯罪線索。

2011年的離婚判決書

孩子父親犯遺棄罪18年後判刑，被抓前在檢察院當廚師

對於張偉紅起訴雷某要求變更孩子撫養權一案，閻良區法院在2020年9月作出了裁定。

民事裁定書顯示，閻良區法院庭審查明，雷某與張偉紅的婚生子豪豪自2005年8月起，至今下落不明；豪豪出生後患有疾病，雷某與張偉紅因家庭矛盾經常吵架；據雷某陳述，2005年7月，他與張偉紅一塊到渭南某地，將婚生子豪豪遺棄。

裁定書還記載，2005年8月，張偉紅向公安機關報警稱，雷某將孩子遺棄。此後公安機關讓其二人將孩子找回；雷某稱，後來他在渭南某福利院找到孩子，看到福利院條件較好，加上張偉紅未拿來出生證，就未將孩子接回。此後雷某去看過幾回孩子，由於沒有相關手續，未能見到孩子，目前孩子狀況不清。

閻良區法院當時指出，案涉未成年人豪豪早在2005年8月就已失蹤，作爲其法定監護人的雷某、張偉紅未盡到法定義務，致豪豪至今下落不明，涉嫌犯罪。

“本案案件事實已超出民事法律法規的調整範疇。該刑事犯罪嫌疑案件確認的事實，將直接影響本案的性質、效力和責任的擔當。”閻良區法院遂駁回張偉紅關於變更撫養權的起訴，將本案犯罪線索移送公安機關。

2023年6月19日，西安市公安局閻良分局閻良派出所電話傳喚雷某。當日雷某到偵查機關接受詢問，此後陸續被刑事拘留、執行逮捕。

據張偉紅等人介紹，雷某此次被抓之前，在西安市閻良區檢察院上班——是一名聘用制的廚師。

雷某被抓後，張偉紅這才完全相信兒子已被遺棄的事實——十八年來她四處尋找孩子，算是“白找了”，“警察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孩子可能不在了”。

2023年10月，閻良區檢察院指控雷某犯遺棄罪，提起公訴。張偉紅則提起了附帶民事訴訟。

閻良區法院審理查明，被告人雷某與張偉紅2004年5月登記結婚，次年3月生下兒子豪豪。豪豪患有先天性白化病。2005年7月15日，雷某將豪豪遺棄在渭南市臨渭區解放路南段東側一處城中村巷道內。後來，豪豪被渭南市站南派出所民警送到渭南市兒童福利院安置，2006年9月9日因病死亡。

法院還查明，2005年8月9日，張偉紅在西安市公安局閻良分局閻良派出所報警，稱其丈夫將孩子遺棄。

閻良區法院認爲，雷某對年幼患病、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幼子，有撫養能力而拒絕撫養，情節惡劣，其行爲構成遺棄罪，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和罪名成立，量刑建議適當——閻良區檢察院根據自首、認罪認罰等情節，建議判處雷某有期徒刑一年。

西安市閻良區法院的判決書（部分）。本文圖片均由 受訪者 供圖

1976年出生的雷某，曾因犯搶劫罪被閻良區法院判刑七年，2000年1月釋放。

對於張偉紅的附帶民事訴訟，閻良區法院根據相關司法解釋，對其關於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訴求不予支持。關於喪葬費、誤工費、交通費等費用，張偉紅未能提供票據予以明確。

2023年12月26日，閻良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雷某犯遺棄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駁回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張偉紅的賠償訴求。

一審宣判後，張偉紅認爲對雷某判刑一年的刑罰偏輕。根據刑法規定，遺棄罪的量刑是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張偉紅提請抗訴，因超過期限未被受理。

2024年1月5日，張偉紅向閻良區檢察院提請刑事抗訴，但因超過法定期限未被受理。對於此案附帶民事部分的判決，張偉紅已放棄上訴。不過她表示，將對2011年的離婚判決提出申訴。

她說，當時法院也被雷某騙了，“我兒子那時都死了5年，還判我每個月付200元撫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