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回返長安。在好友王維的撮合下,他得到了拜謁張九齡的機會。唐代考場外的人情世故,謂之“行卷”。寒門庶子參加科考前,往往會將自己的代表作送給達官顯貴或文壇“明星”進行點評,若能得到他們賞識,其高中進士的可能便會大大增加。孟浩然名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正是他送給張九齡的詩。

圖片清人繪孟浩然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儘管這次“行卷”未能起到理想效果,但那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實在太過經典,以至於後人談及古代大型水澤,也常用此句引出“先秦九藪”之一的雲夢澤。此後,人們眼中的“雲夢澤”,就成爲了一片浩瀚無垠的水澤。時至今日,“雲夢澤”的釋義仍爲:湖北省江漢平原上的古代湖泊羣的總稱。

然而,這樣一個橫跨長江南北的大型水澤,卻不知何時,逐漸消失在了世人眼前,只存在於詩文之中,爲後人反覆吟誦。

雲夢澤的消失之謎,曾引起許多人的關注。若梳理相關史料,不難發現,雲夢澤早在漢代就面臨着水體逐漸流失的尷尬境地,甚至有部分水域已退化爲泥濘之地。建安十三年(208)末,曹操南下荊州,與孫、劉聯軍大戰,後敗於赤壁、烏巢,不得不從華容道狼狽退走。與小說《三國演義》不同的是,曹操能順利離去,並非是關羽念在往日恩情,放過曹操一馬;而是因爲在這個時候,雲夢澤的部分水體早已乾涸,變爲了可通行的陸地。

圖片曹操南下荊州,與孫、劉聯軍大戰,後敗於赤壁,不得不從華容道狼狽逃竄。上圖爲赤壁之戰地圖。來源/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編著《中國戰爭史地圖集》,星球地圖出版社2007年版

史料記載:“公船艦爲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遇泥濘,道不通。”曹操自華容道引軍而出,所行步道,就曾是雲夢澤主體水域所在。又據《太平御覽》卷十五引王粲《英雄記》記載:“曹公赤壁敗,行至雲夢大澤中,遇大霧,迷失道路。”大家都說曹操敗於天時,“東南風急”燒掉了他一統全國的霸業,但云夢澤的萎縮,卻恰恰爲其後退提供了方便。彼時的雲夢大澤已不再是難以跨越的天塹,雖然它中間有部分道路泥濘難行,不利於辨別方向,但客觀而言,它卻保障了曹操的人身安全,間接改變了三國走向。

新的問題隨之而來:既然早在漢代,雲夢澤便已大不如從前,那唐人眼中的“雲夢澤”,爲何還是十分廣闊?歷史上的“雲夢澤”,又爲何消失在世人眼中呢?

雲夢

漢魏六朝以降,古人筆下的雲夢澤就在不停地變換位置,對於其地理位置的解釋與註疏,各家也持不同看法。甚至在同一時期內,被稱作“雲夢澤”的水域還不止一處,甚至橫跨長江。因此,想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還需得從其本義入手,探究“雲夢”一詞的來歷。

先看“夢”字。《楚辭·招魂》有云:“與王趨夢兮,課後先。”東漢王逸注曰:“夢,草中也。”南宋洪興祖補註曰:“楚謂草澤曰夢。”王逸是南郡宜城縣人,即楚國別都鄢都(今湖北省宜城市)附近。對於本地(楚國)方言,他自然十分了解。由此來看,楚地方言中的“夢”應當爲“草木水澤”之地。

圖片楚國別都鄢都。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又按《左傳》宣公四年,楚令尹子文出生時,其母“ 雲阝”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這裏提到的“ 雲阝”通“雲”,稱鄖國;而鄖國亦作鄢國,即楚國鄢都附近的地區。除此之外,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還認爲:雲也是“雲夢”的簡稱,古籍中的“雲中”,也可指楚國的雲夢區。

不過,雲夢未必就是指“雲夢澤”。楚令尹子文被其母拋棄在“夢中”,若此地是一片水澤,他焉有活命之理?更何況,雲夢既然有老虎出沒,也足以說明此地並非水域而更可能是林野。譚其驤先生認爲,有的“雲夢”確實指“雲夢澤”,但除此之外,先秦另有一個極爲廣闊的楚王遊獵區也叫“雲夢”,即:“在《戰國策》《楚辭》等戰國時代記載中,凡是提到‘雲夢’的,都離不開楚國統治者的遊獵生活。”

圖片漆木臥鹿,戰國中晚期九連墩2號墓出土。來源/湖北省博物館

換言之,“雲夢”是一個包括多種地貌、範圍極爲廣闊的區域,是楚王遊獵區;而帶有“澤”字的雲夢澤,其實是“雲夢區”中的一方水域。既然如此,雲夢澤又是如何發展成“跨(長)江南北”的大型水域的呢?

膨脹

對於雲夢澤的“不合理”增長,有人試圖從地質角度入手,探究其急速“膨脹”的可能性。但這顯然是行不通的。雲夢澤的範圍之所以越來越廣,其根本原因在於:後世學者未曾辨明雲夢澤的準確位置,故而將帶有“雲夢”的所有地域統稱爲“雲夢澤”,從而形成了風靡一時的“大雲夢澤說”。

魏晉之際的名將杜預,曾對雲夢澤地理位置作出解釋:

“南郡枝江縣西有云夢城,江夏安陸縣東南亦有云夢城,或曰:‘南郡華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夢也。’雲夢一澤,而每處有名者,司馬相如《子虛賦》雲:‘雲夢者,方九百里’,此澤跨江南,北亦得單,稱雲單稱夢也。”

即在杜預看來,江南的枝江縣與江北的安陸縣雖然都有云夢城,卻不見水澤;而位於華容縣附近的巴丘湖(即洞庭湖)卻是一個大澤。所以杜預認爲:巴丘湖就是古云夢澤的一部分,而後他又根據司馬相如的描述,將雲夢澤判定爲一個橫跨大江南北的超級水澤。

圖片豐水期的洞庭湖。來源/紀錄片《航拍中國》截圖

值得注意的是,杜預此說是對《左傳》“江南之雲夢”的解釋。又如上所述,“雲夢”是包含水澤、林野在內的楚王遊獵區,並非“雲夢澤”的實際位置。雲夢區可以跨江南北,並不代表雲夢澤也能如此。戰國時期的一些典籍,可同時見到“雲夢”與“洞庭”,二者既然涇渭分明,又豈能混爲一談?

然而,杜預的“跨江南北說”仍被後人繼承,就連著名地理學家酈道元也掉進溝裏,沿着前人所云蓋了一座“歪樓”。正是從他這裏,“雲夢澤”迎來了急劇“增長”。

圖片清光緒三年湖北崇文書局《水經注》刻本。來源/梅州市劍英圖書館

其實,杜預與酈道元都陷入了一個誤區,那就是雲夢澤只能有一個。杜預注意到江南江北都有云夢城,便誤以爲雲夢澤可“跨江南北”。而酈道元蒐集了關於“雲夢澤地理位置”的四種說法,最後竟得出結論: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但還是不全,所以他乾脆將這些地方全都連成一片,歸納到雲夢澤的範圍內,稱其“蓋跨川亙隰,兼苞勢廣矣”。

於是,洞庭湖也莫名其妙成了雲夢澤的一部分。這本是杜預的一個猜想,無憑無據;可到了郭璞(字景純)筆下,卻是言之鑿鑿;後被酈道元引用,成爲一種固定說辭。

唐宋時期,“洞庭湖說”愈發流行。正如開頭提到的,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中,有“氣蒸雲夢澤”之語。這首詩篇曾廣爲世人傳頌,亦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洞庭湖說”的流行。及至南宋,諸如《譙門記》《寰宇記》《夢溪筆談》《輿地紀勝》等典籍中,皆將洞庭湖區與雲夢澤籠統地聯繫在一起,甚至列爲一談。

圖片《元本夢溪筆談》書影。來源/沈括撰《元本夢溪筆談》,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

明代以後,考據學得到飛速發展。隨着“雲夢”資料的齊全,雲夢澤的範圍也越來越大,“終於差不多把整個江漢洞庭平原及其周遭部分山區都包括了進去”。對於雲夢澤“異地同名”的異常現象,顧祖禹腦洞大開,在《讀史方輿紀要》給出了一種看似合理的解釋:“今巴陵(即洞庭湖所在)、枝江、荊門、安陸之境皆雲有云夢,蓋雲夢本跨江南北,爲澤甚廣,而後世悉爲邑居聚落,故地之以雲夢名者非一處。”顧祖禹之後,另一位地理學者胡謂也踏上了酈道元的老路。在《水經注》的基礎上,他又引入《漢中·地理志》中關於“雲夢官”的零星記載,最後得出一個驚人結論:雲夢澤“東起薪州,西抵枝江,京山以南,青草以北”,可謂無比浩瀚。

至此,“大雲夢澤說”達到了一個高峯。人們想象中的“雲夢澤”,此時已包含無比廣闊的地域,這讓它一舉成爲古代水澤中的佼佼者。

消失

弄明白“大雲夢澤說”的來歷,便不難理解雲夢澤的消失之謎了。通過上文梳理,不難看出:古代雲夢澤真正的水體區域,遠不如後世學者形容的那麼大。

如上所述,雲夢得名於“雲國之夢”,後在先秦時期成爲專名。學者石泉經過考證,得出的結論是:其位置應當在漢水中游以東,即今京山、鍾祥間,在漢晉時屬於雲杜縣境內,面積並不是很大,更非“跨江南北”。這個雲杜說流行於先秦至漢初,是關於雲夢地望的最古記述。至西漢中期後,華容說取代了雲杜說。

圖片經石泉考證,認爲雲夢應當在漢水中游以東,即今京山、鍾祥間,在漢晉時屬於雲杜縣境內。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雲夢澤水域轉移到華容縣境內,是有一定依據的。據《後漢書·法雄傳》記載:“(南陽)郡濱帶江沔,又有云夢藪澤。”又按班固、應劭等人的記載,兩漢以來的雲夢澤位於華容縣(屬南陽郡)以東,這恰好符合《水經注》中“江陵之東,江漢之間”的描述。可見兩漢三國時期的雲夢澤,應當就在華容縣境內。

正因如此,曹操在敗走華容道時,纔會遇到早已乾涸的雲夢澤。《三國志·武帝紀》與《太平御覽》所引王粲《英雄記》這兩則史料互相印證,不僅能確定雲夢澤的位置,也可看出它在漢末時的境況:曹軍既然都能步行通過雲夢澤,足見其位於華容縣境內的主體水域流失嚴重。

這大概纔是真·雲夢澤消失的原因。

先秦時期,按司馬相如《子虛賦》所言:雲夢澤“方九百里”,北以漢水爲限,南則“緣以大江”,這基本符合“上古九澤”的排面。至秦漢時期,隨着荊江、漢水三角洲的擴張,江水衝擊形成陸地,故而漢朝新設有華容縣,而云夢澤的主體也正位於華容縣南。

圖片漢朝新設有華容縣,而云夢澤的主體也正位於華容縣南。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從漢末三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荊江、漢水三角洲攜帶大量泥沙不斷向東、南方向推進,進而淤積成更多的陸地;加之沔水、楊水等河流水體不斷萎縮,導致雲夢澤逐漸被分割成多個湖泊。因此,曹操兵敗赤壁後,尚能從雲夢澤中穿行;至東晉南朝,原雲夢澤主體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滻湖、馬骨湖、太白湖等其他多個未知名小湖泊。

嚴格來說,雲夢澤在東晉以後便已經消失了。當然,若把大滻、馬骨等湖當成雲夢澤的延續,倒也能往後推遲一段時間。然而到了唐代,大滻湖和太白湖也相繼退出歷史舞臺,鮮少見於記載;馬骨湖(約今洪湖)雖然尚存,但也是苟延殘喘,後撐至宋代而“亡”。

參考文獻:

石泉、蔡述明:《古云夢澤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

姜加虎:《洞庭湖與古云夢澤的演變及荊湘水文化》,武漢:長江出版社,2015年

譚其驤:《雲夢與雲夢澤》,收入氏著《譚其驤歷地理十講》,北京:中華書局,2022年

鄭明佳:《江漢平原古地理與“雲夢澤”的變遷史》,《資源環境與工程》,1988年第2期

李青淼、韓茂莉:《雲夢與雲夢澤問題的再討論》,《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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