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的阮經天，坦言不恐懼年齡的增長，因爲每天都有許多事情可以讓他感受到年輕的活力。做演員令他無比充實與享受，但也常常獨自一人消化情緒，自認“私底下並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日前，南都記者在電影《周處除三害》大熱之餘，獨家專訪阮經天。值得一提的是，早在準備採訪提綱時，他的工作團隊人員就告訴南都記者，“時間比較有限，有些問題可以不用問得太具體，他很能輸出。”表達欲極強的阮經天的確非常健談，沒有保留地與南都記者分享了關於角色帶給他的不同感觸，也談了談那些關於他的自我懷疑。並不充裕的採訪時間，南都記者也只能通過他真誠地回答，儘可能地呈現出阮經天“夠真”的一面。
“作爲演員，我最大的收穫是能夠通過角色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情感，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體驗。每個角色都有其獨特性，它們在不同的時間點上都反映了我的成長和變化。”阮經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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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忘記我所經歷的一切”
在臺中長大的阮經天，曾是“問題少年”的他有着極高的游泳天賦，還因“個性十足”屢遭退學。甚至還癡迷電玩導致好幾天沒回家，被父母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啓事。
時間重回到他的20歲。原只是陪朋友去試鏡的他，沒料到自己卻被選中拍MV並當上模特。隨着當時臺灣偶像劇現象級的爆火，順應發展的他即刻轉型演員，接連出演《綠光森林》《我在墾丁天氣晴》《命中註定我愛你》《敗犬女王》等屬於80、90後的獨家記憶劇集，以至於不少觀衆只要提到“霸道總裁”，就能第一時間想起阮經天的“紀存希”。
電視劇“嚐鮮”後，出道三年的阮經天開始挑戰電影熒屏。那時的他對電影充滿了無限新鮮感，起點是與彭于晏合作的《六號出口》。初出茅廬的他迫不及待想要成功，沒曾想在拍從滑板摔下來的片段時腳踝直接摔到斷裂。四年後他帶來了《艋舺》，一炮而紅。在《艋舺》片尾，他飾演的“和尚”被好友偷襲，最終倒在“少年幫”好友刀下，表演中眼神裏透出的困惑與複雜，不落俗套極有深度。憑藉“和尚”一角，他當選爲“最佳男主角”。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與他同臺競爭的是實力派演員王學圻、倪大紅和秦昊。當頒獎唸到年紀最小且資歷最淺的“阮經天”獲得“最佳男主角”時，直播畫面的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後來他曾在採訪中表示，在那個年紀拿獎壓力很大，自己有一段時間很迷失，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才能配得上它。就是在這麼短短几年的時間，他一路從拍MV、拍偶像劇，到拍電影；從意外出道到“偶像劇王子”躥紅再到晉升爲“最佳男主角”，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令他不斷地產生自我懷疑。
《艋舺》後阮經天消失了兩年，雖帶來《愛love》《血滴子》，但激不起多少水花。那段時間的他，可以說是被打擊到了谷底，也常常問自己：“我真的能行嗎？”接着，他出演《軍中樂園》，憑藉該片的好口碑，再次獲得關注；參演由侯孝賢執導的《刺客聶隱娘》，扮演貼身護衛“夏靖”；拍古裝、上綜藝……
時間來到2022年，阮經天遇見了“陳桂林”。早在《六號出口》中，他就曾與《周處除三害》製片人黃江豐有過合作。當得知找他出演時，阮經天形容“有種一個小孩在外面晃盪了十年，直到今天家人才叫你回家的感覺”。他向南都記者坦言道，可能這也代表了在這十年之間所有發生的一切事情，隨着時間都有機會能夠得到回報或諒解。
2024年3月1日，電影《周處除三害》（以下簡稱《周處》）在中國大陸上映，導演黃精甫以《世說新語》中“周處除三害”的典故爲創作靈感。講述由阮經天飾演的通緝犯“陳桂林”想人死留名，效仿古代“周處”除三害，決定除掉通緝榜上排在前面的兩名重罪犯，重新尋找人生價值的故事。阮經天在影片中將陳桂林的頹廢、喜怒不形於色飾演得酣暢淋漓，不少觀衆被這個“冷麪殺手”所折服，評價道“是開年以來尺度最大的電影”“殺瘋了，也看爽了”。
阮經天向南都記者回憶，一開始黃精甫找到他聊劇本與角色時，就問他最近生活過得怎麼樣，阮經天說“相較於前面的十年，現在會更平穩一點”。聽到回答後的黃精甫，希望他能回到前十年經歷過的情緒裏，因爲這對飾演陳桂林來講更爲契合。阮經天當時直接告訴黃精甫：“我經歷的事情都不會忘記，所以不需要特地沉浸在過去的情緒裏，因爲只要我回想，那些情緒就會在那裏。”
被要求回到那種懷疑恐懼、不喜歡自己的狀態中，這對阮經天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挑戰”。阮經天說他也只能通過努力回想自己的經歷和情感以達到黃精甫要求的狀態。他成爲陳桂林的方式也非常特別，不論是讀劇本、看人物小傳，或是做角色所需要做的任何訓練，阮經天都會一天一天慢慢增加與陳桂林之間的聯繫，努力擦掉與角色之間的那條線。
一開始讀劇本時，阮經天就很努力地去尋找陳桂林是誰，但在這種狀態下他會顯得特別地慌，尤其是在片場中沉浸到陳桂林的情緒裏“是最難受最不舒服的”。甚至在拍攝到中後期時，還曾一度崩潰到和媽媽說：“媽，我不想做了”，也曾直言“當這個人（陳桂林）的壓力太大了，太不快樂了”。
在片場中，黃精甫爲了能讓阮經天更貼近陳桂林的人物性格細節，還特別請了服裝師提前把陳桂林的衣服給了他，要求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天氣變化如何，都需要穿着這套衣服，還要他經常做繫鞋帶和觀察環境的小動作。一開始做這些動作的阮經天會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加上訓練的動作和情緒狀態的增多，他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慢慢成爲了陳桂林。
繼《艋舺》後阮經天重回寸頭造型，在《周處》中“拳拳到肉”的動作戲也多了不少。當南都記者提及爲動作戲都提前做了哪些準備時，他表示從《艋舺》開始就一直不缺與武術團隊合作的經驗，每次訓練後都能夠收穫到不同的武打經驗。不過隨着拍攝動作經驗的增加，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年紀也在增長，如果等到電影開拍後纔開始訓練，在表現上自己可能沒有辦法做到特別完美。
“我擔心自己會拖累大家，如果我不能把動作刻在腦海和骨子裏的話，就只能機械性地按照動作指導的要求去進行拍攝。所以在拍攝前，我提前了兩個多月自己進行武打訓練。儘管我不知道這些訓練內容是否能用上，但確實是發揮了一定的作用。當自己對某一處武打動作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時，就有資格參與討論角色的動作應該如何進行設計。”阮經天說。
黃精甫的執導方式非常細膩，能讓演員有機會去深入到角色的內心世界，也常常鼓勵演員們去探索角色的動機和情感，這讓阮經天在表演上有了更多的自由度，也能夠更加真實地呈現出陳桂林一角的複雜性。
在這個過程中，阮經天一點一點走進陳桂林、理解了陳桂林，不僅穩住了難度不小的內心戲，還學會了如何在角色和自我之間找到平衡。阮經天告訴南都記者，在《周處》殺青後的一段時間裏，有真切地感受到不真實、割裂和失落感的出現。不過他明白這是角色帶來的影響，自己能慢慢進行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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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角色都代表了我當時的人生觀”
2023年下半年，阮經天先後帶來電影作品《追緝》《怒潮》。他在《追緝》中飾演非法移工中介林佑生，曾透露出演《追緝》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張鈞甯。只因當時張鈞甯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要不要演林佑生這個角色，便馬上答應出演。他也曾表示，如果林佑生這個角色放在十年前，自己肯定是演不出來的。
而在直面暗黑犯罪產業鏈議題的《怒潮》中，阮經天飾演承受着極大痛苦的警察麥朗汶，與張家輝王大陸上演兄弟情。他在路演中這樣形容麥朗汶，“痛苦迫使他朝着目標前進，縱使一路充滿荊棘而又漫長”。
雖這兩部電影反響平平，但觀衆已經能從他的表現看到了他從“偶像派”到“實力派”的轉型。在阮經天的演藝生涯中，“少年感”與“陽剛氣”並存，是他得以受到關注的依託。他與角色互相成就，將自己過去十年積累的情緒毫無保留地融入到角色，努力讓自己更具爆發力、更有突破。
時隔三個月，他帶着《周處》“殺”了回來。用他的話說，《周處》是他在這10年來的掙扎、自我懷疑、痛苦也好，療愈、重新檢視自己也好，算是旅途的一個終點。未來的他也許還是會懷疑，但他知道他就是做要演員的人，他很幸運。
從接觸劇本、拍攝到上映，在不同階段阮經天對陳桂林也有了不同的理解。《周處》殺青後，阮經天說就已經將陳桂林存在自己的心裏面衆多小房間中的其中一間。“有些房間靠自己的心近一點，有些房間靠得遠一點。他們就像是一個個老朋友一樣，我偶爾還是會想一想他（陳桂林）現在過得好不好。”
在《周處》外，與黃精甫第一次合作也令阮經天有了意外的收穫，彼此變成了會經常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的知己。他向南都記者分享道，黃精甫希望他每天都要去思考一件事情，去思考自己是誰、要做些什麼，這些問題都是他在過去從沒有想過的問題。意外的緣分還有袁富華，他也會常常發消息給阮經天，問他最近怎麼樣。陳以文也會找他聊聊近況，一起喫飯和看個展。
“之前從來沒有過在一個戲結束以後，主創彼此之間還能維持着這樣的關係。還有李仁哥（李李仁）看到任何報道他都會第一時間傳給我，比如看到‘桂林理髮廳’或者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他會發消息和我分享，雖然有時候很無厘頭，但是很可愛。小淨（王淨）有時候會把我當做傾訴的對象，我就像他哥哥一樣，這些都是在殺青以後纔開始產生的情感。”阮經天說。
演員這份工作常讓阮經天感到無比充實與享受。他告訴南都記者，每個角色都代表了他當時的人生觀。作爲演員，收穫到最多的是能夠通過角色來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情感，“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體驗，每個角色都有其獨特性，他們在不同的時間點上都反映了我的成長和變化。”
自認戲癮一直都很重的阮經天，也時常自我懷疑。他坦言自我懷疑但並不會因爲到了某個年紀就會消失，這些情緒是一定會發生的，但學會了如何與它們進行相處。至於哪個角色給他帶來的改變最大，在他看來每個角色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
比如《艋舺》裏的“和尚”，他自認這是他出演過的所有角色中最不像自己的一個角色，稱觀衆都會覺得那纔是阮經天該有的樣子，“他就是流氓”。“和尚”一角的確讓他多了很多可以嘗試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意識到自己要對錶演負責。
再比如拍完《暴走神探》後，他理解了影片賣不賣座跟自己努不努力沒有任何關係，就算自己再努力也沒辦法去影響影片能不能夠賣座的問題。“範如一”同樣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無論是基於表演的技巧磨練，還是基於人生的厚度，都有了一定的積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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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變化就是年紀”
日常生活中的阮經天是一個蠻沉悶的人，他酷愛騎車，自律的他愛健身、衝浪和滑雪。他告訴南都記者，每次與觀衆見面、路演或者和別人一起工作時，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有趣的事情發生，所以他也會笑，會開心會生氣會難過。但當自己回到家後，更多是自己跟自己相處、跟情緒相處，直言“私底下並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在阮經天看來，出道到現在最大的變化就是年紀，性格上也慢慢變得比以前更加和緩。他透露自己曾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獨處，在面對質疑和缺乏安全感等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裏度過，有一段時間甚至還有點憎恨不平。但當他回過頭再看那一段時間的自己時才發現，當陷入情緒的泥沼時，身邊有一些人始終都在陪伴着他。
“有些人無論我的狀態是好與壞，或帶有什麼樣的情緒，對我都是一樣的態度。比如我的父母，比如那些生活當中完全沒有把我當成特別人物的那些朋友。在他們的守護和等待中，慢慢我也變得越來越和緩。隨着年紀的增加，我也越來越在乎他們的情緒。”阮經天說。
經過長時間的獨處，激起了阮經天的努力自救與自我和解。這一段時間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我們無法從短暫的採訪時間裏與他一一剝開細談。但能肯定的是，阮經天已經走出了另一條路，有了全新的追求。
已過40不惑，超20年戲齡的他，從“奶油小生”到“實力硬漢”，在表演上他有了全新的認知。在阮經天看來，表演從不是以年紀作爲分水嶺的，而是一個不斷更新的過程。他在每拍完一部戲，扮演完一個角色後，並不會把戲與角色放在一邊不再問津，更多時候是在覆盤有哪些地方做得還不錯，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有瑕疵。他對錶演的認知也在無時無刻轉變，包括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事情，也會影響到他對錶演的認知。
一向注重家庭的阮經天，尤其愛爺爺奶奶，祖孫之間的感情深厚。他自小和爺爺奶奶生活長大，連“經天”這個名字都是爺爺取的。“經”是輩分，“天”是爺爺希望他可以跟天一樣高、站得挺挺的，永遠能夠頂天立地。小時候的阮經天太叛逆，也只有爺爺奶奶願意無條件支持他，甚至在他剛出道時因爲經濟不穩定，還偷偷寄錢給他。自從爺爺奶奶的離開，他心境上的轉變也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
他向南都記者坦言道，“在你經歷過生命當中某些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以後，你一定會有所改變。只是別人認爲不會有什麼變化，但這些東西已經無時無刻在身體裏發生着變化。”
談及會不會恐懼年齡的增長時，阮經天則笑說自己不至於恐懼。在他看來，人覺得自己變老很多時候都需要參照物進行參考，在發現弟弟今年已經29歲了之後，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有了一定的年紀。“不會有恐懼吧，因爲每天都有許多事情可以我感受到年輕的活力。”
聊起表演，阮經天堅信自己是體驗派，無論是表演還是做任何事情都是相信了纔會選擇去做。“唯有每天一點一點不斷地練習、實踐、思考，纔有辦法一天一天的進步。”阮經天20多年來的每一次的演繹，無論成功還是挫敗，這些經驗總結下來，也已經有了屬於他自己的一套進入角色的方法論。“體驗跟方法兩個缺一不可，就算人家問我用了什麼方法我也會毫無保留地講，但並不見得對每個人都管用。”
阮經天形容演員這份職業爲“水手”。在他看來，更多時候演員唯一能夠決定的是哪一艘船能找到自己，至於船會航向哪個地方，在事情成型之前都是未知數。“你永遠沒有辦法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縱使你現在珍愛的一切事物，它明天都有可能會消失。但你也有可能在明天就看到一個會讓自己愛一輩子的人，所以我想，‘未知’是演員這份工作最有趣的一件事情。”
“演員這份工作它還有趣在，雖然聽起來好像沒有辦法完全去決定自己的命運，但自己真實的人生不也是一樣的嗎？”阮經天笑着反問南都記者。
採寫：南都記者 林經武 實習生 鄭昕晅
圖片：受訪方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