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右)和诗人李春林(中)、画家刘杨(左)

高风妙笔万年垂

——与《唐诗三百首详注》出版有关的新闻旧事

读书界普遍认为,《唐诗三百首详注》是孙洙《唐诗三百首》的“常青藤注本”。去年,是《唐诗三百首详注》(后文简称《详注》)的编著者,唐宋文学研究专家,已故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陶今雁(1923——2003)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金秋时节,好几家单位在南昌联合主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清风雅韵,德音孔昭。

《详注》自1980年问世之后,迄今出了八个版,累计销售一百几十万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书前六版的责任编辑是同一个人——李春林,后两版他没有参加编务,是因为退休了。第六版的责编另有毛军英女士,薪火相传。

李春林,江西赣州人,1945年出生,1967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1969年入职出版业,曾任江西人民出版社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编辑、编辑室主任,主编过《微型小说选刊》。李先生是复合型人才,既是资深编审,又是作家、诗人、书法家。纪念陶先生的活动中有一个名为“木铎之心”的手札展,展址在江西师大瑶湖新校区,离主城区有点远。李先生腿脚不便,还是赶了很长的路去参观,在儿子的搀扶和主办方人员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看,看得很仔细也很高兴。他在一副对联前停留了较长时间,那是他所撰、书的,装裱精美,悬挂在显眼的位置,写的是“修唐诗三百首详注古今泥爪,赋旧韵千余篇世传秋雁雪鸿”。之后,李先生连发《一枚金钥匙,一颗木铎心》等两篇纪念陶今雁诞辰一百周年的网文,情真意切,围观者众。活动期间首发了一本让人赏心悦目的图书:《木铎之心——陶今雁师友手札集》,其中收录了李先生2009年写的《<唐诗三百首详注>出版前后记事》和2023年3月写的《我与陶今雁先生的诗词唱和》。

木铎之心——陶今雁先生百年诞辰师友手札展现场

德音孔昭——陶今雁先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现场

我叨光,和李先生一同忝列“学术观察”,见证了纪念活动井然有序的准备过程和盛况,也参加了一些问题的讨论。从李先生的文章和相互交流中,得知诸多饶有意味的故事,也受到了很大的教育。譬如他说,《详注》和《译注古文观止》等,是1979年初江西人民出版社初拟选题后,邀请江西师范学院(现江西师范大学)和江西大学(现南昌大学)中文系等单位的专家参加论证,师院来人较多,对选题兴趣较浓。陶今雁身体欠佳并未与会,是后来作为“最有研究的教师”应约承担编著任务的。陶、李二人之前素不相识,但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迅速形成共识:把《详注》打造成纯学术著作。陶先生不辞劳苦,殚精竭虑,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了书稿,结果一炮而红:“正值书荒年代,《唐诗三百首详注》初版第一次印刷就是几万册。书店抢购一空,还要凭票购买,接着又加印到35万册,第二版就印至40余万册,且常印常新,供不应求……其时正规出版的注译《唐诗三百首》的版本,在全国各地,包括国家出版社和地方出版社,有好几个版本,唯独陶先生的《唐诗三百首详注》获得了全国图书出版享誉最高的金钥匙奖,后来还被评为全国优秀畅销书,这是难能可贵的。”他记得在西安参加全国书展,上海的一位书店女老板专门找到他,千恩万谢,说《详注》救活了她的书店,后来这个老板盯着他的名字,凡是由他责编的书,都要成批订购,说他的名字值钱,而且夸张地说:“如果编八本这样的好书,出版社赚的钱就数也数不清了。”李先生反复表达:因为出版《详注》,有缘跟陶今雁先生相识相知30年,成了忘年交,也见证了“近20年来,陶先生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不少心血,每一次再版、重印,他都不断地根据读者意见进行修改、订正,哪怕一个标点的错误也不放过,使本书与时俱进,精益求精”。他坦诚表示:“在编辑《唐诗三百首详注》的过程中,我向陶先生学到了许多唐诗和旧体诗方面的知识。除此之外,陶先生还很认真地教我掌握了旧体诗的写作基本常识,使我更有自信创作旧体诗词。”“我责编的图书也得过不少奖,《唐诗三百首详注》是最好的一本书,是不折不扣的一枚金钥匙,陶今雁先生是我最敬仰的作者。”

李春林先生说的另外一件事也深深地吸引了我:《详注》热销,出版社获利颇丰。当时江西人民出版社的负责人喻建章在总结工作时说:“我们初印《唐诗三百首详注》,就建起了半边街第一栋宿舍,再加印一次,就建起了第二栋宿舍。”南昌的“半边街”正式名称是新魏路,江西出版集团还有一个院落和一片老房子在那里,十几年前我在那院子里住过几个月。网上查知,1980年我国人均GDP是500元,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200元,而《详注》最初两版的定价也就是1.00~1.03元,靠这么一本书的利润建两栋宿舍,谈何容易!怕李先生记忆有误,我找出喻建章(1925~2014)的自传体著作《我的七十年出版生涯》来读,这书是由国家新闻出版署原署长宋木文作序的,序文的标题是“其文有用,其人可敬”。我到江西出版集团工作时,喻老尚健在,多有交道,2008年9月24日,他在我办公室亲手签了这本书送给我作纪念,我也很快拜读过,觉得非常好,的确称得上“是回忆录,更是启示录”,在多个场合以多种形式与人分享过感受和体会。我还知道,本世纪初有京城里的专家说喻建章是“当前中国出版界硕果仅存的几位‘活化石’之一”,评价不是一般的高。重读喻老的书,果然发现其中清晰而具体地记载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江西人民出版社谋划出版《详注》等选题和在“半边街”买地盖房的事,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哪本书的哪几版具体赚了多少钱和用在什么地方,但明明白白提到《详注》“一版再版,累计印数达数十万之多”,“取得了良好效益”,且说了一个细节:“若干年后,有一天我在出版社大门口巧遇《唐诗三百首详注》的作者、年迈的陶今雁教授,他乐呵呵地说:‘我又领到了一大笔印数稿酬啊,谢谢。’”

陶今雁先生淡泊名利、与人为善,他没想过也没有因《详注》的出版“一著致富”,但稿酬是他作为著作人辛勤劳动的应得回报,领了钱见到熟悉的出版社领导说声感谢是自然而然的;喻建章虽然只是“小学肄业”,但他12岁就到位于洗马池的上海中华书局南昌分局当学徒,有七十余年的“出版生涯”,自学成才,懂理论更善实践,拥有丰富的出版专业知识和管理经验,常常说“作者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啊”这样的话,是名副其实的出版行家,他说陶先生领了印数稿酬“乐呵呵”,其实也是说他自己“乐呵呵”,所以才会郑重其事地写到书里去。

宕开一点来说。本年初,网络上流传过一篇文章,说的也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和巴金、施蛰存等交谊深厚的前辈作家师陀(1910~1988)因再版长篇小说《历史无情》的事和江西人民出版社有过一段“稿费纠葛”。作者大概是想从一个侧面窥见某一历史时期“作家的生存状态和取舍心态”。时间太久远了,事情的细枝末节可能一时难以说清,但因为稿酬而生纠葛,书也没能及时而顺利地出版,师陀先生是有抱怨和遗憾的,他的遗憾也是出版人的遗憾。当年的江西只有一家出版社,直接处理师陀书稿的是汤真先生。汤先生本名汤匡时,1951年开始干出版,先在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等单位做编辑,1958年“支援内地”到江西。他不仅是名气很大的编辑,也是名气很大的作家和翻译家,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马其顿纪实》《美国行》等,译过俄国作家阿克萨柯夫、匈牙利作家约卡伊·莫尔、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等人的多部著作,与肖乾合译的奎勒·库奇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全集》获得1998年第十一届中国图书奖。大型文学期刊《百花洲》是他参与创办并实际主持过较长时间编务工作的,其在出版和文化界人脉深广,与师陀先生相熟相善的那些人物,他也相熟相善。有趣而难得的是,1927年出生的汤先生,和他的夫人、曾经的“金牌校对”汪枕粲女士相濡以沫,现在还住在“半边街”的老房子里,早做上太姥爷了,儿孙遍布海内外,福泽绵绵喜乐多。

过往之事让我感触良深。以江西人民出版社为母体发展起来的江西出版集团,是“全国文化企业30强”中的“种子单位”,从未缺席。万丈高楼平地起,正是若干个《详注》这样的选题的落实,为江西出版业的强势崛起赢得了先机,夯实了家底,打牢了基础,陶今雁先生这样的作者是江西出版人的恩公,喻建章这样的参与“开山”且“执一业,终一生”的前辈,汤匡时、李春林这样的老一代优秀编辑,是江西出版业的功臣,矗立在赣江之滨的地标性建筑——与滕王阁隔江相望的出版中心大厦,伟岸的身躯里有他们的心血。我也深深地感悟到,图书出版的成功必定有赖于作者和出版者的亲密合作,这是一个相知相敬、相辅相成的默契过程,这个过程应该充满真善美的温情和文化的魅力,应该是光彩照人和春风骀荡的。这种亲密合作过去并不鲜见,现在似乎少了。陶今雁和李春林因《详注》的出版而凝结深厚纯真的情谊,是特别值得珍视和传扬的佳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文化舍利子”的意味。

书海浩瀚,大浪淘沙,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产品其实很少。喻建章先生曾经引别人的话说:“书有书的命,人有人的命,要想保命长,就要保质量。”《详注》之所以成为“常青藤注本”,就是因为它质量过得硬,“是唐代名诗人、清代选家、当代学者前后接力完成的文学经典;是编注者陶今雁先生和编辑李春林先生精诚合作,精益求精而成就的文化精品。”(江西师大杜华平教授语)陶先生著述甚丰,主编过《中国历代咏物诗辞典》,出版了三部个人诗文集,但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无疑是《详注》,它已经“一纸风行四十年”,肯定还会“常青”,会“不输于山河,不败于岁月”。胡守仁(1908~2005)教授说过:“陶君今雁为予门下士最工诗者,其所著《唐诗三百首详注》,今已五版,印数累至百万册,销行国外,以其工诗,于唐诗了解最精,故注释最为详审,人乐于购而诵之。”(《秋雁集·序》)胡先生非等闲人物,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做过中山大学、国立中正大学教授,陶先生编著《详注》时他正担任江西师院中文系主任,是江西高校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执牛耳之人,也是被誉为江西诗派“殿军”的杰出诗人,他是不会随便赞扬人的。2020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和知识出版社联袂出《详注》第八版时,附了两位当红学者的评论,是公允且具有代表性和权威性的。南开大学宁宗一教授说:“当代著名唐宋文学研究专家陶今雁教授之《唐诗三百首详注》参酌众本,吸纳唐诗研究之新成果,详为其注,兼作评点,用功颇钜,其功亦大,遂成目前绝佳评注本……此书多次再版,深受读者喜爱,当是认知中华传统优秀文化和入门习诗的必备读物!”武汉大学尚永亮教授说:“在汗牛充栋的唐诗选本中,《唐诗三百首》影响极大;在近代以来众多的相关注本中,陶今雁先生的《唐诗三百首详注》备受关注。此书注释详明,语言畅达,背景介绍准确到位。出版以来,多次再版,屡获大奖。正说明其质量上乘,足可传世。”

陶今雁著作《唐诗三百首详注》不同版本

陶今雁著作《唐诗三百首详注》第八版

金杯银杯不如读者的口碑。四十余年来,不绝于耳、不胜枚举的海内外读者对《详注》的赞颂是最好的口碑。如果说《详注》问世即热销,多少有点机遇的成分在里面,那它持续的“热”,几十年过去了依然“热”,写它的人在世时“热”,故去二十年后还在“热”,就不是靠机遇,而是拼实力了。我念过中文系,搞过高等教育,胡守仁和陶今雁都是我的老师。以我个人浅见,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一句话用来说《详注》也是可以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详注》注的是唐诗,但支撑在里面的是数千年文化和历史,还有政治、经济、军事,还有人生百态。它不是小说,没有故事情节,但只要你认真地读,就能读出情节和细节,就能读到桥段,就能见识诸多的“典型形象”。它不会一下子揪住你的心,却能润物无声,引领你曲径通幽,走进文学和历史的深处,领略到美丽和温馨,还有丰厚与高峻。我还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每次读《详注》,仿佛回到四十年前,面对温润如玉的陶先生,听他娓娓而谈,也仿佛面对陶先生的先生,那个让“大者对对联,小者调平仄”的启蒙老师万运机,那个“朝夕诵诗不辍”的小学国文教员吴世英,还有武汉大学“五老八中”里的黄焯、徐天闵等。这算不算“一片冰心在玉壶”?

“名山事业望何曾,学浅才疏岂自矜?详注唐诗三百首,祇缘心在最低层。”(陶今雁1991年《杂诗三十首》之二十五)今雁先生格外谦逊,谈到《详注》时始终低调,他的心情在他的诗作里能找到最细微的表达。如1981年《唐诗三百首详注问世有感》:“未年(己未,1979年)遵命注唐诗,个里酸甜只自知。师友春风温尽送,骚人意匠妙难持。头昏目眩文停缀,电促函催笔又驰。佳讯乍传疑是梦,人间毁誉总由之。”1995年7月作《<唐诗三百首详注>五版发行书感》:“问世匆匆十八秋,万方学子为凝眸。豫章记者频来访,远道知音每索求。书纵畅销聊可慰,名诚难副亦堪忧。况闻早已传寰海,就里差讹谁与雠?”正是因为谦逊,才可能成就博大。据李春林说,陶先生的诗里,是蕴藏着不少故事的。

《详注》的初版是小32开本,用的是60克凸版纸,34万字;2020年的第八版是16开本,用的是80克铜版纸,43万字。这部书的出版过程,折射了中国当代出版业发展的历史。

李春林说,他和陶今雁先生是忘年交,但二人“淡交如水”,齐心协力著书、出书,处理各种琐细事务,包括理性应对曾经遭受的误解和中伤之外,主要是“促膝谈诗,推字敲句,唱和诗作”。陶先生赠送过三篇旧体诗词给李先生,如1991年作《临江仙·赠李春林编审》:“文字因缘成旧雨,百花洲柳长青。杜兰千里播芳馨。乔迁湖畔后,相见益深情。卅载编修勋业著,爽人夏夜风清(其诗集有《夏夜的风》等集刊行)。凝神落笔意纵横。百花洲(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景好,岁月正峥嵘。”陶先生在世时,李先生曾以《七律·赠陶今雁先生》回赠:“唐诗详注传寰海,雅俗争观十六年。纸贵洪城书百万,雁凌紫塞路三千。风清两袖峥嵘骨,笔下双锋锦绣篇。局促人生原苦短,揉诗裁梦自陶然。”纪念陶先生诞辰百周年时,很多人赋诗作词,李先生也写了《观陶今雁先生木铎之心展览有感》:

木铎之心白鹿展,鹿鸣诗和瑶湖动。

扁舟有浪任浮沉,素履无前堪雾笼。

秋雁云书人字天,寒梅香袭雪鸿空。

读通详注唐诗篇,不懂唐诗也会懂。

陶今雁教授手书赠李春林《临江仙》

每一个经典的出版案例背后,都有著作者和出版者珠联璧合的感人故事。这些故事中浓聚着文化的迷人风景和巨大力量。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变化,洛阳纸贵、一书难求的盛况可能越来越难出现了,凭一个或一批图书选题的运作盖起大楼来的事可能越来越难出现了,但世界总归会越变越精彩,精彩的世界总归不能没有文化。陶先生“宗杜”,他赞颂杜甫的诗作中有“尧舜致君原是梦,高风妙笔万年垂”,将这个句子移送给他老人家和他的《详注》,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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