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日報訊 清代杭州有兩個“片石居”:一在西湖邊斷橋附近,一在伍公山上。《儒林外史》一書中,有提到馬二先生遊玩杭州的經歷,其中一段提到了“片石居”,實際上是把這兩個“片石居”進行了完美融合。

《儒林外史》中的這一閒筆,引出了“片石居”

進去見是吳相國伍公之廟。馬二先生作了個揖,逐細匾聯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沒有路的一般。左邊一個門,門上釘着一個匾,匾上“片石居”三個字,裏面像是個花園,有些樓閣。馬二先生步了進去,看見窗欞關着。馬二先生在門外望裏張了一張,見幾個人圍着一張桌子,擺着一座香爐,衆人圍着,像是請仙的意思。馬二先生想道:“這是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站了一會,望見那人磕頭起來。旁邊人道:“請了一個才女來了。”馬二先生聽了暗笑。又一會,一個問道:“可是李清照?”又一個問道:“可是蘇若蘭?”又一個拍手道:“原來是朱淑貞!”馬二先生道:“這些什麼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吧。”

這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中的一段。這段文字中提到,在伍公山的“片石居”中,馬二先生看到有人在請仙,最後請到了著名女詞人朱淑貞(真)。馬二先生遊“片石居”這一細節,在全書中也算很小的,似乎是閒筆。但仔細品味,閒筆似乎也不閒。

細看“片石居”這個請仙的故事,雖然請的是朱淑真,但也出現了多個才女的名字:李清照、蘇若蘭、朱淑真。蘇若蘭名氣似乎不大,卻實實在在是個真才女。她曾在織錦上寫下了《迴文詩》,被稱爲“古今女子第一絕技”。

正如吳敬梓所諷刺的那樣,聽到這幾位史上如雷貫耳的才女名字,看似很有學問的馬二先生,其實一頭霧水,茫然無知:“這些什麼人?” 頗像《儒林外史》的另外一位儒生范進一樣,雖以“深厚學問”中舉,居然連蘇軾是誰都不曉得,造了一個大笑話。

至於最後一句“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罷”,更是明確點出了馬二先生的價值觀——功名利祿!確實,在馬二們眼裏,自古及今,那些“不管功名”的人,都等於是零,棄之唯恐不及了。實際上,馬二之所以關注“片石居”的請仙活動,本來就打着“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的主意呢。

而吳敬梓筆下,這個急着離開的馬二,馬上撞進了一個以金錢爲誘餌的圈套之中。細思這點,我們也許可以認爲,吳敬梓安排了“片石居”這一極小的細節,實在是爲下一步環節埋下了一個巧妙的伏筆。這一閒筆可謂是意味深長,甚至含有禪機。閒筆,其實不閒。

明清杭州才女輩出,是“片石居”故事的背景

“片石居”這一段文字,並非小說家吳敬梓自己憑空編造的,而是有來源,在清代陸次雲的《湖壖雜記》卷一中,記載有“片石居”條:

順治辛卯。有云間客扶乩於片石居。一士以體咎問乩,書曰:“非餘所知。”士問:“仙來何處?”書曰:“兒家原住古錢唐,曾有詩編一號《斷腸》。”士問:“仙爲何氏?”書曰:“猶傳小字在詞場。”士不知《斷腸集》誰氏作也,見曰“兒家”。意其女郎也,曰:“仙得非蘇小小乎?”書曰:“漫把若蘭方淑女。”士曰:“然則李易安乎?”書曰:“須知清照異真娘,朱顏說與任君詳。”士方悟爲朱淑真。故隨問隨答,即成《浣溪紗》一闋。隨復拜祝。再求珠玉。乩又書曰:“轉眼已無桃李,又見荼蘼綻蕊。偶爾一話三生,不覺日移階。去矣,去矣。嘆息春光似水。”乩遂不動。或疑客之所爲,知之者謂,客止知扶乩,非知文者。

和《儒林外史》中的文字相比,雖然有文白之別、詳略之差,但很顯然是同一個事情。《湖壖雜記》所謂的“扶乩”,就是《儒林外史》的“請仙”。《儒林外史》提到的降仙是“朱淑貞”,也就是《湖壖雜記》的“朱淑真”。

細微的差別在,《湖壖雜記》出現的是:蘇小小、李清照、朱淑真。這三位才女除了在詩詞史上大名鼎鼎之外,還有一個共同點,即她們都和杭州有關,算得上是本地才女。

實際上,明清時杭州才女輩出,或是該故事的背景之一。

而《儒林外史》提到的三位才女是:李清照、蘇若蘭、朱淑真。李清照和朱淑真還在,而蘇小小則被換成了同樣姓蘇的另一位才女蘇若蘭。蘇若蘭是始平人,在今天的陝西,與杭州並無瓜葛。

吳敬梓在創作時,借用故事的同時,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輕微改動,更加突出了幾位才女的“才”。也許在吳敬梓眼裏,蘇若蘭比蘇小小更有資格選入“才女”之列吧。

《湖壖雜記》的作者陸次雲,是杭州人,在康熙初年,他由拔貢生官至江陰知縣。而吳敬梓生於康熙四十年,在乾隆年間來過杭州,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吳敬梓讀到《湖壖雜記》,所以在自己的書中借鑑了其中的故事。

“片石居”到底在哪裏?

吳敬梓的“參考文獻”問題似乎到此結束了,但“片石居”到底在哪裏?今天“片石居”已無蹤影,《儒林外史》說是在伍公山,《湖壖雜記》所記載的“片石居”卻是在西湖邊。

結合《湖壖雜記》本條文字的上下文,可推斷在西湖邊。因爲“片石居”條記載是《湖壖雜記》卷一的第三條,而前面兩條分別是“昭慶寺”“戒壇”,後面兩條是“慶忌塔”“大佛頭”。昭慶寺就是今天的杭州少年宮,慶忌塔有描述方位“斷橋之右”,即斷橋的西邊;大佛頭更是今天尚存的遺蹟,在北山路附近。陸次雲的敘述次序,正是按照空間,自東向西展開,“片石居”無疑就在斷橋邊。

《儒林外史》明明白白寫着“片石居”在“伍公廟”旁,這是爲什麼?難道吳敬梓來了一番乾坤大挪移?

答案:既是,也不是。

原來清代杭州實際上存在着兩個“片石居”:一個在西湖邊斷橋邊,另一個就在伍公山上。我們分別稱其爲“西湖片石居”和“吳山片石居”(伍公山也屬於吳山範圍內)來分別說說這兩個“片石居”的故事。

西湖邊的“片石居”,明代已經出現

由昭慶緣湖而西,爲餐秀閣(一本作餐香閣),今名片石居。閟閣精廬,皆韻人別墅。其臨湖一帶,則酒樓茶館,軒爽面湖,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張謂“晝行不厭湖上山,夜坐不厭湖上月”則盡之矣。再去則桃花港,其上爲石函橋,唐刺史李鄴侯所建。有水閘,泄湖水以入古蕩,沿東西馬塍、羊角埂,至歸錦橋,凡四派焉。白樂天記雲:北有石函南有筧,決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餘頃。閘下皆石骨磷磷,出水甚急。

西湖“片石居”在明代就已經出現了,屬於私人別墅。上述張岱的《西湖夢尋》卷三中就有“片石居”的記載。在這條記文後,還附有徐渭的《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詞:

月倍此宵多,楊柳芙蓉夜色蹉。鷗鷺不眠如晝裏,舟過,向前驚換幾汀莎。筒酒覓稀荷,唱盡塘棲白苧歌。天爲紅妝重展鏡,如磨,漸照胭脂奈褪何。

徐渭,大名鼎鼎,生於1521年,比張岱(生於1597年)年長七十多歲。徐渭曾於嘉靖三十七年(1558)冬,被浙直總督的胡宗憲招入幕府,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時間,這首詩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所寫。

徐渭的詩作是目前所見最早提到“片石居”的,與徐渭同時代而稍早的茅坤(生於1512年),在其文集之一《髦年錄》中也有兩首寫“片石居”的詩作:《題片石居》和《再題片石居》。不過,《髦年錄》這個書名可看出是茅坤晚年之作,茅坤卒於1601年,我們可以推斷徐渭之詩作更早,是比較合適的。

值得注意的是,稍早一點的田汝成(生於1503年)的名作《西湖遊覽志》並沒有提及“片石居”。田汝成嘉靖二十年(1541)告病回鄉,在此數年後完成了《西湖遊覽志》,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刻印。

因爲田汝成對於西湖景物建築瞭如指掌,而且“片石居”地處斷橋邊,如果當時已存在,田汝成斷無理由不提及它。所以,我們可以推斷,田汝成在寫作《西湖遊覽志》時,“片石居”還尚未出現。

在這兩個時間點間尋找西湖“片石居”的蛛絲馬跡:“片石居”或出現在嘉靖後期。如果要更具體一點,估計是在嘉靖二十六年以後,約嘉靖三十七年以前,即1547年-1558年之間。

而與張岱同時代,也是張岱好友的祁彪佳,在其日記中,也提到了“片石居”。《祁彪佳日記》卷九己卯歲(1639)十一月十四日記載:“十四日,趙孟遷過訪,別去,與季超兄、陳長耀渡湖至片石居,邀顧琢公,奕遠侄亦在,同至昭慶寺售爐、洗二種。抵松木場登舟,繇北關而出,舟子迷路,多行二十里,遂不能抵瓶窯,泊於安溪鎮。”

到了清代,“片石居”也屢次出現在文人筆下,如在《遊明聖湖日記》中記載說,“假館於片石居,即出閒步。上斷橋,坐石欄四望。”

很明顯,“片石居”在斷橋附近。

目前所見最遲記錄提及西湖“片石居”的,可能是翟灝、翟澣兄弟合著、成書於乾隆年間的《湖山便覽》:“錢塘門外(舊有錢塘九曲城),有新徑、玉蓮堂、玉壺園,(舊有秀邸園、謝府園、上船亭、雙清樓、來鵲樓、鏡閣、法濟院、菩提院、南漪堂)北爲昭慶寺,有戒壇。(舊有白蓮堂、望湖樓、先得樓、錢塘尉司廨)寺西有片石居。”

翟灝翟澣兄弟的記載,是將當時尚存的景點作爲正文,而已經不存的景點作爲小注附錄其後。“片石居”出現在正文中,說明在他們編寫《湖山便覽》時依然還在。

“片石居”的名字又從何而來?

周密《武林舊事·湖山勝概》中說,在錢塘門外西湖邊的“錢塘縣尉司”內,“有片石,周益公字之曰‘奇俊’。” 這裏提到號稱“奇俊”的“片石”,當是一塊觀賞性很高的奇石。周益公即周必大(封益國公),爲南宋前期宰相。南宋的錢塘縣尉司位置,就在昭慶寺以西、斷橋以東,與後來的“片石居”位置相同。那麼,有理由相信,後來的“片石居”很可能就是以南宋的“片石”爲名。

“片石居”後來的情況,據杭世駿的《武林攬勝記》記載,“片石居”此地在明末曾爲董其昌所據,到了清代,則成爲海寧陳謙的別墅,稱爲“就莊”。不過杭世駿認爲“片石居”前身爲宋代的水月園,但水月園在大佛寺以西,位置相去較遠。所以,此說不可取。

根據以上資料,西湖“片石居”的前身後世的軌跡是:錢塘縣尉司(宋)、餐秀閣、片石居、董其昌別墅(明)、陳謙就莊(清)……就其方位而言,大約就在今天的望湖樓一帶。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望湖樓舊址,就在今天望湖樓東面的少年宮前空地上。

吳山“片石居”

曾經相當豪華

吳山“片石居”,也有不少文獻明確證明了其存在。其起始年代可能晚於西湖“片石居”,但也估計在晚明時已經出現。

陳景鐘的《清波三志》卷申《紀事》提到:“雲間陳眉公‘片石居’三字,在石佛山倪氏別業。”

陳眉公就是陳繼儒,是晚明大儒,生於1558年,卒於1639年。如果“片石居”三字真是陳繼儒所寫,那麼吳山“片石居”也在明末已存。

雍正時李衛組織編撰的《西湖志》有這樣的記載:“片石居,倪氏別業,在吳山之麓。中有舫亭,其下即石龜巷,依山勢爲曲折,饒梅竹之勝。”

《清波三志》中提到的“石佛山”是伍公山的古稱,從《西湖志》較爲詳細的記載可知,“片石居”是依山勢而建,可由石龜巷(即今十五奎巷)上通。

《清波三志》在卷申《紀事》中的“引勝亭”條記事中,也提到了“片石居”的情況:“……見寶山神霄雷院門首下山至十五魁巷(即十五奎巷)一帶,坡級高峻,年深月久,坍塌不堪。臨空一面又無石欄,每逢大風雨雪,行人多有跌出坡外空地者……柳亭於辛巳長至日獨登新建山亭,因作詩云:‘層坡中道孤亭聳,片石居看景色新。(亭建在片石居之上)高級引人頻入勝,微陽動地正回春。萬重雲物供雙眼,三折江流繞一身。上有渾儀臺久圮,登山誰念土圭湮’。”

從柳亭詩作的小注“亭建在片石居之上”可知,地處半山腰的引勝亭,剛好在“片石居”的上方。根據這些信息,大約可知吳山“片石居”的位置,就在今十五奎巷東頭的北邊山坡上。這片地方也剛好處在伍公廟旁。所以馬二先生所見“片石居”,當就在此處。

“片石居,倪氏別業也。地近胥山,門臨僻巷,高朗爽塏,闤闐所無。中有樓五楹,倚崖面江,極高盡眺,庭下多卉木繞徑,箖箊森然。四方貴遊借爲行窩憩館,冠蓋相望,歲無虛日。餘綰綬時,兩曾寄榻,每腳靴手版鞠奔走而歸,憑陵舒嘯,興情方洋,解脫之適,如唐人所云小三昧也。”

在《武林坊巷志》卷十一“十五奎巷”條下引《雪泥鴻爪錄》中,“片石居”有了更多信息。所謂的“地近胥山”,胥山即伍公山別稱,其名都源自伍子胥;所謂的“門臨僻巷”,僻巷當即十五奎巷;所謂“高朗爽塏”,點出了該建築位於高處,從“倚崖面江,極高盡眺”一句,也說明了“片石居”能居高借景之優勢。

而“中有樓五楹”一句,更直接描繪了“片石居”的建築形態,是五楹之樓。五楹,即五開間。可知“片石居”主體乃是一幢五開間的樓房,相當豪華。據“庭下多卉木繞徑”的記載,結合《西湖志》“饒梅竹之勝”之說,可知“片石居”還自帶園林,景緻可觀。

而從“四方貴遊借爲行窩憩館,冠蓋相望,歲無虛日”的記載看,“片石居”雖然是“倪氏別業”,本是私家園林,但此時似乎已經成爲衆多士人借住場所,也就是今天的賓館和招待所了。

主人倪氏我們並不知道是誰,他有何事蹟,但這個人好客,熱愛交際是確鑿無疑的。

吳敬梓在小說《儒林外史》中的“片石居”,到這裏呼之欲出,一下展現在了我們眼前:在創作馬二先生遊杭州這段的時候,吳敬梓既有自己的真實體驗,他遊覽了吳山“片石居”,又挪用了傳說故事,借用了西湖“片石居”請仙的故事。兩者結合,遂造就了《儒林外史》中這個小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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